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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灯火 ...

  •   [章壹.灯火]
      锦宛城的冬天很冷。
      柳念从戏院出来,寒风吹夹着雪花刺拉拉地漏尽袖笼,连带整个身体都冷下来。还是不适应锦宛腊月的温度,明明有一个温婉的名字,气候却这样磨人。他是江南烟雨养出的人,从来没想到过了秦淮河的祖国大地是这样的。
      也不是太平年景,不过七八点的大街上人烟稀少,只有几个拉车的候在远处等待基本上不可能出现的乘客。街道边灯红酒绿的很撩眼,看久了脑仁疼,他耳朵里囤积了一整天的笛子唢呐也闹得嗡嗡响,催他去江边清醒清醒。冬天里凛冽的江风最能醒人。
      偶尔能与几个结伴而行穿着学生制服的人擦肩而过,大多是行色匆匆,他猜是今日外头组织游行的年轻学生,那时候外头闹得沸沸扬扬,口号声比戏台上的锣钵都刺耳,乌泱泱地扫过去就没再回来。反正不是第一次经历,他都已经习惯了,提亮嗓子便能将台下看官的注意力拽回来,也很轻松。
      江上漂泊着几只挂着彩灯的游船,里面坐的大多是军人、政客、富商、士绅,还有女人,也可能是他的同类——戏子。
      说好听些叫“伶人”,不过也被欧阳修贬得轻而贱之了,这么长时间以来都是如此,大家不过是为了谋生,想想只要能安稳地活下去,到也就不在意了,谁不骂几句戏子寡廉耻,谁不唱几段纸醉金迷的曲儿?看开了就好。锦宛人其实很会享受,也不太怕死,知道城外轰炮的两个军团都在晚上打仗,除掉投亲避难的那些,留下的人白天照样过得自在轻松,遛鸟听戏去茶楼。他自己也是这样,今天被台下催得加唱了一折,有些耽误了,索性今晚还没有听到枪炮声。
      柳念的身世和乱世中很多人一样,坎坷。但要和那些缺胳膊断腿自生自灭的比起来也算幸运的。他娘好像是被什么世家公子骗了感情的女学生,自己家里在当地也有些头脸,被长辈安排躲在荒郊野外的小屋子里生了他就被接回去了,留他一个小娃娃在深山里被个种茶的农民捡到转手卖给了师父。他师父叫柳亭,有个艺名儿叫花似锦,买他回来的时候也只有十九岁,孤零零的一个人,稀里糊涂勉强把一个婴儿养大到三四岁的年纪就手把手教他唱戏。
      十多岁懂点人情世故的时候他也问过他师父为什么要买他,只一个大男人拉扯孩子多添堵。柳亭都只是柔声催他去练练功早睡,从不回答他,多几次他也就不问了,没意思。直到三年前他出去打了盆水回来给师傅卸妆,一挑帘子见到师父和一个男人抱在一起耳鬓厮磨,心里隐约有点明白。
      过了一段时间他师父带他搬家,从江南小镇迁到锦宛,坐很高档的汽车,落户在很洋气的宅子里,他也是在那时候慢慢熟悉起与他隔绝了十六年的时代来。再后来师父不唱戏了,成天呆在那栋别墅里养花看书,将他引见给一个戏院,给他找了处近旁的房子嘱咐他有什么困难回别墅找他就走了。而他也不知是不是功夫扎实,才艺卓绝,就在一夜之家有如神助地红了起来,倒也不是炙手可热的那种,但锦宛城柳老板,没有人不知道。
      虽然开头不太顺遂,但还是遇到贵人了吧。
      柳念想着,沿着江边煤油灯投下的狭长黑影漫步,船上的歌声会飘几句到他的耳朵里,是从十里洋场传唱过来的歌。远处灯柱旁倚着一个很高大的人,好像穿着呢子大衣,一动不动的,只有衣角在风里飞。夜渐渐凉了,连欢乐的游船都有些阻滞,柔糜的歌声变得杂乱了,他却只盯着灯下的人看,一瞬不瞬的,立在原地生了根一样。
      因为背影很像和师傅抱在一起的男人,感觉上却年轻,尽管显得更萧索一些,但柳念觉得自己眼力准,这人超不过三十岁的。
      再久一点他感受到左边的世界好像亮堂了一点,冷冽的江风送来淡淡的烟灰味道,有点呛。他微微偏头看了一眼,原来是一艘船燃了起来,烈火漫卷过结彩张灯的船身,甲板上还有狼狈求生的男男女女,而船舱里原本的莺歌燕舞早就葬送了。
      哦……招惹了什么厉害人物吧。这年头,杀人放火都算稀松平常,柳念只停留片刻便又去看灯下的背影,人不见了。再一瞧,穿着呢子大衣的高大男子循光而来,夜色下相貌并不能辨清,但整个轮廓清峻如刀刻,步伐均匀地像每次抬脚都经过准确丈量。男子早知道远处有个人盯着他,经过他时特意朝那儿瞥了一眼。
      那是一双非常明亮的眸子!狭长的,目光直接而锐利的,在灯下是浓郁的黑色。
      也不过是一眼而已,柳念呆愣愣地站在那儿,被男人清清冷冷的目光瞧得口不能言,直到与男人错开,看着他默默向光路匿亡的草径走去。寒风呼啸,又开始落雪了。柳念觉得耳垂有点痒痒,大概是冻疮了。他抬手揉着痒处,望着那个萧索的背影,觉得这回应该是栽进去了。
      “念哥儿,念哥儿,借九块钱,”夜里隔壁院子的二丫头来敲门,柳念睡眼惺忪地开了门,女孩子脸已经被冻红了,远地跳脚搓手向他丢白眼,“你是猪哇,睡得可早。”
      “你也不看看现在是几点,”柳念打开一块怀表在女孩眼前晃两下,压根没有请她进来坐的意思,“两块钱很大啊,什么时候还我。”
      “要不是我姐咳嗽老不好我也不找你,哼,上次的糟老头是什么烂人,伤风感冒的医了一个月还不见好,我姐也唱不了戏了,我想带她到西医院看,”她叫杨梅,家乡打仗就一路避难到锦宛。姐姐也是个唱戏的,不是角儿,普通戏院里唱个闺门旦也要好好巴结一番的那种,叫杨柳,和柳念沾了一个“柳”字,同为伶官,又是邻居,走得挺近。杨家原本是正经的殷实人家,老家被炮一轰后破落了,爹娘也不幸罹难,所幸杨柳从前瞒着爹娘偷偷供着唱戏的小爱好,危难关头再难看也好过没有糊口的营生,“我同学说看西医可贵,有钱人我只认识你。快快快,磨蹭什么!昨天还吃我姐姐做的花卷呢,快付钱!”
      “你姐的花卷包得那么咸,还没藏金,怎么就值九块。”柳念回敬杨梅两眼,却是回屋子取钱去了。诚如杨梅所言,他挺有钱的,比她们学校的教书匠挣得多了去,赏光出一次场就是盆满钵满礼物颇丰,他也就嘴上厉害,对杨家两个姐妹也是怜悯的,两块钱,“诺,给你十块。我说花不了那么多,你同学骗你的。”
      “哎呀我会还你啦!真小气。”杨梅也没数,就是小心揣进包包里,扭过身子不甘不愿地瞪柳念。
      “拉倒吧,就你家现在这入不敷出的,半年里能还我有鬼。算啦算啦,反正我也不紧着用,你快回去做功课,我要睡觉。”
      “真是猪!我今天可没功课,嗳,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让你羡慕我。”杨梅变脸颇快,眨眼间换上一副得瑟模样,踩着柳念家门槛抖腿,一点闺阁教养也无,“明儿学校派我去采访季军长呢!”
      “哦,你暗恋对象?”柳念无奈地把她的脚踢开,串上滚绣球的曲调刚悲怆地诌了一句“小姐——红鸾星动”就被杨梅用力踩了脚趾头就剩下“呸呸呸”的劲头。
      “俗!季江临那可是战神啊,响当当的英雄!”杨梅笑得扬眉吐气,虽然她也没怎么被柳念欺压,“你就损把你,我才不和你计较,走啦。”
      说什么战神。柳念在心里嘲笑着,打来打去谁输谁赢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过是这个城市里说话最有用的人又换一个,和他一个小戏子八竿子打不着,不如睡觉,或许还能梦见那个偶遇的男人。柳念想着,笼着温暖的被子栽进了黑甜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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