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行天下》端述

1、锦·秀

　　洪武二十二年。
　　开门声突兀地响起，将本来站在铜镜前发呆的我吓了一跳，回头看看，却是舅母身边的丫头红香。她将一个托盘放在桌上，有些傲慢地说道“三小姐，东西送过来了，夫人交代要早点试试。”
　　我应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红香扭头走了出去，连门也没关。
　　窗外走过两个端着炭火的下人，随见我站在窗边，却仿佛没瞧见一样捂着嘴窃窃私语。如果是王婶在这里，定要骂她们不守规矩、狗眼看人低。不过没关系，如此待遇，我早已习惯了。
　　我叫徐妙锦，今年十岁。家中下人如此待我，与我的身份是拖不了干系的。至于我的身份嘛，也有些不伦不类，说小姐还不算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说下人吧……呵呵。
　　我的生父姓名不详，母亲徐氏在我一出生的时候，就因难产去世了。因为母亲未婚有孕生下的我，族人羞于启齿，一直将她拒之门外。唯一心疼她的，是我的亲娘舅，也就是后来收养了我的人，本朝开国大将军徐达。
　　本来我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但舅舅在我六岁的时候就过世了。舅舅有四个儿子，除了二哥徐添福早夭之外，三个都已经开衙建府。大哥徐辉祖今年21岁，现在跟着太子殿下办差；三哥徐膺绪，时任尚宝司卿，有些书画造诣，人又俊朗些，不过经常瞧不见影子，因为他喜欢弹琴和喝花酒，徐老夫人没少教训他。我最喜欢的要数四哥徐增寿，他和三哥好像是同年出生，或许要比三哥小一岁，我俩脾性相投，也最玩得来。
　　除了这三个儿子，舅舅还有四个女儿，当然了，算上我。舅舅在给表姐表妹们起名字的时候，末尾择了“锦”字，因为已经有了儿子，所以本意是“锦上添花”。中间选择用“女”旁加字，有“婉、娴、妙、姝”，意喻“静女”，端庄柔美。
　　大姐徐婉锦嫁给燕王爷做王妃，这个暂且放着不说。二姐徐娴锦头些日子刚刚出嫁，夫君是代王爷朱桂。四妹徐姝锦今年才6岁，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年纪。
　　至于两个姐姐分别嫁给两个王爷做了嫡王妃，我猜测肯定是皇上想要通过某种方式来表达对于开国功臣一家的恩惠与抚慰。下人们都偷偷议论，说舅舅的死是皇上一手安排的，说是赏赐了什么东西，舅舅吃了以后就死了。
　　我有时会猜测，自己将来也许也会嫁给一位王爷。不过也不一定，因为扫地的王婶说了，我是个收养的，舅舅又不在了，将来我若能嫁个贵人或者去哪个王爷家里做个妾，就算是恩宠了。
　　想到这里，我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舅舅过世已经快四年了。这四年，我过得不算好，可也不赖。顶着徐府三小姐的名头，却住在最西的厢房，除了扫地的王婶和四哥徐增寿，平日里谁也不愿多来。我身上穿的衣服，是二姐娴锦没出嫁时穿过的，王婶给我改了袖子和下摆，又加上一朵海棠绣花，看起来就像是新的一样。
　　今天应该是不平静的一天，并不仅仅因为下雪了。一大清早舅母就派人来送话，说燕王爷携家眷回京师述职，燕王妃会在今日回徐府娘家探亲。红香送来新衣裳，大概是舅母想要叫我穿得漂亮些，别给他们家丢脸。
　　我正要伸手拿衣服，扫地的王婶敲敲门便走进来，有些喜气洋洋的意味。抖开衣服，王婶垮了脸，有些嫌弃地撇撇嘴，低声道“凭什么总是给三小姐穿旧的？”
　　她拆开自己胳膊上的布包，里面竟然是一件鹅黄色夹袄，袄子外面套着对襟小马甲，马甲上还絮着一条乳白色的绒边儿，真是漂亮极了！我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十分欢喜地双手接过，眯起眼睛来冲王婶笑道“就知道王婶手最巧，这袄子做的看起来和二姐出嫁时候舅母置办的那件一样！”
　　王婶脸有些红了，不过不太能够看得出来，因为她长得皮肤黝黑些，是经常外院子扫地的结果。她右眼处有点儿疤瘌，是年轻时候那个夫君喝多了酒下手打她的结果。她看着我，慈爱地笑道“婢哪有这个手艺，三小姐可记得了，这是增寿少爷上个月去办差带回来的，说是给三小姐过年穿。这不，今儿燕王妃要回娘家探亲，婢看夫人院子里的大丫头给四小姐换了新衣裳，才想着给你找出来。”
　　王婶帮我换好衣裳，又梳了头发，嘱咐道“燕王妃好几年不曾回府，三小姐许是要记不起她的样子，不过还是要按照婢教给的样子行大礼才好，莫要出了差错啊！”
　　来到前厅，我老远看见四妹徐姝锦站在舅母身边背着一首诗。她们似乎都看见我了，有些不悦。也许是我来晚了，我恭敬上前行礼，叫了一声“舅母”。她本是侧室，因为我的亲舅母在两年前驾鹤西归，除了亲舅母，唯有她位份最高，还生有一儿一女，便轮到她来主事。
　　眼下，她不冷不淡应一声，依旧逗着姝锦。姝锦自她身边跑开，到我跟前，把个咬了一半的柿饼递给我。我抓着那一半柿饼，不知该怎么办，就这样愣住了。
　　舅母却似乎有些恼了，她身边的另一个大丫头巧云忙过来领姝锦走开。舅母对着大伙说道“今儿是燕王妃来府探亲的大日子，都警醒着点儿，莫丢了徐府的脸！”
　　我同他人赶忙应了，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舅母说着话是在冲着我一人。我看了一圈，坐在了最靠外一张椅子上。为了避免尴尬，我选择一面吃茶，一面看着姝锦在地上跑着、笑着，给大家看她今儿新得的手镯。
　　不多时，外面响起小厮通报，我们连忙站起身来恭迎燕王妃。说实话，我对她的模样没有太多记忆，只是舅舅过世时见她前来吊唁。那年我才6岁，如今已经10岁了。
　　我悄悄打量着她，浅蓝色大袖长袍，护袖镶着锦绣，裙褶百密，外面是一件桃红色披风。丫头替她解下披风收了，屋里的人都朝她行礼。
　　极尽华贵，极尽雍容。这哪里是个王妃，简直是个仙女！
　　她叫大家起身，目光似极随意一扫，坐了。
　　舅母命人掌茶，红香端着乌木盘，里面是托碗和茶点。我有些饿了，却没敢盯着盘子，这是极为失礼的。待燕王妃端起茶碗啜了，我才敢跟着喝茶，却依旧没碰盘里的点心。
　　我不敢正视燕王妃，只敢盯着她的脚尖，又慢慢看向她的裙摆。那是一种好多褶子的衣裙，底边是一圈镶边，似乎还绣着一只蝴蝶。这样的衣服，也只有燕王妃才能够穿上。我幻想着自己也有一件这样的衣服，就像她一样。
　　“咳咳！”舅母的干咳声突兀响起，我赶紧回过神来，见她如豺狼虎豹般瞪着我，后背猛地一凉。舅母用听上去十分不真实的口吻“亲切”地对我说道“你这孩子，王妃在问你话呢！”
　　我慌忙起身做礼，感觉自己的脸涨得通红，拼命回想方才燕王妃说了什么。可惜我的脑子里只有那件衣服，对于燕王妃说了什么，完全没有概念。
　　这回完了！
　　我心中悲哀，却见燕王妃嘴角噙着笑意，对我说道“不必拘谨。你今年该有十岁了吧？上次见到你的时候，和现在的姝锦差不多大。”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行礼称是，然后傻笑。
　　燕王妃偏过头去，对站在她身侧的丫头说“梅香，我记得前天太子妃赏给玉容一套胭脂色袄裙。”
　　梅香忙一福身，道“回王妃，确有此事，是婢替永安郡主领的赏。”
　　我有些尴尬了。满屋子除了伺候的下人就只有她一个人站着，有些突兀。燕王妃的话题又似乎和我没什么关系，就这么站着，实在有些丢脸。可是她又没发话让我坐下……
　　燕王妃终于转过头来望着我，却对梅香说道“那就不用带回燕京了，直接送到徐府吧。”
　　她含着笑，嘴角是两个浅浅酒窝，就那样看着我，轻声道“我瞧着你和玉容身姿相似，年龄又相仿，应该是合适的。”
　　燕王妃竟然赏赐给我衣裳！
　　我受宠若惊，赶忙谢恩。回到自己的座位，我依旧不相信竟有这么好的运气，但愿一直这么幸运才好。
　　第二天一早，燕王府果然来人送了衣服。随着衣服一同过来的，还有一位画师。那画师看起来年岁颇大，说话行礼一板一眼，他叫我坐在那里不准动，说是要为我绘像。
　　坐的时间久了，我的腿有些发麻。我转转眼珠，想要趁老画师动笔的时候稍稍活动一下，只见老画师从椅子上起身，朝我行礼，然后低声恭敬道“请三小姐莫动。”
　　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时辰，一阵爽朗的笑声自外面传来，是四哥徐增寿！
　　我坐不住了！我想要起身叫他，告诉他赶快把这老家伙赶出去，我全身都麻了！
　　“哥哥！”我喊了一声，却没敢动。
　　四哥右手提个圆木匣撩袍子进屋，见我一身新衣、中规中矩的模样，先是“哈哈”大笑两声，凑近了老画师身边瞧，又打量我半天，才惊道“咦，我怎么不记得还有个这么标致的妹子？你可莫要画错了！”

作者有话说

　　还是基于这段历史吧，也许徐妙锦这个人物从来没在世界上存在过，所以我们姑且称这段为“野史”。既然可以作为野史来讲，便有编造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如果能编得天衣无缝……当然不可能天衣无缝，肯定是要有漏洞的，大家能不能帮我找找错别字和漏洞，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