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圆月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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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盘腿坐在一块湿石头上，与隐迹黑暗中未曾谋面的人说话。这是在回廊下方，估计是个不大的石穴。四周有水声，人声听上去尤其清晰。
那位兄台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心里咯噔一记，声音就有点抖了，“你是狗……？”
“噗！”对方噗的笑出来，又马上咳了两声企图掩饰，“不是，那个……”
我，“狗也穿鞋？鞋上还有洞！”
破鞋兄，“……”
我，“……所以你不是狗，到底是哪儿冒出来的？”一顿，“啊，话说破鞋兄，你的破鞋都丢了，你现在脚上穿着什么？”
破鞋兄老实答道，“光着……”
破鞋兄声音很低，但口吻友善。我还有许多话要问，头顶冷不丁飘来凉丝丝慢条斯理一句话，“我道是谁在我屋下作祟，又是你。”
我被吓了一跳，扭头往后一看，晦暗星光从石门透入，隐约瞧见一张鬼煞似的银面具飘在空中，身体则是跟石壁混一处了。我心说这人怎么走路不带响，拍拍屁股起身道，“屋下？得罪得罪，我哪晓得阁主大哥好兴致，寝房设在回廊上……”
回头预备要开溜，才迈出一步，不防备一脚踩入水中。顿时大惊收腿，哪里收得住。哇地喊出声，金鸡独立着乱甩手。左肩忽的搭上一只手稳住我，右耳感到温暖气息，“尹公子小心了，从此处往前都是水。”
往前跌的趋势顿消，我暗拍心口松口气，下一刻又嘶地抽了口凉气——这厮适才还在离我十步开外，眨眼就搭上我肩！
于是，我也不知跟他回房是对是错。
这回廊下头原是邱辰星放舟用的，有条很长的阶梯直通他的寝房，却离刚才那条回廊不远。我趴在洞口喊了半日，那破鞋兄也不肯露面，甚至连点反应也没有。邱辰星在一旁立着，弄得我很尴尬，只好摸摸鼻子，帮他合上木板，阻断了从下面入屋的进口。
我立直了，抱拳道，“阁主大哥，虽没喝着你的茶也没吃着你的饭，不过面子上还是替我那老丈人皇帝身边的大红人老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太尉老爷多谢阁主大哥你的‘款待’。如今这江湖人打来打去的戏码想必你也不需我掺上一脚，就不奉陪了。那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咳，大概也见不着了。总之，告辞！”
边说边想，去你大爷的赏玉大会。转身朝门口走去，刚开一条缝，背后就伸出一只手来将门按上。
我，“……”
邱辰星，“尹公子真是心急之人。”
我没料到被拦住，觉着大抵不妙。干笑两声，指着屋外道，“阁主大哥，有人在你地盘打得那么惨，你还有闲情逸致与我唠嗑。”
邱辰星低笑一声，道，“万事都要我亲自出面，要这面具做甚么。”
我，“……？”
邱辰星，“戴上面具，谁都可以是旁的人。”
我，“……呵呵。阁主大哥这句话大有道理。”
心中咆哮——你大爷，没事戴着面具莫非只是为了浑水摸鱼！
我对着门，他对着我。我觉着这站位有点怪，便转过身。不料他站得离我太近，一转身就更怪了——有人同寺庙里龇牙咧嘴的铜罗汉亲过嘴变能了解有多怪——真有傻蛋有这兴致么？
我尴尬笑道，“我兄弟还在回廊上等我，阁主大哥若是空虚寂寞冷，不如护送我们出去，边走边唠嗑如何。”
邱辰星，“这么走了不是白来了。”说罢手一抬，琉璃盏中的灯火全数灭了，吊在那处一晃一晃。屋子眨眼间黑了。
我，“？！”
脑中蹦出四个大字——杀人灭口！
我咕嘟咽了口唾沫，脊背紧贴门板。邱辰星微一低头，单手摘下项上一物，道，“收下这个，便不白来了。”
我低眼看到那物，才明了他灭灯不是因为要杀人灭口。他指间绕着根绳，指甲盖大小的一粒白玉穿在绳上，左右轻晃。为何会在一片黑中看出是“白”玉，是因为那一粒玉本身发出很暗的光。我眼都看直了，不大确信，用手拢住，那一粒玉依旧十分晦涩地亮着，好似一只羞涩的萤火虫。
我，“……奇了啊，会发光。这……送我？”
邱辰星，“若是从项上摘下，就绑块石头将你沉到湖底。”
……去你大爷的邱辰星。
邱辰星，“尹公子可知赏玉为何？”
这一小粒玉着实有勾人之处，我顾着低头看，随口道，“知道，我看上你你也要看上我，情情爱爱，卿卿我我。”伸手拨拨它，那玉就顺势落到我掌心。触感有些奇怪，刚从人身上解下的玉跟块冰似的凉。接着邱辰星也将掌心覆上我手掌，引导我将手掌立起，与他相对。一股热从他掌心传来，我甚至能十分清晰地感到热力渗入我体内，在我经络中游走。被压在二掌间的玉应着这股热也热起来，蠢蠢欲动，好似要和我身体融为一体一般。
那时莫名觉得抵在掌心的是一块活物，而且还是我的老相识，那令人很惬意。之前很难理解“玉人共赏”，这刻却晓得了。玉似是有了魂魄，且与我心意相通，有种畅快淋漓的默契感。
我，“啧啧，这一定是块喽啰玉，同我如此要好。”
邱辰星从鼻子里很轻地笑了一声，难得不带轻蔑之意。掌心的热消失了，二掌分开，我接过那一块玉。再见它时便如同旧识。犹豫了一下，心说要不要拿甚么同他换，又想起自己手腕上的猫眼石链子来。虽不知这链子的来历，心中却万般不舍，直觉是很重要的物事。正纠结，邱辰星忽的后退一步。他退得太突然，跟被人踩了尾巴似的，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见他一边背转过身一边随手摘下面具，一手扶墙低着头。
我莫名，喊了声，“阁主大哥？”
一听，他在调整呼吸，深吸一口，再急促地吐息。手一松，那张银面具丁的一声落地。他也不太在意，扶着墙垂头而立。好似上一刻突然发生了令他无法承受的打击——虽然并没有。
我，“那个……邱阁主？”
邱辰星道，“别过来。”
说这三个字是出的气比进的气多。我立在原处，不知进退。与人独处一室，对方忽然犯病似的，寻常人都会想关心一下。但这对方是邱辰星，他说别过去，万一我过去了，没准要被他一掌拍成黄桥烧饼。但这么拍屁股走人也未免不厚道，便索性抱着臂靠门立着，瞅着他微颤的肩。以及，他的前方大开的窗。窗外一轮圆月与水雾缭绕，打打杀杀的声音不知何时停歇了。
圆月……我又想起那月圆之夜发作的蛊虫。那一日射他一脸酱油时，不晓得他中招没。
唉，去他妈的月圆之夜。
我，“邱阁主，那我不过来，我就立在这儿帮你讲个故事，你一听便不难过了。话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两个和尚……”
邱辰星，“……你走罢。”
我挪近一步，“唉？那换一个。话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只鸡……”
邱辰星，“……走。”
再挪一步，“唉？别急别急，再换一个。话说今儿月亮圆又大，传说有种掌管人七情六欲的蛊虫在月圆之夜发作，阁主大哥你中招了没？”
邱辰星，“……”
再偷挪一步，“中招了？那天打酱油的时候？”
邱辰星，“……”
我，“没中招？我可是中招了，你却不告诉我如何找到无奇公子！”
邱辰星，“……”
很多年后，我依旧能记得那个僵硬又沉默的背影。
玉桁说我最讨打的地方在于哪壶不开提哪壶，虽然大多时候下我只是脑筋转得太快，总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此是后话。
我离邱辰星不过一步了，见他长久不说话，终究察觉不对。而且实在好奇他的模样，便伸着脖子偷看。要说正常人的脸也就罢了，即便是生得神仙似的无奇公子，那张脸也不过是叫人多看几眼。但你好端端生个面孔，却叫面具遮着，仿佛是对所有人宣告面具背后那张脸有秘密。如此遮掩便叫人挠心挠肺地想看，此乃人之常情。
月光终究太晦涩，我一点也没瞅见，便戳戳他的肩。没反应，又将手绕到前头去摸摸他的脸。摸到一手细滑，心中哇了一声——真没想到！
邱辰星默不作声抓住我手腕，我嘿笑道，“邱阁主好手感，”伸脖子往他后脖颈闻闻，“而且好香。赏个笑呗？”
他松开我手，而后，真的转过身来。不过我未及看清，脸上啪地挨了他一巴掌。他冷冷道，“可以滚了。”而后拂袖而去。
我摸摸脸，心想，这一巴掌好像没用力啊……唉他的手掌也好软。
胡思乱想着离了屋，回到与玉桁说好的回廊上，他正在那处焦急等待。见我先问，“宝弟！你上哪儿了？”对我仔细看了一眼，又问，“又挨了谁的巴掌？”
我，“……”
我俩照着刘老的说法往西，果然在一座桥下找着一条小破舟。虽旧，幸而不漏水。应是打扫湖面用的。玉桁水性好，操桨。我俩将烛台搁在船头，朝莲花丛外圈划去。
水雾浓得可怖，抬头看不清天，低头望不见前路。虽是春末，但水上的风阴冷，刮起我一层鸡皮疙瘩。我夹紧外衣，无所事事躺在舟中望着玉桁一前一后轻动的背脊。舟的两旁，冒头的花苞晚间看来红得好似能滴血，妖异得很。水下有什么在躁动，不时有东西在我们的舟身磕磕碰碰，应该是那些硬甲小虫。
这莲花丛给人的感觉是极不舒服的。
与玉桁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不一会儿他回身将烛台递给我道，“放在面前太晃眼。搁你那头。”
周围静得如一潭死水。划水声和龙虱撞船的声音就清晰得出奇。那声音虽轻但是密集，仿佛一桨下去都能打死几只。但菊笙公子说这东西是不能打的。一旦见了尸，就会发疯。说起来不过是豆大的虫，发疯了又能怎的。
只是过了这么久为何一点人声也无？虽然传说莲舫阁被百里芙蓉包围，但经我白日里目测，莲舫阁并不在中心，若寻得近路，不过一刻便能出这莲花丛。那适才一起逃出来的那些人又去了哪儿？难道早就逃远了？
正想着，前头的玉桁啧了一声。
我，“桃花兄？咋啦？”
玉桁回头，面带疑惑，“我们好像已经划了将近半个时辰了。”
我一看也是，蜡烛都燃了近半了。拍拍他，“换我来？”
玉桁摇头，“不是说这个。我们来时用了一半的时间也不到。只怕是……迷路了。”
我，“……啊。然后呢？”
玉桁，“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
玉桁喃喃，“照理说不该迷路……宝弟你看，”手指向两旁，“叶子跟着风动，只要风向不变，顺着叶子动的方向走，总能走到头。”
我本来就觉得这宅子有古怪，听玉桁这么一说心里更是怕了。扑上去一把抱住玉桁的腰，“我不管！神仙姐姐！我不要死在这里——”
玉桁，“你给我放手！谁是你神仙姐姐！”
“呜——神仙姐姐！”
“别闹！船要翻了！”
“呜——”
“别乱摸！畜生！”
……
我保持着摸桃花兄屁股的姿势，被踹到了船尾，脑袋撞到了烛台上。我这才知道，原来玉桁不仅可以是离云点穴指，还他娘的可以是离云点穴肘！
玉桁不再同我说话，划得明显快了些。我四仰八叉躺了一会儿，忽觉左脚脚踝跟针扎似的刺痛。我啊了一声，就叫，“桁儿？桁儿？”
玉桁边摇船边道，“贼猴，又想整什么幺蛾子。”
我，“我脚痛……”
刚说完，右腿的腿肚子又痛。
我，“哇！”
玉桁蹙着眉回过头，显然准备揍我。我两脚都钻心地痛，又挣不了，只能呜哇呜哇的叫。玉桁还未开口，忽然面色一变，扔了桨在自己脚上摸了一下。手再抬时我看他掇着一物。
他借着烛光一看，吓得惊叫一声，手一松那物掉进了水里。
好像是龙虱。
玉桁看向我脚上，面上顿时浮现惊恐之色，倒退了一步。
我一看他眼神不对，背上起了层鸡皮疙瘩。我一点也不想猜他看到了什么，心慌道，“你他娘的快帮我解穴啊！”
玉桁做惯了少爷，打得了人打不了几只虫。我脚上痛得受不了，都延伸到了腿肚上。心里恶心得不行，又催了他一声。他经不起我催，豁出去一般靠近我一步，胡乱在我胸口一点。
我浑身一松，忙跳起来检查脚上。
不多不多，也就二十来个。我将它们一个个拔下来扔进河里，腿上坑坑洼洼几十个血孔就留了下来。
我忽的想起一件事，“玉桁兄，刚才那只虫，你没捏死吧？”
玉桁揉了揉眉心，无力道，“我……没注意。”
话音未落，船身嘭地震了一下。
玉桁微嗔，“宝弟别闹。”
我冤枉，两手一举，“天地良心，我没动啊。”
嘭，又是一声，几乎将我震得屁股离地。我与玉桁霎时静下来，面面相觑。周围寂静无声，这一声闷响清清楚楚，来自我们身下，将我们的小舟震得乱晃。
“什么人！”
我造势大吼一声，却见玉桁面露惊恐，看着我身后。我只觉头皮一麻，随手抄起船桨回身一扫，扫了个空。
玉桁大喊，“水下！”
我借着昏暗的烛光往水中看了一眼，惊出一身冷汗。墨黑一片伏于舟下，不是人。那玩意儿恐怕比舟底还大，背面被微弱的烛火映亮，黑得狰狞。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照着那黑影就是一捣。水花四溅。几乎是同时，舟被猛撞一下，几乎将我掀入水中。玉桁运气，照着水面一掌下去。那一片黑影刷地照水底褪去，水顿时清明了。
一时万籁俱静，我兀自抄着桨，喘着气凑过来看。
“没了？水怪？”
玉桁表情并不轻松，紧盯水面。
水面轻漾，映着烛火。一会儿，水又开始显得浑浊。
玉桁低声道，“来了。”
我不等它浮上来，提起船桨照着水面便是一下猛捅，溅起的水花迷眼，带着股土腥味。
这一闹腾，那片黑影竟是越来越大，又来撞我们的船底。水面翻腾，舟小而轻，经不起撞，在水上直扑棱。有什么扑棱出水面，跳入剧烈摇晃的舟中翻来滚去，竟又是龙虱。
再往水下一看，才明了。这底下一片竟是无数龙虱聚集的产物。黑压压一片，不仅撞击我们船底，更有许多开始往我们舟里跳，在船底乱爬。我被震得头晕眼花，把住船沿，“你大爷！它们真的发疯！”
身旁的人没声音，我一看，哑然。玉桁已被吓得失色，缩在船头睁大眼睛。我无暇多想，只知总不能死在这儿了。横竖不过几只虫，又不是甚怪物。抡起船桨用尽全力朝水中猛砸一通。
哗啦一声，船尾被一顶，蜡烛啪地倒下，灭了。我们顿时陷入黑暗中。只要挪步，脚下就有虫身被踩裂的脆响。水面如沸腾了一般扑腾，这舟如一片枯叶飘在水上跟着晃。
忽觉肩上被人搭住。玉桁的声音，带着喘息，“宝弟，它们……它们是要吃人。”
“是。”我不及回头，手上不停，“反正都已经疯了，打死几只，让他们黑吃黑！”
“没用的。”肩上的手骤然捏紧，“宝弟……保护不好你，只能对不住你了。”
我不耐，“你他娘的还说甚么……”
话音未落，我只觉肩上被一股力猛地一推，天旋地转，一猛子扎入了水中。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圆月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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