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漫]神隐纪事·前夜谈》兰右

58、第五十八章：生而为物（上）

　　目所能及的一切皆是毫无杂质的纯白，没有天空和地面，没有边界，也没有方向的概念。

　　“噗通——噗通——”整个空间回荡着有力的心跳声。千重凝神望去，一颗两层楼房大小的心脏越过若有若无的迷雾，于在她眼前显形。

　　不同于人或动物那暗红的、被层层筋膜包裹的脏器，它通体莹白、几近透明，内部流转着火焰质感的七色光华，不见有类似于血管的东西与外界连通，只是孤零零地不断搏动着。

　　陌生的声音突兀地在耳边响起：“这就是‘七的三次方’的本体~”

　　一个不过十岁的白发小男孩正盘着腿晃晃悠悠地漂浮在千重身边，他斜着身体，双臂枕着后脑勺，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翅膀，看起来好不惬意。不介意千重是否回话——或许只是自言自语，他继续道：

　　“平行世界的我真可怜，为了得到七三是那~么地努力，到头来只要没能进到这个空间，做什么都是无用功呢~”

　　千重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这才发现此时她身形呈半透明，边界模糊不清，依稀泛着赤红的光。

　　像是注意到了她的疑惑，男孩笑眯眯地转向她，“啊啦，差点忘了自我介绍，我叫白兰·杰索，把你从异世界接回来的人就是我啦~”他原本清澈的嗓音因为一种刻意为之的亲切甜腻得像是正在融化的糖，却奇妙地令人心生好感。

　　“小千姐姐现在是灵魂状态，你的身体在那边哦~”白兰扑腾着翅膀，献宝似的带着千重靠近心脏，待看清那之中的情景，浓稠而冰冷的黑暗登时在她意识中蔓延开来……

　　她的身/体正在被解体。像融化的冰块一般从边缘开始消解，化作难以计数的细小方块，顺着无形的渠道，流入心脏内部。

　　明明正在被破坏，却不见鲜血迸溅，也看不到本该被暴露出来的脏器和骨骼筋肉。这正是“本庄千重不是人类”的决定性证据，容不得一丝一毫的辩解余地。
　　及至此时，千重终于承认了这一事实。

　　“七三就是这样吸收小千姐姐带回来的情报啊，亲眼看到果然不一样，就算是我也很惊讶呢~”看着身边的灵魂开始扭曲起来，像是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上的图像一样不时模糊一下，白兰的嘴角满足地勾起一个幅度。

　　活人的痛苦他早就看腻了，以直观形态显现的灵魂在痛苦中挣扎的情形，他还是第一次看见。

　　本人其实早有自觉，他就连纯粹的好奇心都夹杂着最纯真的恶。

　　“小千姐姐被制作得很精巧呢~和人类同样的五感用来接收外界知识，通过大脑的初步分析归类，存储在体内不同的区域。”白兰越说越起劲，“来到纯白空间会自动分解，到了外界又能以人类的生物拟态生存；被送到异世界前会记录当前的身体信息，所以无论被破坏——也可以用‘被杀死’的说法啦——多少次都能读取信息重组……”

　　这就是她在神隐前后肉/体时间停滞的缘由。并不是无法生长，而是在经历过死亡和分解后，回溯到了这之前的状态。

　　在他人眼中形貌不曾改变，可她历经的无数喜怒哀乐连同漫长的时间都成为了灵魂的重负。

　　这就是本庄千重的存在方式，更何况她生而为物，想要作为人类与他人相互理解，从一开始就是对命运的挑衅。

　　不愿舍弃彼此间的羁绊，她与沢田纲吉竭尽全力地向对方伸出手去，最终在命运面前一败涂地，伤痕累累。

　　白兰好整以暇地观察着因为频繁地模糊而正在失去原有形状的灵魂，如果她现在在□□中的话，是会怔怔地流泪还是会咽呜着缩作一团呢？

　　“不愧是伽卡菲斯先生，就算是我也做不出这么完美的东西呢——”

　　“如果你现在住嘴的话，我会为此感谢你的，白兰君。”一道能唤起千重恶感的声音打断了喋喋不休的小男孩，来人正是伽卡菲斯。

　　礼帽、铁面具、黑白相间的领结和手套，还有文明杖……虽仍旧是和记忆中没有变化的扮相，他这次却坐在轮椅上，由内自外散发出久病之人的枯槁气息。

　　“嗯~”白兰像是恶作剧被发现的顽童一般加深了笑意，“如果我不住嘴的话，会被谁惩罚吗？”

　　伽卡菲斯轻笑道：“呵呵……会或是不会，你大可尝试一下。毕竟我有求于你并不代表我信任你。”他的声音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却有着某种魄力，这是来自于高位者的绝对从容，一如俯视着陷阱中猎物的猎人。

　　白兰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却很快融化开来，他发出无忧无虑的笑声：“哈哈~开玩笑的啦，开玩笑~这里很有趣的样子，我可以随意探探险吗？”

　　“请自便。”

　　得到这句应允，小男孩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轮椅被一双不可见的手推动着，转动着车轮，将伽卡菲斯送到她跟前。

　　‘为什么要制作出我来？’千重的灵魂向他发问。

　　为什么要让我诞生在这世上——或许很少会有孩子如此质问双亲吧。毕竟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是能够刺入被问者骨血的利刃，而提问者也在寻不到救赎的苦难中反复挣扎，就连怨愤都是那般无力。

　　伽卡菲斯听到了她的声音，引导着她看向不住跳动的心脏。

　　“它是‘七的三次方’，很久以前在这个空间外侧创造出了世界。先是地面，接着是水和空气，翠绿的植物出现不久后，拥有灵魂的活物陆续诞生……”他缓缓地向千重诉说着神秘而遥远的过往，“世界已具雏形，‘七三’的能量仍旧源源不断地溢出，于是它不断将世界复制，直到相似又各不相同的世界多达八兆兆个，它的能量才趋于稳定。”

　　一口气说了太多，感到疲乏的伽卡菲斯不得不略作休憩，千重没有催促他，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七的三次方。

　　“不仅是创造，所有世界持续运作下去的能量也由它供给。为了保证均衡，它以七颗宝石的形态在每一个世界显形。我和我的族人在宝石现界的同时出现在世界上，为了守护它们而存在，直至今日……”说到这里，伽卡菲斯的声音里染上了一抹悲凉的孤寂。

　　直至今日，最初的族人们早在守护“七三”的途中陆续衰弱而死，只有他还活着。

　　只有他一人还活着。

　　他很快清醒过来，仍旧以那副深不可测的语气说道：“忘了在多久以前，我察觉到七的三次方中有一个灵魂，一个和人类同样懂得喜怒哀乐的灵魂。我无法判断它是被‘七三’孕育出来的，还是本就是‘七三’的意志。我倾向于后一个结论，在此就姑且将‘七三’和这个灵魂并称为‘它’吧。

　　“某一天，它发现除了自己创造的八兆兆个平行世界以外，还有别的世界存在。它好奇不已，想要接近，想要触碰，想要一探究竟——这样的愿望太过强烈，甚至到了影响能量稳定的地步。

　　“能量不稳在有形世界的显现是自然灾害和异常天气，再这么放任下去只怕会越发严重，无数无辜的生命将遭受天灾，我不得不做些什么来安抚‘它’。”

　　像是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千重淡淡说道：‘于是，你制作出了我。’不等伽卡菲斯回答，千重厌倦地追问：‘那为什么非得把我做成人类？我要是一块没有感觉的石头或者木块该有多好！’

　　伽卡菲斯微微垂下了头，铁质面具遮去了他的神情，只看得见他微张的唇与依旧冷、硬的下颌曲线，似是无动于衷。

　　千重苦笑，疲惫已极，‘至少让我是个不知苦恼，遵从本能而活的飞禽走兽吧……’

　　“那是……不可能的。”伽卡菲斯艰难地，一字一句道：“情感丰裕、拥有灵性和智慧的人类所感知到的世界最丰富多彩，也最接近真实。只有通过人类的五感收集到的情报，才能满足它。”

　　两人之间降下沉默的帷幕，一片纯白的空间中，只有心脏生生不息的震动声。

　　在这途中，她的肉/体被彻底分解，裹覆在每一粒碎片上的信息都被如饥似渴的“七三”吸收着。

　　最后，还是伽卡菲斯先开口。

　　“我没打算隐瞒于你。只是看到你太过执着于那位少年，将‘在他身边作为普通人活下去’当做支撑自身的全部希望……这样的你，只怕会一概否定与其相悖的一切吧，无论事实无论真相，即使看清了必须面对的命运，也会选择闭上双眼。”

　　想到那个镌刻在内心深处的面容，她像是忽然找回了言语的能力。

　　‘因为他是小纲啊，这世上仅有一个的、在意我、重视我、一直等待着我、会为我奋不顾身的小纲……’千重的灵魂环抱着自己，跪坐下来。‘原本只要能待在他身边，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能坚持下去，可我却想要从他身上得到更多，越过了我能够得到的界限。我开始竭嘶底里，我开始做出伤害他的事，只有这件事，我绝不容许。’

　　伽卡菲斯抬起手，指腹和掌心隔着手套轻触着她的发顶，温柔地称赞道：“你一定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离开他吧，辛苦你了，好孩子……”

　　良久，直到眼前的灵魂因心绪逐渐平静而清晰起来，他才收回手。

　　“你决意不再依赖他，着实让我松了一口气。正打算慢慢引导你、告诉你全部真相，没想到接下来就是Deus所在的世界。”回想起千重那之后的遭遇，有苦意在伽卡菲斯口中弥漫开来。“这是第一次遇到完全人格化的能量核心。原本为你伪造身份，就是害怕被异世之主察觉并针对，没想到你会被卷进他的继承人战争里。”

　　不可思议的是，知道了自身所有真相的千重此时没有任何想法。即不为过去而感慨，也不会对未来感到好奇。她的意识、内心和双眼正如这纯白的空间，一片空茫。

　　‘所以呢？’她问。‘你希望我说着“原来如此，世界就交给我来拯救”这样的话，干劲满满地履行起转录器的职责吗？很不巧，我没有英雄情怀，也没有圣人胸襟，既不伟大也不善良。让我为了保护和我无关的人和事物而活下去，我做不到。即使……即使……’

　　说到这里，千重像是被什么哽住了喉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足足犹豫了小半晌，她才再度开口：‘即使这是小纲所生存的世界也一样。’

　　说罢，她像是终于放下了执着许久的重负，思绪一片清明，不禁自嘲地嗤笑出声。

　　原来她只是仅此而已的存在。
　　原来她对沢田纲吉的喜爱也不过如此。

　　是因为眼见着毫无得到回应的可能而淡化了，还是从一开始，这份恋心就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深切？

　　就连没见过几次面的三浦春都能察觉到，他却可以从头忽视到尾，所以不甘的自尊心作了怪？

　　或者说她终究是物品，生性凉薄，就连深爱也及不上人类浅淡的喜欢。

　　‘对不起哦，小纲。

　　‘比起你，我好像更喜欢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