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的黄昏》莱*亚

4、Act04 不完整契约

　　奇洛维尔做了梦。
　　他很少做梦，准确地说，事实上他很少休息。对于翼魔来说，睡眠并不是恢复精力的必要手段。但或许是他在被放逐的两百多年中消耗的精力太多，虽然身体由于林德那违背常识的治疗术而得到了很好的恢复，但精神上的疲惫并没有那么容易消失。
　　天空是一大片紫色，因为夜晚正要到来。
　　他的四片刀翼舒展开来，每一枚刀片都带着森寒的光，摆出了攻击的姿态。他对着对面的人露出挑衅的笑，他们都知道，只要他想，夺去一个人的生命只是片刻之间的事儿而已。
　　他在等待那人的退却。
　　然而那人却毫无退却的打算，他用灰绿色的眼睛看着他，对着他伸出了左手：“如果你认同我的坚持，奇洛维尔，那么就成为我的刀吧。”
　　他的确成为了迪兰·索德洛的刀——最后反噬了的那一把。
　　奇洛维尔睁开了眼睛。天还没有亮，夜依然深沉。但这种程度的黑暗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即使是在更暗的环境里，他都能够看清楚眼前的任何东西。
　　他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林德在另一个房间的床上，奇洛维尔能听到他正发出平稳的呼吸声——在尼科莱“需要好好想一想”的要求之下，他们决定等第二天中午再去一次枯鸟工会。
　　奇洛维尔对于林德的目的有些好奇，但这好奇还没有强烈到让他想要出口询问的程度。林德干的很多事情都让人摸不着头脑，比如把他从索拉维山脉放出来。奇洛维尔不知道林德想让他同行的理由是什么，不过既然他是个能够独自进入索拉维、并且自由模拟出别的种族的生命本源的家伙，那么在意的大概根本就不会是翼魔的力量。
　　他从床上爬了起来，来到了林德的房间前。他轻巧地推开了林德的房门，那上面并没有装锁。随后他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金发年轻人的床前。
　　林德的睡容非常安逸，睡姿也很是安分。
　　奇洛维尔面无表情地打量着那张谈不上多英俊的脸。他看起来就好像任何一个在街上擦肩而过时不会多留心一眼的人，丝毫不像是会干出危险、或是疯狂的事儿的样子。
　　但奇洛维尔知道事实根本不是那样。
　　翼魔皱起了眉头。
　　“你真奇怪。”他只是动了动嘴唇，却并没有发出声音。然后他在床边的地板上坐了下来。
　　看来精神上的疲惫的确会让人变得软弱，奇洛维尔自嘲地想着。之前他并不觉得自己惧怕孤独，但就在此刻，他却迫切地想要确定自己并不是依然孤独地被锁在索拉维山脉。
　　林德在他背后睁开眼睛。他并没有睡着，并且知道奇洛维尔的一举一动。即使是“醒”了过来，他的呼吸和心跳频率也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它们只是以设定好的频率工作着，遵循他的命令、而不是他的感情与行动。
　　他扭过头去，翼魔裸露着的结实背上已经没了那四片刀翼，它们变成了四副银色的精细纹身，服帖地占据着整个背部。不得不说，翼魔的这两对翅膀真的是收放自如、异常方便。
　　林德伸手揉了揉奇洛维尔的头发，后者的身体轻颤了一下，显然没有发现林德已经醒来。这可多少让翼魔的自尊心受到了些打击，毕竟那算是天赋、随后又通过无数场死斗积累起来的警觉可不仅仅是装饰品。
　　“做恶梦了吗，小家伙？”林德低声说，他的声音沉静，安稳，带着某种不可思议的温柔和安抚。奇洛维尔诧异地回头看向他，却发现年轻人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
　　——不得不说，“小家伙”这个称呼实在是让奇洛维尔不知说什么好。
　　林德没有把手从奇洛维尔头上拿开。他曾经向非常多的生物展现自己的善意，要知道他最不缺乏的就是温柔和耐心，并且他对此从不吝啬。但他还从未尝试过用摸头这种方式——他极少与他们进行身体上的接触，这也就难怪他的动作会显得有些生硬。
　　“……你的动作可真够轻的。”奇洛维尔拨开林德的手，觉得自己的头发快被后者弄成了一个鸟巢。虽然那头黑色短发本来就横冲直撞，但林德显然又为它们造型的艺术性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你对我的身份很好奇。”林德陈述道，“但你却并没有多问。”
　　奇洛维尔嘲讽地笑了起来：“别说得好像我问了你就会回答我一样。”
　　“是的，我并不能回答你，因为我会来到这片大陆纯粹只是个偶然。哦，比起偶然，它更像是个难以言喻的突发状况。”林德偏头思索了一会儿，决定给这位四百多岁的“小家伙”来点特殊待遇。毕竟这只翼魔是他来到这儿之后遇到的第一位“旅伴”。
　　“但我可以给你看看我自己的样子。”
　　随着他话语的结束，他的周身浮现出一层柔和的银光。
　　那并不是神圣系的力量，否则奇洛维尔会感到痛苦；但那同样不是黑暗的。它让人感到温暖，随后心生向往。
　　那是一种让人产生归属感的神奇力量。被那浅淡的银光包裹着，奇洛维尔感到舒适和放松，就好像他年少时只身躺在刺棘谷西方的霜草原野上，周围没有任何可以威胁到他的东西。
　　在银光中，林德的身形像雾气一样渐渐消散，随后再慢慢凝聚起来。
　　最后出现在奇洛维尔面前的是一个美丽的生物。
　　他银色的长发向后梳去，如同活物一样在空中流动着，带着柔和的光晕。和头发一样是优雅金属银的眼睛正半合着，密长的睫毛低垂出优雅的弧度，上挑的眼角周围勾勒着精细的银色花纹，从眼角蔓延到太阳穴，直到隐没在浓密的银发中。那对白到近乎半透明的耳朵上佩戴着银色的饰品，看起来像是藤蔓与花。
　　他的皮肤是毫无瑕疵的雪白，就连嘴唇都没有一点儿别的颜色。
　　那张脸看起来就好像是雪花石的雕刻，端正美丽到一种言语难以形容的程度。
　　他的衣服是奇洛维尔从未见过的华丽款式，长长的白色衣裾在地板上铺展开来，就连神殿祭司的长袍看起来也不会比它更繁复。每一层白色的织物上都带着叫人眼花缭乱的镂空和银色刺绣，边缘缀着长短不一的白流苏，轻薄的布料一层层叠加起来，最后竟然带出了一种奇妙的厚重感。
　　——他也许是奇洛维尔至今为止见过的最完美的人型生物。
　　“看仔细点儿吧。”那个美丽的生物说道，那流动金属般的声线听起来和那个普通的人类小子完全不同，但语调却并没有太大差别，“我可不常用这个样子见人。”
　　他抬起了眼睛，看向奇洛维尔。
　　“你是神吗？”奇洛维尔疑惑地轻声问道。除了神，他可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玩意儿能有这种容姿。
　　“并不是。”对方回答道。
　　“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林德”说道，“即使我说出来，那也不是你能听懂的。”
　　“……我能碰碰你吗？”奇洛维尔迟疑了片刻之后才问出口。这个生物看起来太不真实，就好像是一段轻不可闻的呼吸，或者一个快被遗忘的梦境。
　　在奇洛维尔还在犹豫的时候，“林德”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用左手按下他的头，将它抵在自己的肩膀上，并用右手抱住了他。
　　一种冷意传了过来。就好像是林德为奇洛维尔疗伤时传递过来的气息一样，虽然不温暖，但却完全不会叫人不适。
　　奇洛维尔放松了身体。
　　真奇怪。他想着，这个奇妙的生物让他感到莫名安心。
　　他能感到那只带着冷意的手正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就和刚刚一样，那动作依然生硬不已，但奇洛维尔却好像被主人抚摸的猫一样，渐渐涌起了睡意。
　　“……奇洛维尔……”在沉入梦境之前，他朦胧地开口说道。虽然理智在阻止他，但就好像受到了诱惑一样，他对着那美丽的生物说出了自己的全名，“……奇洛维尔·希亚·米德勒。”
　　随后他就陷入了甜美的睡眠，没有看到那双由于惊讶而微微睁大的银色眼睛。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翼魔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有点儿长的梦。他甚至想到了竟然是个梦中梦，这可真够稀罕的。
　　但随后他发现自己的脑袋正枕在林德的膝盖上。
　　奇洛维尔好像受了惊一样猛地弹了起来，样貌普通的人类青年平静地注视着他过于激动的举动。
　　随后他发现自己的左耳上多了什么东西。他往床头的小镜子上看过去，那是一枚精细的耳饰，扣住了整个耳廓边缘和耳垂，正是昨晚那个美丽生物戴在耳上的。
　　奇洛维尔曾经因为它的颜色与光泽以为它是银质的，但从现在他对这枚耳饰毫无排斥看来，它应当是别的什么材料制作的。
　　“你对我说了你的真名。”林德说道，“按照规则，你和我签下了一份契约。”
　　“但你并没有说出你的名字，契约不可能成立。”奇洛维尔反驳。
　　林德点了点头：“的确，我并没有说出我的名字。但你我都明白，语言并不是唯一的沟通途径。我把名字留在了你这里——”说着，林德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如同我昨晚告诉你的，即使我说出我的名字，你也并不能听懂它。所以它现在只是沉睡于你的意识之中，直到你能够理解它的那一天。”
　　“这可真深奥。”奇洛维尔冷笑了一下。
　　“目前，这还是一份不完整的契约。即使不完整，我却可以先答应你一件事：我不会做出任何对你有害的事，即使你犯了错。”在奇洛维尔狐疑的目光中，林德平淡地叙述着，“如果有一天你能够弄懂我的名字，契约就会变得完整，那么……”
　　他停了下来。
　　当昨晚奇洛维尔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林德其实并不确定自己预备和他签订契约。虽然那只能是不完整的半篇契约，意义却足够重大，因为那代表他有可能会将一个特定的生物长久地留在自己身边，这是从未发生过的。
　　但那会儿，他的内心深处却对自己说“是时候做出些改变了”。
　　——他对自己的内心一向非常忠诚。
　　“那么？”奇洛维尔重复道。
　　林德结束了短暂的晃神，将自己未竟的话语补充完整：“那么，一切都按照这里的规则来。你我可以约定任何事项，并要求对方贯彻它。”
　　他看到对面的翼魔皱起了眉头，他可以猜到对方在想什么。最开始，奇洛维尔不满的是对一个只认识了几天的人说出真名。而现在，他所不满的是为何签订一个契约还要如此大费周章。
　　——哦，小家伙，你并不明白自己得到了怎样的保证。
　　林德微微勾起了嘴角。他嘴角的弧度如此隐晦，以至于没人能察觉到这其实是一个笑容。

　　有点儿出乎意料的，在林德与奇洛维尔前往“枯鸟”之前，尼科莱来旅店拜访了他们。
　　看他的表情，林德知道他已经接下了自己的委托。
　　“工会那种地方人太多，可不会是个谈事情的好地方。”美貌的自由佣兵满不在乎地说道，非常自然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你应该知道，关于你想询问的那个任务，除了我以外没有人活着回来。而我如果不是中途退出了，多半也早就成了一具尸体。”
　　林德点了点头。对方说的这些他当然早就知道，否则他也就不必特地找到尼科莱问这件事儿了。
　　奇洛维尔在林德的授意下已经在房间里使用了隔音魔法，除了他们三个之外，没人会知道今天这场谈话的内容。
　　“你知道死炎深渊吗？”尼科莱问道。
　　林德瞥了眼一身铠甲的奇洛维尔，发现后者的表情毫无破绽。
　　“是的，我知道。”林德回答了自由佣兵的问题，“那是位于刺棘谷之下的魔主所在地。在翼魔们死亡之后，他们的灵魂会前往死炎深渊，在那里接受魔主的吞并。”
　　尼科莱点点头，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有这么一个传说，我想你大概也曾经听说过。据说在地表上分布着一支拥有魔主血脉的人类氏族，虽然血脉稀薄，但毕竟来头不小，所以他们拥有使用黑暗魔法的天赋。我曾经以为那只是个传说。要知道这年头，能使用魔法的人已经越来越少，而古籍中所记载的那些高级魔法更是没人会用。但我错了。
　　“那支氏族是真实存在的，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中间名，从来不对别人说起。他们分布在地表的各个角落，并不限于林迪大陆。只有氏族中的人才知道哪些人是自己的同胞，以及究竟该如何联系他们。
　　“有人不知用什么法子将他们集中了起来，并且组织了佣兵队和神殿祭司，要将他们一网打尽。在快到目的地之前，我们才被告知了这个任务的具体事项，我实在看不惯，所以退出了。之后的事儿我就不清楚了，因为佣兵们再也没有回来。”
　　尼科莱摊了摊手，看向林德：“至于到底信不信，这就由你来决定了。”
　　他原本以为林德会对此表示质疑，毕竟魔主血脉只是个传说。但他发现林德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那个存在感有些稀薄的年轻人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Abyss。”
　　“什么？”尼科莱愣了一下，“深渊？”
　　“有的事情听起来越神秘，猜起来就越简单。”林德解释道，“那个‘共同的中间名’很简单，就是Abyss。佣兵和祭司成功地杀掉了大部分的深渊氏族，只除了一个——林德·Abyss·雷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