《龙颜怒》鲁庵

15、无颜

　　成子安又被范瑜派去函河赈灾了。
　　这晚红袖添香之时，辛欣终于忍不住问道：“成子安跟了相爷，可称了您的心意？”
　　她分明看到范瑜嘴角勾起的笑意。
　　“多谢夫人成全！”他深深一揖。
　　看他笑得暧昧，辛欣脑中灵光一闪，顿时明白了。
　　原来，自己竟是被范瑜哄骗了去。
　　什么秦剑探亲，定然是个幌子！他分明是不忍成子安这等治国安邦的人才沦落草莽，才使出这般计谋，哄得他死心塌地为朝廷效力。
　　呸！她琴心阁是草莽么？
　　哼！为了留住成子安，居然连我都骗了去！
　　夫君，范郎，你好啊！
　　辛欣暗自咬牙。
　　秋去春来，又是一年春好时。
　　“赴宴？你知我不喜这些。还是能推就推了吧。”斜卧在贵妃榻上，午后的春日穿过窗棂覆在身上，暖暖的。辛欣百无聊赖，闲敲着棋子。
　　“欣儿。”范瑜缓步过来，俯下身子，望住她，“咱们成婚也有一年了。”
　　是啊，去年此时，她新嫁范府，羡煞多少莺莺燕燕。光阴如梭，如今，她——仍是处子。
　　范瑜下朝回家时，就有些心事重重。辛欣早已发觉，这时见他行止与平日不同，便道：“范郎有话尽管开口，不必见外。”
　　范瑜凝视她半晌，方起身道：“今日在朝堂——心里有些烦燥罢了。”
　　“哦？还有能令相爷为难的事情？欣儿很感兴趣，快快说与我知晓。”
　　“这个，也没什么。今儿皇上要赐婚九公主于我，与你不分大小，我推辞了。”
　　“九公主？”
　　范瑜踱了两步，又来到辛欣身前，若有所思：“朝堂上的大臣们俱都傻傻地瞧着我。后来还是皇上散朝后留我下来，说他一直奇怪，问我如何会娶了你这样的女子。推测说必是辛大学士骗婚而成的。劝我休了丑妻，娶了九公主。”
　　辛欣虽对自己的传闻早已见怪不怪，可如今竟连皇帝都不顾仪礼，来劝大臣休妻，她心里可就有些恼了，暗自盘算着如何才能让这无良昏君受些惩戒，口中嘻嘻笑道：“听说这位公主是皇上的亲妹子，貌美如花，很得先皇宠爱。夫君可不要错过了好姻缘。”
　　范瑜咬牙接着道：“皇上请吴贵妃设宴，要你明日入宫，亲自与你商谈，劝你允我娶了九公主。”
　　辛欣傻傻地点头：“好，我去。吴贵妃说什么，我只管点头就是。保管给夫君娶个美貌的公主回来。若是公主不愿，你先休了我可好？”
　　肩上一痛，已被范瑜紧紧握住。他双目圆睁，额上青筋隐隐跳动：“欣儿！你！”他缓缓放开了手，声音暗哑，“我——不会另娶她人的。”欣儿，相处一载，你还是这般不在意我么？哪怕我停妻另娶？
　　范瑜眼中的痛楚辛欣哪里能不知。这一年来，他对她不可谓不宠溺，嘘寒问暖、温柔体贴，任她江湖来去，任她随意作为，从无一个不字。甚至，知她遇险，不顾安危，远赴他国，舍身相救。
　　可前途漫漫，眼前的人儿能是自己心中的良人么？
　　交了心容易，收回来可就难了。
　　“相爷，你忘了咱们的约定。”辛欣笑了。
　　范瑜倒退两步，颓然跌入椅中。是啊，名义上的妻子！那是他答允了她的。他如何能奢求再多？就这样，如兄妹，如挚友，知道她在自己身边，能时时见着她就好。
　　辛欣也不看他，淡淡道：“金龙王朝的人都知道，辛大学士的女儿貌似无盐，被皇上弃若蔽履，我爹爹也是因此愤而辞官的，身为当朝宰辅的范相居然未曾听闻么？”
　　范瑜收敛了心神，道：“这事当时传遍天下，我早已听闻。不过，欣儿你——你爹爹难道没有第二个女儿么？”
　　“只我一个。”辛欣忍不住笑道。
　　范瑜怔然，他没料到自己娶的竟是君王选秀女时嫌弃的女子，难怪辛欣见外人总是轻纱蒙面，难怪官家酒宴辛欣推辞便无人强邀，难怪今日朝堂上百官见自己推拒婚事时的满面惊诧，难怪皇上冒大不韪要劝自己休妻，难怪——
　　原来，年初皇上赐封辛欣为一品夫人，自己为她申报家世时就已传得满朝皆知，只自己一人蒙在了鼓里。
　　范瑜一皱眉，轻触她柔润的脸颊，不解道：“欣儿，以你的容貌若称作无颜，那么金龙王朝究竟什么样的女子方称得上美貌？”
　　“这原也怪不得皇帝。”辛欣调皮地一笑，“那年宫内选秀女，我也在待选之列。听说之后，我快马加鞭从江南赶回京师。可皇上已下过圣旨，亲点了名册，爹爹也无法转圜。多少女子殷殷期盼，能一朝选在君王侧。可我志不在此，每日抑郁难捱。后来，我便想了个法子，入宫盗取我的画像，神不知鬼不觉，待秀女选出，发现遗漏，也无法再弥补了。”
　　“盗了画像？岂非欺君之罪！”他知辛欣功夫极高，必不俱宫禁森严，“难道画像被你盗走，执事太监匆忙之下找了幅丑女画像顶替？”想想也无可能。且不说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便是用来给秀女画像的宣纸都是专门的花氏一门特制的纸张，再有名画师亲自作画，却不是随便什么人能伪造的来的。
　　辛欣摇头；“进了皇宫，我没盗画像，又原路出来了。”
　　范瑜奇道：“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
　　辛欣摇头叹道：“相爷啊，你是无论如何都猜不到的，我见到有人正在密谋，将其中几个貌美的女子画像给换了。”
　　“谁这么大的胆子，敢祸乱宫闱！”
　　辛欣但笑不语。
　　范瑜顿时明白：“太后！”当日封后的是太后的亲侄女，秦王的女儿。除了当今太后，谁人有这么大的权势可在宫中一手遮天？“其中就有你的画像？”
　　“是啊，既是有人替我做了，我便不动声色地离开了。哪里知晓他们偏偏给我换的画像是个无颜女啊。从此后，欣儿便艳名远播，天下无人不识了。”
　　“难怪我夸赞欣儿美貌，皇上看我一脸同情之色。原来他并未见过你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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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我如何敢以真面示人，贸然露面，不会有人怀疑太后，我父女就成了罪犯欺君，岂非平白惹来祸端？太后和皇帝，这两母子一般无赖，我的今天便是拜他们所赐。”辛欣话语间有些恼怒，“此事我未敢告诉爹爹。后来他怕我被人耻笑而伤心，便辞官带我回乡，离开这是非之地。”辛欣轻轻一叹，“却想不到，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
　　“你爹——辛相也许早有归隐之意吧。”
　　辛欣看了他一眼：“或许是这样。在朝为官三十载，也该倦了。皇帝既是贤德明君，已能独断朝纲，再留下，也只是墨守陈规，没得阻了金龙王朝的盛世。”
　　“欣儿的见解真是与众不同。这天下，又有几人能够为着金龙朝的将来着想的。”范瑜由衷赞道，“嗯，这吴贵妃的酒宴，我就带你推却了吧。”
　　“不，相爷。早闻这吴贵妃极得皇上宠爱，我要去瞧瞧。这皇宫大内，我还真没去逛过，如今有了这光明正大的理由，为何不一饱眼福呢？再说，我还要为夫君掌掌眼，看这皇家九公主是否如传说那般貌若天仙，配不配得上我家夫君。”
　　范瑜沉下脸：“赴宴便赴宴，不可生事。”
　　辛欣福了福，笑道：“是，妾身知道了。”
　　第二日一早，宫里便来请了。
　　辛欣依旧是轻纱遮面，由红绸和蓝玉服侍着，乘车进了皇宫。吴贵妃住在承德宫，三人自宫门处下了车，跟着来接应的李大太监穿湖过巷，曲曲折折走了小半个时辰，方来到一处苍木掩映的宫门前。
　　抬头看去，“承德宫”三个金漆大字竟是纤瘦刚劲的瘦金体字，下款落飞花二字，不觉一愣。回首问：“请问李公公，这宫匾是哪位大家所提？”
　　李公公抬眼一望，道：“这是去年元宵节我家主子即兴题的，万岁爷见了说好，便请匠人制了匾。”
　　“你家主子？吴贵妃？飞花？”
　　“主子闺名，奴才可不敢听。皇上本不愿题上，是主子不愿，非要题上。皇上也坳不过主子。”
　　辛欣暗暗点头，这吴贵妃倒是同道中人。
　　人都道似她这般侠骨柔肠、江湖飘摇、任意所之的女子，必是喜欢行云流水的狂草的。可她却偏爱瘦金书，自小习练，十多年来从未辍弃。这字体，他人看着流于匠气，她却是看到那于华丽中透着的耿耿筋骨。
　　进了大殿，只见一屋钗环掩映，流翠耀目，一时也没看清哪位是吴贵妃，便在宫人的指引下依照宫礼跪拜。
　　“起身吧。”声音清雅，却又带着丝慵懒。
　　辛欣站起身，便见一位宫装妇人娉娉婷婷地走来，在她面前站定，看来便是吴贵妃。
　　“你们到外面候着吧。”她摆摆手。一阵环翠叮当，屋内霎时暗了下来。
　　辛欣低头垂目，眼睛只盯着面前裙下若隐若现的盈盈纤足，作恭顺状。
　　“身有杨柳之态，可惜了！”吴贵妃有心要摘下她的面纱，看看她的真面，手指微动，终于忍住，轻叹一声，转身回到座位，“夫人请坐。”
　　辛欣依言坐下，才得认真打量。远黛眉，如星目，窈窕姿，身着云缎宫装，一对灼灼明铛坠在耳上，却是唯一的饰物。除了个美字，恐无他语可解。尤其举手投足间浑然天成，全无一丝矫揉造作之态。
　　吴贵妃见她盯着耳坠，手指轻抚：“这是皇上今儿早上亲手戴上的，怕他不喜，就没摘，平日里，我可不爱戴这些劳什子东西。”
　　“贵妃娘娘天人之姿，这些珠儿翠儿的戴在娘娘身上都黯然失色。”辛欣由衷赞道。
　　吴贵妃喜道：“夫人真会说话。今儿请你来，是有正经事儿说。自古才子佳人，相得益彰。范相是我朝的大儒，是真名士自风流。夫人才德自是绝好的，可在这貌上就差了一层。”
　　她小心观察辛欣的反应，见她似乎并不在意，心里暗暗称奇，接着道：“当今九公主貌若仙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擅弓马功夫，文武全才，皇上都赞她若是生为男子，必封她个大将军，戍边守国。这样的女子，实是范相的佳配。皇上打算赐婚，本宫却想，得要先得了夫人的允诺才好。这才请夫人入宫商谈。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一番话说得辛欣暗自着恼，她本以为这吴贵妃也是个性情中人，没料到竟与皇帝是一丘之貉，范瑜那里拒绝了，却来威逼自己，哪里有这么容易。她敛眉顺目，故意低声道：“臣妾虽非诗礼传家，却也知谨守礼法，娘娘当知相爷娶亲与否并非由妾身做主。哪里容得妾身说半个字。”
　　吴贵妃听着刺耳，刚要再劝，这时帘子一挑，进来一人，素色宫装，头上高高挽着发髻，是位英气勃勃的俏佳人。
　　“九妹，你怎么来了？”吴贵妃站起身，心里暗怪她来得太早。
　　辛欣忙起身见礼。
　　“免了！”九公主冷冷一笑，“范夫人，本公主早慕范相的风姿，一见倾心。此身非范相不嫁，若是夫人允诺，我便称呼您一声姐姐，今后同心同德，共侍良人。”听她这意思，竟是甘愿做小。
　　辛欣见她咄咄逼人，先自不喜，堂堂皇家公主，倚仗权势，强自婚嫁，岂有天理！便是你大如天，也得看范瑜要不要你，她起身微微一福，柔声道：“公主言重了，方才妾身已经禀过娘娘，相爷的亲事，妾身不敢妄言。公主既是这般爽直，可亲去问范相便可。”
　　九公主目光一黯：“日前见着范相，听闻夫人才绝天下，我今日要与夫人比试一下，打个赌。若是夫人胜了，我从此再不纠缠。倘是我侥幸赢了，还请夫人成全。”
　　辛欣心内冷笑，原来是你求亲遭拒，才来我这里恐吓威逼。好你范瑜，居然将我做了挡箭牌。我今日便故意输了，让你娶了这刁蛮公主！
　　话虽如此，心里却是着实不愿亲眼见着范瑜另娶她人的。她淡淡应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