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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银匣子 ...

  •   这是仲夏的晌午时分,我拖着饥饿过度的皮囊蹲在泥浆地里。双手沾满泥巴,阳光炽烈,将手上的泥巴晒裂了,有点痒。

      此处本有一条河,被晒到只剩一汪积水。原应在河下度过一生的河床裸露在日下,黑绿色淤泥散发着一股死气沉沉的腥臭味。残存的积水也被烤得够呛,颤巍巍存着那条河最后的一丝游气。
      这一处看上去马上就要死了。蹲在地上的我也一样。脸上不停地冒汗,或许下一刻就会一头栽进泥浆地里,和泡得发白的鱼虾尸体作伴,跟它们一起腐烂,成为乌鸦的食物。

      还不能死。
      心中默念了无数遍,依旧觉得其实是快要死了。手再次插入泥浆里,往更深的地方刨,翻出一股浓烈的土腥气夹杂着腐烂的味道。成块的淤泥被推到两旁,挖得再深还是一无所获。一边往地里挖,一边心里在发颤。那是一种死亡临近的胁迫,从头皮一直麻到指尖。与“不能死”的信念背道而驰,死亡在真切地逼近。但手还是没停,直到周围的一大片都被挖成一片狼藉。我再没力气,噗通坐下,两条腿进入了视野。那是比手更狼狈不堪的情况,裤管脏到不行,还有血迹。

      烈日头晒得人脸皮发痛,周遭一片死寂。残留的水坑下突然冒出一个气泡。
      我见了当即又跳起来,右手果断收回,消失在视线里。片刻再次出现,手里多了把出鞘的匕首。刀锋利得不可思议,在这片绝望的河床上,灼眼的反光令人心生畏惧,仿佛能撕破一切,撕得你皮开肉绽,尸骨无存。
      左手在不堪的裤腿上蹭掉点泥巴,迎上了冰凉的刀锋。作为回应,右手举起了匕首。那能剔骨断肉的锐利刀锋恰恰对准了左手手背,我自己的。蹭掉了泥巴的手背显得苍白。手背上没多少肉,一刀下去或许能见骨头。刀尖在手背上比划了一番,麻木的心里没有任何胆怯,没有对疼痛的畏惧。反而压抑着某种期待。

      锋利的白刃仿佛劈风斩雷,划破眼前的空气。

      浑身搐了一下,我猛然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
      是梦……?我睁眼楞看着乌黑的帐顶,心里扑通乱跳。梦里那没有来龙去脉的情绪真实得可怖。仿佛我上一刻仍绝望地蹲在那干涸的河床上头,这一刻就被人囫囵拉到了床上。

      我吸了口气,很快平静下来。虽然帐子漆黑,我却能感觉到身边没人。探手摸了摸,无奇果然不在。我一觉睡到了入夜,而无奇一旦醒来便会找个僻静处打坐,这两日都是如此。
      精神回到梦外头来,我总算松口气。趿了鞋走到外室,见到外头林林总总又摆了不少小食,烛火跳跃,一个人也没在。往隔壁房看了看,无奇果然在里头安静打坐。心想打扰了不好,便又转身回房。

      借着丁点亮光摸回床上,再次躺下却难以入眠。脑袋里莫名想着刚才那个不愉快的梦。辗转反侧,我固执地觉得梦中的某一瞬我想起了什么,却在醒来的时候忘记了。
      我一头腹诽自个儿在意这种天马行空的东西,一头又开始仔细回想梦中凌乱的细节。从我眼中看出去的梦境,能够遗漏的细节不多。泥浆地,积水,手,烈日头,脸上流满了汗,心里死一般的绝望。还有……还有……
      匕首!

      我一下弹坐起来,终于想起这茬。那感觉好似天降一道雷劈中我脑袋。而后一骨碌跳下床去找自己的行李。那把锋利异常的匕首,眼熟的便是这玩意儿。玉桁给过我一把牛角匕首与它相似,或者根本梦见的便是那一把,但又有哪里不一样。
      我在黑暗中很快找到包袱,重新摸了一遍匕首光滑无暇的外壁,手感沉甸甸的好。

      梦中这把牛角匕首,刀柄内侧刻着一个字。是我名字中间的“寶”字。“貝”的中间两横连作一条竖线,笔锋尤其硬朗。我感到莫名的激动,起身想找蜡烛点上,却连这也等不及,又蹲下来七手八脚把包袱里被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银匣子挖出来。银匣子冰凉,精工雕刻的莲花纹摸得很清楚。捏在手里滑溜溜的,是我的手心出了冷汗。
      那“貝”字的写法并非我的习惯。而这种写法我的确见过一次,便是在这银匣的锁上。

      八面圓通
      物華天寶
      吉光鳳羽

      那是铜锁上的三道密码。这三道密码我琢磨过多少回,从来都往难处想。肚中本就没多少墨水,又没机会直接问玉桁,一想便抓耳挠腮一头浆糊。而现在我感到头脑从来未有那么清晰过,仿佛一根盘驱环绕的线突然绷直,茅塞顿开。想通时恨不得把自己揍一顿——怎么就叫如此简单的东西忽悠了。
      这三道密码压根不是甚么哑谜。对自己“袁宝光”这个真名几乎未尝念及,直到注意到那“寶”字我才恍然大悟,这三个词不过是用我名儿中“袁”“宝”“光”三字起的祝福语罢了。

      比起“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更信托梦这一说。没人比我自个儿更可信赖,叫我在梦中见到那刀柄上不存在的刻字,我一定是想提醒自己什么。便好似我去埋银子,却挖出自己埋下的银匣。过去的自己总同现在有些默契……差不多这种感觉。

      手心在裤腿蹭蹭,擦掉点汗。我小心捏起那铜锁对着月光,将四个转轮转到“物华天宝”,却也没敢立刻拔锁芯。即便是信梦的,这时候心中仍是打鼓。万一那梦只是个巧合,开错密码触发机关,今夜我便惨了。
      就算打开了,银匣里又会有什么也不得而知。那张“危险,勿动”的字条意味着什么。兴许真正危险的不是匣子的机关,而是藏在里头的东西呢?

      思前想后的不叫阿宝。我迟疑了一会儿,便将那匣子轻放到地上,预备去找个东西护着自己。
      银匣与红木地板相碰,发出沉闷的“喀”一声。放到地上的那一刻我有些奇怪,又将匣子捧起来再放下一次。依旧是“喀”一声,听得我心里一沉。一时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再将匣子捧起来掂一掂,越是掂,越是心惊。
      不知何时,银匣子变沉了。
      我顿觉毛骨悚然,只觉窗口的一阵阴风吹凉了我的后背。我用手指一量,发觉银匣子貌似不仅变沉了,还变大了。下意识在匣子边缘摸了一遍。方形的匣子,每一面雕着九朵莲花,我数过好几次。便将匣子带到月下,决心再数一遍换个放心。

      这一数,我头皮真的发炸了。再数数其他几面,手心的汗越来越多,滑溜溜几乎捏不住匣子。
      平白无故多了四朵莲花,这种事太见鬼了!我赶紧将那银匣放下,手背蹭蹭鼻子。心说绝对是甚么地方弄错。自从我研究了几次无果,便没再怎么观察过这匣子,兴许疲倦过度,手软了才觉得它沉。抑或银匣被人掉包?不对……得了内力只会觉得匣子变轻,哪儿有变沉的道理?!
      啊啊啊想不通!

      我正百思不得其解,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窣声。我猛回过头,盯着身后看了许久,才发现是风吹的门帘在轻动。外室的烛光依旧亮着,隔着一层门帘看上去尤其昏暗。
      呵……庸人自扰……

      管他匣子是大是小,打开一看便知分晓。我抓了桌上用作装饰的果盘挡在身前。从那盘子后头伸出手,握着那冰凉的铜锁。手指施力,将锁芯往外一抽。锁芯被抽动了,手感很干涩,看来这锁有些年头。夜里静得慌,除了锁芯一点点往外抽的摩擦声,就只剩我的呼吸声。手上一松,锁芯被整支抽出来。我屏住气凝神望了一会儿,没有动静。小心地单手揭开银匣,里面的东西便露了出来。同时溢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铁锈味。
      是血腥味!

      我探头张望了一眼,白森森像个蛋壳似的玩意儿,嵌在锦布里。……什么东西?
      匣子浓烈的血腥味里夹杂着一股腐烂的恶臭,在打开盖子的瞬间扑面而来。我被那气味冲得一阵头晕,便知有蹊跷。腹中同时因为那血气而涌起一股恶心,只能捂住口鼻往匣子里看。

      月光阴恻恻照下来,匣子里露出的白森森的蛋壳上似乎笼罩着一层稀薄黑雾,上下轻动。我下意识觉得那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但到这程度也不可能再关上匣子只作没见过。被熏得头痛眼花,用力眨眨眼,极尽目力想透过黑雾看清下面。

      看着看着,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意识到比起下面的东西,不对劲的应该是那“黑雾”。我试着吹一口,雾气不见飘散。再仔细一看,我突然明白了“黑雾”是甚么。
      我被骇得差点叫出来,整个人弹起来往后逃了几步,一下就跳进了窗边的黑暗里。
      吸了几口令人作呕的恶臭我开始眼冒金星,手脚冰凉蹲在地上,紧盯着月下的银匣。那团“黑雾”像鬼的枯爪,在躁动地起伏滚动。

      汴京周边没少埋枯骨,我多看几眼就认出了匣子里的“蛋壳”是人的头盖骨。从匣子的深度来看,不难推测匣子里装的是整只骷髅头。打开匣子便见到这劳什子已经不是什么吉利事。更何况人骨不该有如此浓重的血腥味和臭气。唯一的解释便是这黑雾。
      我简直无法相信我见到的。实在是太毛骨悚然了。

      那团“黑雾”暴露在月光下,愈发不安地涌动,我立刻意识到再不将匣子关上恐怕要糟糕。一咬牙,豁出去,伸手“啪”地一声狠狠按上盖子,一些来不及收回去的“黑雾”甚至被盖子夹住。我听到了什么被挤碎的声音,浓烈的血腥味冲鼻。生怕那东西逃出来,迅速插上锁芯。细一看,夹着“黑雾”的盒盖并未盖严实,但也似乎问题不大。

      我虽不记事,但按照玉桁的说法,少时也没少玩过虫子。什么八脚蜈蚣都敢抓,抓来了就去捉弄人。娇生惯养的李家兄妹自然是首选的捉弄对象。然而任凭我怎么搜索记忆,也未曾见过这种长满了毛的,寄居在头骨中的虫。
      那块看似光滑的头骨,其实布满了被啃出来的洞,密密麻麻,就像个被捣烂的马蜂窝。而我万万想不到每个孔都是这些虫子的住处。这么小的一块头骨上兴许被钻了成千上万个洞,住着成千上万条恶虫。它们就从这些孔里钻出来,伸出一截身子扭动。身体细得像一条黑线,而又长满了毛,将头盖骨覆盖了厚厚一层,挤挤挨挨地耸动。乍一看就好像一层黑雾,细一看就把我看懵了。

      现在,这些虫还在我面前的银匣里,一部分还被夹在了外面,奋力扭动着身子往外挤。恶臭味似乎是从这些虫身上发出的。那锁上的密码让我愈发确信这是我自己留给自己的。但我着实想不到银匣里会是这种东西。

      我腹中运气,稍冷静下来,便开始思索。最难解的疑问是,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既然有颗头骨,必然是有人丢了脑袋。这颗头是谁的?为何我要带着它?那些恶虫是事先养着的,还是事后不小心生出来的?若是因某种意外在匣子里滋生了这种东西还好说,我简直无法想象是我蓄意去豢养这种东西。
      我想得头痛,拍拍额头。未曾想打开这匣子非但没叫我明白,反倒叫我更糊涂。

      我也不知拿这匣子怎么办才好,打算将他收起。一抬眼却惊悚地发现那些黑雾一般的虫非但没有被盒盖压住,反而扭着身子一分一分往外挤。我赶紧跳起来对匣子一顿猛踩。那些细小的虫被踩扁时有发脆的声音,随之弥漫出一股恶臭。我隐约想到待会儿无奇回房会怎么想,但比起臭气,满地爬的毛线虫恐怕更叫他崩溃。我又踩了几记,脚背有些发痒。心中一惊,连忙收脚查看。一看又是一身鸡皮疙瘩,被踩碎的虫尸碰到脚背,像针刺一样痛。即便被踩烂也好像是活的,试图往我的肉里钻。

      我想起那马蜂窝似的头骨,一阵恶寒,只怕它们是想钻入我骨头里。赶紧用袖子去拍,虫子的碎尸不依不饶粘到我袖子上。虫子身上似乎有倒钩,一旦沾上就很难除去。无论怎么拍,它们都没有掉落的意思,反而是身上越来越痒。

      我心中隐隐觉得来了大麻烦,赶紧回身查看有甚么能帮我将它们除去。恍惚间又看到烛光映着微微飘动的门帘,在墙上映出了诡异的影子。身上痒的地方越来越多,我能很明显地感到它们咬在我身上,口器上有毒,因为我眼前越来越模糊。心里有几分怕了,对着身上又挠又拍。混乱间一脚踩上了银匣,感到脚底踩到了一片毛茸茸。

      低头一看,虫居然还在不断地从匣子里爬出来,黑乎乎的在地上乱爬。我的脚一踩上,它们立刻有了目标,一股脑朝我涌上来。我终于骇得受不了,大喊,“无奇……无奇救命啊!”
      一边喊一边跌跌撞撞往门口跑,一头撞上甩开门帘赶进来的人。我被吓了一大跳,而后猛地发觉不能碰到他,否则大家一起完蛋。急着大吼一声“别碰我!”挣开他就要往后躲。

      来救命的和叫救命的莫名扭成了一团,成了一个要逃一个不让的可笑状态。虫毒叫我意识模糊,听不清无奇在说什么,直到他将我一拽,嘴唇用力贴上我的嘴唇,我的意识才被拉回来。

      门帘透过的一点光让我看清了无奇的脸。他眼中有些惊恐,试探地叫了声“小宝?”
      这神情太较真,我不知怎的心里一突,后退半步,尴尬一抹嘴。同时感觉到身上痒乎乎的玩意儿在往下掉。慌忙低头一看,手脚上的虫都掉得差不多,零零碎碎洒落在地板上不动了。回头看到银匣里的恶虫也都一样。我惊讶了一下,而后心就放宽了——管它们是怎么掉的,不惹祸就行了……
      紧跟着眼前一黑。失去意识前还在模模糊糊想无奇这家伙还能当艾蒿用,真他娘的讨人喜欢……

      我是被烛光晃醒的。睁眼看到床头柜子上搁着个大烛台,火苗跳啊跳。周围一片黑,烛火显得尤其晃眼。数了数,有七朵,姿态不一,高低错落。

      脑筋还动不起来,我便楞看着七朵火苗在模糊与清晰间变幻。听到有人低声说话,转动眼珠看过去。眼熟的老头,是那一日来为我看伤寒的大夫。立在他身侧的是无奇,两手交叉抱在胸前,低头认真听着什么。而后,那老头颇沉重地摇摇头,无奇朝我这处望了一眼,眉头皱了起来。

      ……我瞧着这二人说话的模样,心说难不成我没得救了?一想到要没命,我立时就怕了,也清醒了,强撑着坐起来。无奇见了,对那老儿丢下一句什么话,便大步走到床边,道,“别动。”
      他与我对望了一眼,一怔,而后一手按我肩上,柔声道,“没事了,别怕。”

      那老头儿沉沉“唉”了一声,摇着头离开了房间。
      我,“……”
      无奇在床沿坐下,“你中了毒,休息一下便好了。”
      我指着门,“……那老头儿在叹气!我是不是要死了无奇奇?你实话实说罢!”
      无奇一手揽上我肩,一手端来一杯茶送到我嘴边。我不情不愿啜了两口,他又道,“莫要胡思乱想。任老叫我用内功逼毒。你有一穴封着,我怕伤着你。”
      我半信半疑,“……就这样?”
      他又把茶杯送上来,“多喝些。”
      我又啜了两口。

      无奇也不多问,我过意不去,问,“惊着你打坐了?”
      无奇,“适才听到动静,我便过来了。还没进屋,就听到你叫救命。”抬手擦擦我嘴角,“你能第一时间想起我,我很高兴。”
      我嘿嘿笑笑,“高兴你大爷,我可是半条命交代掉了。”伸头看看,“那地上的玩意儿你着人扫了没?还有那个……我的匣子……?”

      无奇默然侧身将茶杯放好了。我等了片刻,正奇怪他为何不答,他便低声道,“那些我都没动,你自己处理罢。”

      ……我见了他的神色不由一愣,哦了一声,支支吾吾,“那……那你继续去打坐罢。我那啥……躺躺就好,妥妥的!”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无奇说这话时口吻颇为冷淡。所以才叫我意识到,我俩相识至今,我头一次被他冷淡了一回。

      挠挠腋下,只觉浑身难受。
      唉,怎么今儿偏偏是圆月之夜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银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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