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灯夜话》程小鹤

5、草灯

　　府里最漂亮的丫环就是草灯，连花老太太也这么说。草灯不过十五六，白净伶俐，削肩膀，水蛇腰，一张瓜子脸，长睫扑闪下的眼中总似含着一汪水。花将军的堂兄最初见了这丫头几乎被惊艳，还说了几句玩笑话，言语间似想将草灯讨了去。堂兄年纪已过不惑，家里好几房姨娘。草灯心中一直忐忑，却不敢多言，只是每日侍奉花老太太愈加勤谨。
　　老太太将花知夏抱着怀中，花知寒依偎在老太太身边吱吱喳喳的说个不停，草灯往桌上摆了几样精致的点心，又往杯子里添了茶。花知寒嘴馋，见到新鲜的牛乳糕拿了就往嘴里塞，老太太捡了一块去喂花知夏，花知夏只咬了一小口就摇头，她更喜欢红豆蒸饼。
　　花知寒对戚先生的崇拜似是与日俱增，戚先生作他先生已经一年有余，他仍对其崇拜有加。一边吃一边说：“我们戚先生可厉害了，他会的可多了，我上次背《礼记曲礼》背的一字不差，他奖励我一张小弓，是他自己做的！可漂亮了！”他急急喝了一口茶，“这不算什么，他还会舞剑呢，我也见过他画画，画竹子，画松树，都好！对了，上次就是画池子里的金鱼，像极了。画好了晾桌上，末姨娘养的小猫还跑到画上来抓呢。”老太太抚着他的背，失笑道：“那这猫儿可是不长眼。”花知寒抬起头：“奶奶，我现在都会下棋了，也是戚先生教我的，我以后也要像戚先生一样，什么都会。”说着猴在了老太太身上，花知夏动手推他，他嘻嘻哈哈的去挠妹妹身上的痒痒肉，祖孙三人登时笑作一团。
　　正笑着，末喜走了进来，老太太唤草灯去花夫人处拿副绣样。夏日午后，荷香满庭，草灯走在树荫里，穿过带着花香的清风，远远听到埙声，她抬头望不见人影。直至走过了池中小亭，才看见长廊的尽头，戚先生站在荷池边上，正在吹埙。
　　花草翳如，卉木萋萋。四下安静的很，戚先生不知有人走近，仍是闭着眼专心致志的吹奏。风挽起他的衣袂和发丝，他那么认真，仿佛与那天那水那荷塘融为一体，草灯立在一旁，不敢出声，唯恐破坏那样的静美。
　　她望着戚先生的侧脸，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摧枯拉朽，又好像是深埋多年的春冰在这一刻融化，春潮怒水汹涌而来，让她招架不住，她莫名的生出惶恐，想要逃离。后退一步，竟不小心跌倒。埙声戛然而止，她红着脸抬起头来，见戚先生正回过头来看她。
　　戚先生将埙握在手中，另外一只手伸到她面前，草灯知他好意，借力站起，脚下仍是不稳。草灯低着头，不敢看他，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你吹的真好听。”戚先生风轻云淡的一笑：“你喜欢埙声？”草灯拿眼去瞄他，只见他也凝视着自己，答非所问又哼了一句：“你吹的好听。”戚先生低头看了一眼陶埙，这只是一只普通的陶埙。他拉过她一只手，草灯惊了一惊，要往后缩，他温柔却坚定，他将陶埙送到她手上，他的眼神一直望进这漂亮丫环的眼里，他说：“陶埙赠佳人，你既喜欢，那就送了你吧。”
　　草灯只觉得这一刻有一天那么长，不，一天都不能够回味着一刻。戚先生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她都牢牢的记在心里，时不时要拎出来温习。陶埙放在她的枕下，小丫头们还在打闹，草灯觉得她跟她们不一样了，她心中有了一个人，每天能远远见上戚先生一面就心满意足，要是碰上他对她一笑，那足够她咂摸一整夜。她做了不少荷包，都绣着鸳鸯戏水，彩蝶双飞，不过都藏着，不敢拿出来。她每时每刻都想着戚先生，她被这甜美折磨的满足又失落,越发出落的楚楚动人。
　　花知夏不喜欢戚先生，但花知寒不以为然，他觉得妹妹那么小，什么都不懂。其实花知夏已经认得了好些字，她年龄渐长，花将军又一贯把她当儿子养，便让他和花知寒一处进学，戚先生也是教她的。
　　“戚先生什么都好，就是灰白着脸色时，瞧来让人害怕。”
　　花知夏蹲在池边草丛里，对着池子里的小玄说话，小玄嫌天热，连脸都不露。半边脸都在水里，一说话就咕噜咕噜直冒泡。花知夏把他的头从水里拎出来，小玄湿淋淋的将手指比在唇间：“嘘，你看，有人来了。”她顺着看过去，见草灯远远走来，走进了池子不远处的假山背后，不一会儿，戚先生也走了过去。花知夏蹲在草丛里不做声，小小的一团，根本无法被发现。
　　她悄声对小玄说：“他们也捉迷藏。”小玄皱着眉，是难得一见的严肃神情：“戚先生可能会走了。”花知夏不置可否的连根拔起一丛野花：“反正我不喜欢他。”手一扬，腕间的铃儿丁玲作响。小玄撇撇嘴：“你师父本来就不是他，你当然不喜欢。”说完又咕噜咕噜沉到了水中，任凭花知夏怎么呼唤都不出来了。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花知寒稚嫩的声音在诵读《论语》，戚先生拿着书本，花知夏直愣愣的盯着他看。他未注意花知夏，他望着窗外，新鲜的竹叶被风吹的沙沙响动，这时，他看见了草灯。草灯路过书房，只远远的望了一眼，与他双目相接。
　　花知寒注意到戚先生的心不在焉，他和花知夏都凑上前去望向窗外，草灯见到他俩，骤然一惊，低头匆匆离开。戚先生这才恍然大悟，回头笑骂：“你们这两只小鬼。”花知寒跳回桌前：“先生，我的书都背完呐。”花知夏仍是盯着他的脸，戚先生的脸色比往常更青白，唇色浅淡，隐隐覆了一层灰败的死气。
　　戚先生注意到花知夏的目光，走过去执起她正在描摹的字帖，花知夏看他的手也是青白的，犹如遭受过严寒霜冻。
　　“写字最重要的不是好看，而是要有力度。”戚先生取过一旁的毛笔蘸饱了墨，“来。”将笔放在花知夏手中，他说：“我教你写。”
　　在握住花知夏手的一瞬间，花知夏腕间铃儿“丁零”大作。戚先生如遭雷击，猛然收回手指。花知夏推开字帖，字帖浸在砚中，渲染出片片墨迹。花知寒见状，很是莫名其妙，他望着戚先生，戚先生身上弥漫出一种森然的鬼气，让花知寒打了个冷战。而花知夏已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