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唯存执念 ...
-
“修仙？”
璟汐看着纸上写得歪歪扭扭的‘修仙’二字，再看那双满含着期望的琉璃眼眸，不解地道：“你写这两字，何意？”
韶隐低下头，换了一张纸，小手捏着毛笔，又一笔一画地写道：教我法术，我要修仙。
璟汐心头一颤，望着他那张稚气又倔强的脸，说不出话来。
至半年前找到韶隐，虽不明白他为何被洗去了一身妖气落入这具又瘸又哑的孩童身体里，但至少韶隐还在世上，璟汐心中就已满足。
纵然韶隐已不认得自己，纵然他以前的一身傲气与聪慧随着那身妖气被磨得干净，但只要他是韶隐就够了。
别的孩子习字，教上个几遍其本就能会写。可韶隐却用了整整教了半个月才学会自己的名字，其中“隐”字还有两笔错处。
璟汐垂眸看着纸上自己教了半年的成果，居然是‘修仙’二字。再回想当初找他时，他张着嘴不断想说话的那口型，竟然是“教我、教我……”
璟汐缓着自己的情绪，硬是将眼泪忍了回去，拾起那两张爬着难看字迹的纸，折了几折，随后对韶隐道：“修仙不好，做神仙也不好，咱们不修。”
韶隐一听便急了，拼命拉扯着璟汐的袖子想要将纸抢回，璟汐一把将纸捏成团牢牢拽在手心，举在高处不让他触碰到，问道：“告诉我，为什么想修仙？”
韶隐突然被这话楞住了，拧着眉想了半天，还是茫然地摇了摇头，可目光仍然盯着璟汐手中那团纸，眼中带着哀求之意，不知是想让璟汐把纸还他，还是想让她教自己修仙。
窗外，一道目光从这对峙着一大一小两人身上收回，投向苍穹。一片青色衣角随着风轻摆在屋脊边沿。
若不是他的那双狼眸，以及璟汐一直守他身边的执着劲，慕青还真不敢相信，那个不但瘸哑，更愚鲁不堪的孩子会是韶隐。
可刚才那一幕，让慕青肯定了，他连为何想修仙自己都不知道，可看他眼中那份对修仙的执意，他若不是韶隐，还能是谁？
翻开手掌变出一壶酒来，拔开瓶盖，仰头灌了满喉，辛辣的酒味冲入肠中，慕青突然明白凡人为何都喜欢这黄浊之物，如此豪饮而下，果然畅快淋漓。看了看手中的酒壶，没想到自己这仙，日子越过越觉得有些像凡人了。
韶隐的这份执着，慕青是看透了。可身在其中的璟汐却看不透。任小韶隐怎么求，怎么闹都是不允他修仙之事。但奇怪的是，就算璟汐无论如何都不同意，就算他知道这院中还有一个人也同样拥有仙术，却从来没想去求慕青教他。
日子就这么过着，早过半百的骆家三老已入花甲、古稀。
当目光已浑浊的他们，看着年岁已三十有余的一对儿女，音貌身形依然如冠玉、碧玉一般，满目欣慰。
“离儿啊，你老实说，小时候有没有怨过大娘？”
刚将桌上的茶换成热茶的璟汐，突然听骆夫人这么一问，反到楞住，虽还没记起之前骆离的记忆，但也在这些年中听了不少，尤其是自己叫娘的那位，一说起骆离的往事就停不下，自然明白骆夫人之意，轻轻笑了笑，启唇刚想回答，却被一旁的柳怡截了个先。
“她哪能啊，夫人又说笑了。”
靠在躺椅上的骆夫人，眯着眼对同是满头白发的柳怡咧了嘴笑了笑：“你啊，就是性子弱，连带着女儿跟你一道吃苦。”说着她又摇了摇头，像是说笑般道：“也亏了你性子弱，我才能压着你一辈子，你要像别家如夫人般，我这日子可没那么逍遥。”
柳怡接过璟汐递的茶杯，隔着瓷杯试出茶温，赞了眼璟汐后晃开浮在面上的茶叶，递到骆夫人唇边喂她呷了口，收回杯子才道：“夫人哪里话，您是妻，我是妾，敬着您是我的本分。”
“好啊……好一个本分！”
骆夫人迎着暖融的阳光，笑叹中，摺成鱼尾的眼角被烫出了泪。
璟汐见她俩似还有话说，端着被换下的凉茶，转身送往橱房去。只是……才过回廊转角便听一声瓷杯碎落在地的声音，紧接着的是柳怡一声哭喊。
“夫人……”
脚步滞下，璟汐握着拖盘的手一紧，心中突然想起，曾在生死簿上翻查过骆家三老的阳寿，骆夫人阳寿殆尽之期便是今日。
转过身，重回转角望着那躺椅上嘴角还留着笑意、睡得极为安详的老人，璟汐脑中浮现出另一张老者的脸庞。
那一日，再入地府，找到那是自己为骆离这一世生父之人。那老者入轮回门前也是如此，问过自己恨不恨他，怨不怨他？他说，自已是这世上最没良心的父亲，竟然狠得下心将女儿丢在那尸首成山，血流如河的地方。还说，恨他、怨他、怪他都是应该的，就算他下辈子轮为畜生都是活该。
然而，他在听到自己叫了他一声“爹”后，笑得那么满足、开心。没有谁会想到，在阴森的地府能见到那么灿烂的笑容。就连在他进入轮回门时，璟汐还能看到他嘴角浓盛的笑意，及那张苍老而豁然的侧脸。
柳怡的哭声，引来整个府中一大家子大大小小，多年前的还在抢桂花糕的孩子们已是个个成人。倾刻间，院子里哽咽泣声一片。
步履蹒跚的骆老爷被人扶着跌地骆夫人身边，颤着枯皱的手动作迟缓地移到骆夫人的手背上，紧紧握着，眼中盈泪，抖着白须喃喃地说着话：“你就是性急，比我还先走……”
当院子里跪满一地的人，却有一道青影突兀地站着，璟汐转头望向那人时，却看到拖着瘸腿刚刚挪进院口的韶隐。
入院后，他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眸光从碎发间望着那躺椅上睡着的人。虽然从小愚鲁，但也知道那一个从小给予他遮日挡雨之地，给予照顾的人已离他而去的事实，嘴角抽了抽，将咽声藏在唇间。
璟汐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低道：“磕个头吧。”
他转过头，望了眼璟汐，随后立马身形不稳地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个响头。脑袋结实碰地的声音几乎盖过了院中的哭声。紧接着，满院起伏。
突兀的青影移至上前，站在骆夫人身侧，凝视着这人在凡间做了他二十多年的娘。突然间，慕青的身子矮了半截。几乎同时，站在韶隐身边的璟汐也一同跪下。共以凡人的孝礼为亲人送行。
已魂归黄泉的骆夫人，以及两年后相携离世的骆老爷和柳怡，怎么都不会想到，为他们养老送终的众多子女中，会有一位天界上仙、一位天界公主，还有一位曾经的狼族之王。
.
璟汐虽一直留在骆府，但自己该做的事、该尽的责任从未疏忽过。
这一日，当璟汐从外归来，找遍整个骆府都没找到韶隐的身影时，心头一揪，便知韶隐定是又去了那些地方。
城外，一间寻常寺庙内。几个年轻的僧人手法熟练地以长棍架着那一身灰黑的人抛出寺外，紧接着迅速关上寺门，同时憎恶地抛下句：“你这小子要是再来，别怪我等棍不留情。”
那被抛在地上的少年，脑袋刚好磕地泥中凸出的一块尖石上，温热的血顺着眼角蜿蜒流下。而那少年似乎对这样的伤势早就习惯了般，痛意传来只是微微拧了下眉，便撑着地面缓缓地爬起来，抬起头，从碎发间望了眼紧闭的庙门，转身一瘸一拐地顺着山路往下走去。
可还没走几路，他便停下脚步，看着站在前方的人楞楞不动，感觉自己脸颊有一滴温热水珠落下，才想起来额头的伤，像犯了错似的侧了侧身子，将流着血的侧脸避开前面那人的视线。
莫说璟汐早就在站在那，将他头上的伤看得清楚。就是未看到，看他这番形态已能猜到他又伤了。璟汐已记不得多少回了，是这么找到他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直呆在自己身边的韶隐听人说这山外寺庙道观中有仙人，就从没间断过到这些地方寻师，这洛安县外大大小小的庙、观、庵都被他寻了个遍，就连城隍庙中的算挂的半仙个个都被他找过。而那些人中怎能看得明白他比划的是何意，最后就是看懂的，又有哪个会收这个又瘸又哑小子为徒。
每一回他拖着伤见到自己时，就是这般躲着避着。就好像他小时候不论受到什么嘲笑、捉弄，都不恼不怒，只是尽量地藏着自己。
而这会功夫，璟汐已经行至他身前，伸出手搬过他的脸，看着鲜红的血流遍半张脸颊，指尖微颤，取出手帕轻柔地帮他擦试血迹。唇瓣轻启，目光注视着他的琉璃眼眸道：“我说过多少次，莫说他们没那本事教你，就算是他们懂仙术，也断不会收你。”
少年一把抓住她的手，灼灼目光肯切地盯她。像这般无声的恳求，十多年来璟汐已不知见过多少次。瞥开眼，有意不与他对视，继续抬起手帮他试伤。
而一这，璟汐的手却顿在半空之中，韶隐将脑袋移开不让她触碰，收回的目光不再殷切，眸底隐过一丝怨怪。
气氛一瞬间僵住，璟汐望着他的侧脸，这张十二年来倔强不改的脸，如今总算开始呈现不满的情绪了。
突然间，璟汐一把将手中血帕抛于空中，勾下韶隐的脑袋迎上他的唇。韶隐被这番突袭惊得无惜，瞪大双眼盯着咫尺前的璟汐。双唇上冰凉的触觉在心底里产生一种不知名的怪异之感，木讷的韶隐还没弄明白那是什么感觉。紧接着，就觉唇齿被一方温软撬开，舌尖被缠，灼热传递而来时，随着空中那绽开的血花，韶隐那像是被石封住的心炸出一丝破裂。
就如此，璟汐如饮鸩止渴般在古刹前紧捁着韶隐，用尽气力忘情地吻着他，直到那方血帕已被风吹得不知所踪，才缓缓松开他。低头看了眼韶隐不知何时搭在自己腰际的双手，碾颜而笑，抬头对上他那双闪着不安的眼眸，问道：“这样……喜不喜欢？”
韶隐眨了眨眼，目光落在璟汐已绯红的唇瓣，楞了好久，才懵懂地点了点头。
璟汐又道：“那你别再想修仙了好不好？我就这么陪着你，只要你喜欢，怎么都好。”
听到‘修仙’二字，韶隐的眼中立刻清明起来，倏地收回双手，推开璟汐拼命摇头。随后又怕璟汐要抓他回去般，转个身跑到庙门前使劲敲着门，庙内僧人从门缝一望是他，自然不开。
韶隐看着门缝豪无打开的迹像，回头一看，璟汐正朝着他走来。心中一急，什么也顾不得管的就往墙边另一条小路跑去。
“韶隐！你要再走，以后就别想见到我。”
背后璟汐的喊声传来，韶隐的脚步停下来，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看着他停下，璟汐知道他此刻为难。但也知道他从小对自己就股依赖之情，所以才如此威胁。是了，就是仗着他依赖自己，就是仗着他是韶隐。
不消片刻，见韶隐回过头来，璟汐展臂向他，柔声道：“韶隐，走，我们回家。”就在璟汐以为他会回来时，却看到他向自己摇了摇头，从他决绝的眼神中已读出，他这一回是下定了决心。璟汐心中一凉，还来不及说话，韶隐就像疯了似地跑远。
璟汐再一次找到韶隐，是在十里之外的道观。
当她拨开三清殿外层层叠叠围观的人，见到那个在神像前已磕得满头是血的韶隐时，顿时气血上冲，上前一把他拉起来骂道：“你在干嘛，你疯了吗？”
韶隐从血糊着眼睫下看清璟汐，随后又讷讷地转过头，看向一旁的小道士。
那小道士收到璟汐冰冷的目光，才不安地道：“我……我是看这瘸哑小子又来观里糊缠，才随口说让他对三清像磕上三百个响头师父才会收他，可我没想到他真的磕起来，我只是想打发他走……”
小道士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直到被璟汐的一双怒目瞪得没了声音。
璟汐忍着怒气对韶隐道：“你听到了，你是逗你的，我们走。”
说着，便拉起韶隐要离开，没想却他居然抽回手，又重新跪到蒲团前继续磕起头来。
“叩、叩、叩……”一声一声，击在璟汐心上。
璟汐僵立着，看着韶隐前方石板上，那团边缘已干涸，却又染上一层又一层新鲜血迹的刺目腥红，最终……输了给他。
“好，你这么想修仙……我带你去。”
嗑头声停止，韶隐回头望着璟汐，满眼放光，咧嘴而笑。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唯存执念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