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的黄昏》莱*亚

14、Act14 卡曼·海拉德

　　与索德洛帝国一山之隔的吉利亚公国其实只是个小国。
　　林迪大陆南北的跨度只有东西跨度的大约四分之一。靠西超过一半的广大土地都已成为索德洛帝国的疆域——只除了吉利亚公国。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在数百年中帝国才总对它念念不忘。
　　这个小公国位于大陆西南角延伸出的一座半岛上，就像个丝毫不引人注目的小尾巴。北方的索拉维山脉危机四伏，作为一道危险的屏障，湮灭了任何一种从陆地侵入的可能性。而滨海的那三面则充满了暗礁与漩涡，即使是本国最好的渔民也不敢贸然挑战，更别说是别国的战船了。
　　吉利亚公国，那就像是个被天堑所闭锁的小小角落，因为难以侵入而充满了神秘感。
　　为了令版图扩展到整个西林迪大陆，帝国当然也尝试了别的手段。然而作为中立势力的风神殿并不喜好介入国家之间的争斗，这就叫帝国无法利用风魔法从空中突入——毕竟这并不是个魔法繁盛的年代，如果没有风神殿的协助，即使帝国能够搜罗到风系魔法师，但占领一个国家可不是十数人就能完成的任务。
　　即使帝国强大、兴盛、面积广阔、更不缺乏人才，但“如何吞并吉利亚公国”这个问题却依然叫其一筹莫展。
　　如果让帝国现在的统治者发表感想，他们大概会很遗憾于当年魔将只是一路将领土向东扩充吧——要是当年那个战无不胜的奇洛维尔能在弑君之前、解决了这个棘手的小公国，那么他们现在也就不用继续为了这个问题而烦恼了。

　　对于金发青年知道“海拉德”这个姓氏的来头，希拉显然十分惊讶。
　　“您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幽灵小姐忍不住对林德的博学发表了感慨。
　　“我喜欢看书。”林德解释道，“即使国家再闭锁，只要有人能够到达那里，或是有人从那里出来，就会有相应的记载产生。那么，能请你详细地说明一下吗？关于那个任务，以及那位‘卡曼·海拉德’。”
　　希拉偏头看了看妮蒂亚，似乎有些拿不准主意。
　　林德看出了她的疑虑：“接下来的谈话内容，为了安全考虑，你认为有必要回避其他人吗？”
　　希拉沉思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算了吧。毕竟，想要躲避危险之前，你先得了解它，不是吗？”
　　她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目光也变得锐利了起来。看到现在的她，尼科莱才总算是将她与那个中间人联系了起来。
　　“那么，先生小姐们，容我再做下自我介绍吧。”希拉将右手放在胸前鞠了一躬——这次她用的是男性礼仪，“我是中间人希拉·朗曼，来自吉利亚公国。而‘神话学者里克·格林’——即卡曼·海拉德，是我国的公爵，并且算是我的老师。”
　　妮蒂亚睁大了眼睛，虽然认识了好些年头，但她的这位朋友可从未说起过这些。
　　小姑娘不由地开始沮丧起来。
　　希拉拍了拍她的脑袋：“别沮丧啦。你得知道，要是我真的早就对你坦白了身份，那咱俩非得被双双干掉不可。”
　　她叹了口气，看向林德。
　　“接下来谈谈您所在意的那个任务吧。尽管现在才得到了彻底的实施，但针对深渊氏族的清剿计划其实始于数十年前、甚至更早。为了寻找那支神秘氏族的线索，我亲爱的老师培养了很多人，然后将他们送到不同的国家。他们被设计好的身份都不相同，比如说我，就是个伪装成懒散书店老板的中间人。这些人在不同的国家搜集信息，然后将它们集中到卡曼那儿。
　　“被搜集来的情报当然有真有假，但卡曼会想办法从中筛选出可信的部分，然后再制定相应的对策。我们这些散布的棋子可不仅仅是他的耳朵与眼睛，只负责帮他收集情报；我们同时也是他的手与武器，遵循他的命令，消灭他所认定的敌人。一个继承了魔主亚塔蒙血脉的魔法师、当然不会随随便便就被消灭，为此卡曼编织出缜密的计划，与一切能够成为助力的势力‘结盟’——你们明白，比如神殿骑士与祭司。那些天神格兰瑟的忠实信徒与黑暗魔法的关系可不怎么融洽，卡曼简直爱死它们之间的不和了。”
　　希拉停了下来，她偏了偏头，用兴味十足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林德一圈：“我真好奇他为什么要那么大费周章。您觉得呢？”
　　林德不置可否。
　　他可没法儿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也正是他所想要知道的。
　　没有得到回答，希拉状似遗憾地摊了摊手：“总之，据我所知，之前也曾经有几个深渊血脉的继承者死在卡曼手上。只不过由于那支氏族太过神秘，而且成员们也并非聚居在一起，所以只能找到一个算一个。这次不知是怎么搞的，竟然有人找出了他们聚集的时机和地点——这绝对是卡曼梦寐以求的机会。
　　“我想，作为被卡曼寄予厚望的弟子，我大概不算是枚特别听话的棋子吧。要不他也就不用特地来欢歌岛，当了妮蒂亚的老师，然后又把这个烫手任务丢给我了。对于那些不将他的命令放在首位的家伙，他可没什么好感。接下来的剧情可就白烂得很啦，你们猜也猜得到。他可是顶着妮蒂亚‘学识渊博老师’的头衔呢，我可不觉得自己能一下子揍晕他然后带着妮蒂亚逃亡天涯。所以我只好接下了这个相当于送死的任务，然后召集了佣兵，在他们快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对他们传达了具体任务。然后？”
　　她转了个圈，轻飘飘的白裙裾划出一个柔和的圆来。
　　“然后就如你们所见，我变成半透明的啦！”
　　林德发现，即使希拉为此丧了命，她的语气中依然没有哪怕是一丝怨恨。在提到卡曼·海拉德的时候，虽然她的话语充满调侃，但那种语气中却透出一种诡异的尊敬来。
　　“你不觉得不甘心？”林德问道。
　　“有什么好不甘心的呢？他是我的老师。如果没有他，虽然我可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但我大概也就不会有机会接触吉利亚以外的广大世界吧……越过海洋，来到另一块土地，开了书店，跟佣兵打交道……”她的声音轻快起来，“以及遇到某个会不小心弄倒书架、然后被书埋起来的冒失鬼。”
　　她玩味地看着妮蒂亚，回忆起那叫人哭笑不得的相遇来。在她那笑意越来越明显的目光中，妮蒂亚尴尬地扭过了头去，并让视线开始在书架与墙角的蛛网之间飘荡起来。
　　希拉忍不住笑出了声。
　　“人和人的相遇可真是奇妙的东西，您说是吗？。”希拉冲着林德笑道，那种甜美就快要从她右脸上的酒窝中倾泻而出了，“我当然可以因为和卡曼的相遇而一生对他心怀感激，但这并不妨碍我为了令一场相遇而违抗他。卡曼·海拉德……”
　　她偏着头，一副沉浸在回忆中的样子。
　　“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哦，我说的当然不只是能力的强大与否。”她抱起了手臂，“他的执着才叫人尊敬。他是个以‘一生’为衡量标准去执行一个目标的人——与立场无关，这种执着本身已经可以成为敬佩的对象了。”
　　奇洛维尔勾起了嘴角：“即使你就是他因为‘执着’而丢弃的棋子？”
　　希拉点了点头：“虽然我是枚弃子，并且我现在出卖了他，但从根本上，我依然尊敬他的那份执着。您不觉得，能有一个那样明确的目标，其实是一件非常值得羡慕的事吗？”
　　奇洛维尔带着难解的笑容，没有回答。
　　现在他倒是有些理解之前妮蒂亚提到希拉时所说的那句、“她所看到的永远都是生活中更为明亮的那部分”所指的究竟是什么了。
　　以她的身份与经历来说，她的想法简直积极开朗到一种匪夷所思的境界。
　　对于希拉的想法，奇洛维尔并不完全赞同，不过他并没有否定他人看法的兴趣。毕竟他可没有直接和那个叫做“卡曼·海拉德”的家伙相处过，没法儿针对他做出什么评价来。
　　但若是说到那种“以‘一生’为衡量标准去执行一个目标的人”，他之前倒是认识过那么一个，而且，对于那种坚持，他曾经是打从心底里认同的。
　　即使是现在回头审视，迪兰·索德洛依然是一个伟大的王者。他扩张领地，提升国力，醉心教育与慈善，关注国民的生活品质……奇洛维尔毫不怀疑，迪兰的一生都只围绕着“帝国”这个词而已。
　　他或许是个好的帝王，但却并不是个好的朋友。
　　希拉说得没错，人和人的相遇的确很奇妙，但一个好的开端并不见得会带来一个同样好的结局。从信任到猜疑，从配合到牵制，从依赖到利用……你永远没法预料到变数在哪一次落脚的时候等着你。
　　只可惜迪兰选错了对象。
　　说到底，虽然给后世留下了各种各样的猜测与谈资，但魔将那柄背信弃义的长剑，只不过是一场信念的相互背离而已。
　　那把长剑原本并没有必要挥出，或者就算挥出，目标也未必会是迪兰的心脏。毕竟对于一个成年的翼魔来说，与人类的背离又算得上什么呢？他们就连生命的长度都天差地别。
　　只不过又一个变数炸裂在了他们之间。
　　一个灵魂的湮灭——那才是最终让魔将挥剑刺穿迪兰心脏的原因。

　　林德几步走到了翼魔身边，并且在对方出口抗议之前，将手搭上了那头乱糟糟的黑发。
　　开始时，奇洛维尔还板着脸任由那只手无比自然地将头发弄得更乱，但等了好一会儿林德的动作也没有停止。翼魔终于忍不住拍开了那只过分熟络的手。
　　“你到底多喜欢我的头发啊？”奇洛维尔一边抱怨一边随手整理了下脑袋。不过他的动作可没什么效果，那头短发和刚刚看来没什么差别，依然充满了抽象的艺术性。
　　林德看着他：“你好像又将思维发散到了什么麻烦的地方。”
　　奇洛维尔嗤笑一声：“这次我只是单纯地追忆一下青少年时代而已，我想还上升不到‘麻烦’的高度吧。”
　　“那就好。”
　　说着林德也伸手帮翼魔顺了顺头发，可惜依然效果甚微。
　　看着两个同伴旁若无人的交流，尼科莱忽然觉得他们的关系有些像食肉宠物与温柔饲主。随即他默默将这个想法清理了出去——虽然食肉这个形容词非常准确，但奇洛维尔大概得重生个三四次才能跟“宠物”这个名词扯上关系。
　　“你们的感情真好。”希拉用右手食指抵着下巴，来回打量着奇洛维尔和林德，“您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林德略微思索一下：“他会用神圣魔法吗？”
　　“我不知道。”希拉回答道，“至少从我到他身边开始，我一次都没有见过他使用魔法。”
　　林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原本想问的其实是卡曼的血统问题，毕竟在他的推测中，深渊血脉的断绝可和翅妖混血脱不了关系。但从世上并没有关于这支血脉的传说或记载看来，他们比深渊氏族要更加小心。即使卡曼·海拉德真的是翅妖混血，林德也不觉得他会将这件事告诉希拉。
　　毕竟如果不是恰巧遇上了伯格，他们根本不会知道地表世界还有这么一种混血存在。
　　“那么，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林德继续问道。
　　希拉摇了摇头：“向来只有他对我的行踪了若指掌，可没有我对他的份。”
　　一直保持沉默的妮蒂亚举起了手：“希拉离开之后没过多久，他也离开了欢歌岛。那时候他说他要去林迪大陆参加一个神话学者之间的长期会议……不过鉴于他神话学者的身份压根儿就是一个谎言，所以我想这个说法大概也没什么可信性。”
　　“他大概是去监督我的工作吧。”希拉撇撇嘴，对林德说，“要我说的话，虽然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在哪儿，但如果你前往吉利亚公国的话，大概能在那里找到什么线索。如果你真的找到了卡曼，你预备拿他怎么办？杀了他吗？”
　　“我不确定。有些事情需要见过面才能弄清楚，在那之后我才能决定做法。”
　　林德给希拉的答案与他给尼科莱的并无不同。
　　“……您可真看得开。”希拉嘟囔了一句。
　　奇洛维尔发出一声轻笑。哦那当然，毕竟眼前的这位深渊遗族只是个冒牌货，对于被灭族的那种愤怒，他可没法感同身受。这决定了他只会以一个外来探索者的立场，中肯地对待这其中的因果关系。
　　期待一场精彩复仇戏码的人大概得要失望了。
　　“我到现在也没弄清楚深渊氏族到底做了什么，能让别人这么坚持不懈地试图干掉他们。”尼科莱有些唏嘘，“如果说那个计划已经持续了数十上百年，难道他们在过去曾经干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希拉耸耸肩：“这我可不知道，毕竟那时候我们都还没出生呢。”
　　尼科莱迅速看向了“那时候已经出生”的奇洛维尔。
　　翼魔摊了摊手：“别看我，我既对地表传说没有兴趣，也不爱看书。”
　　尼科莱掉转视线，热切地看向“对地表传说有兴趣”的妮蒂亚和“爱看书”的林德。
　　林德摇摇头。
　　妮蒂亚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遗憾地挤出一句“我想不到相关的记载”。
　　看了一圈都没有得到回答，尼科莱夸张地叹了口气，摆出一副失落得要死的表情来：“你瞧，有时候想要得到个答案就是这么困难。这叫人难受的好奇心啊……”
　　“不好意思，我只是个学术不精的神话学者，而且我的研究范围也有点儿偏差……”妮蒂亚苦着脸说，“如果是里克老师大概会更……哦该死的我又忘了，什么‘里克老师’，现在我该叫他‘坏蛋卡曼·海拉德’——”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觉得奇怪的几个人纷纷将视线集中到了年轻的神话学者身上，他们发现妮蒂亚的眼神失去了焦点，表情也变得一片空茫。
　　“妮蒂亚！”希拉担忧地叫了一声。
　　林德感到一股魔法的波动从她身上弥漫开来——那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尚未接触过的波动，他挑了挑眉，开始仔细探究起这股波动来。
　　奇洛维尔和尼科莱迅速做出了备战的架势，
　　在几个人或担忧或戒备或审视的视线中，妮蒂亚动了动嘴唇。
　　“你好，林德·深渊·雷克，真遗憾我们的第一次对话得在这种情形下进行。”
　　——那是一道平缓又沙哑的男声。
　　希拉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向后退了一步，并露出了复杂的微笑。
　　“……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