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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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得奇了。白知谨果然露出微微诧异之色：“那先生此行，是出来遍览河山？”
康桐苦笑，摇头后缓缓道：“我蒙家师搭救，是两年前之事，而后在坪天观养伤又过了大半年，再随家师习医一年，这两年里还是诸事都回忆不起，只隐隐约约记得似乎是要南下寻人，于是等医术略学了一点皮毛，就拜别了恩师，想四处游历一番，耳闻目睹之后或许能侥幸回想起一二。”
他的语气甚是真挚郑重，白知谨暗自端详良久，也看不出任何推诿敷衍的意味。只是他所说之事过于蹊跷，白知谨半是试探半是好奇，接下话来：“既是记着寻人，可有什么头绪线索？譬如是在何州何郡？而先生要寻之人，是家眷亲友，抑或是红粉金兰？”
闻言康桐却报以歉意的一笑，复又摇头：“确是一点也不记得了。莫说这个，连是男是女，是长是幼，都统统想不起分毫。”
白知谨深深望了一眼康桐，直至此时，他才多少明白对方面容上那几缕奔波和愁郁之色究竟从何而来。一时他心有所感，顺势倚在船舷上，说：“纵然是音容笑貌铭刻在心，于这莽莽世间寻一人，又何异遍沧海求一粟？何况先生连要找之人究竟是谁也记不得了，委实可叹。”
康桐见他神色间有些感慨，并不以为意，语气平常地说：“我这条性命，本来就是家师救回来的，不然何来康桐此人？我连姓名家人都一概回想不起，唯一只记得寻人，偏偏天又不亡我，想来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那就姑且听凭天命而为罢。”
白知谨蓦地失笑，面对康桐投来的不解目光也并没有刻意收敛：“先生信天命？”
“哦？睿之不信？”
“那先生以为，何为天命？”白知谨不答反问。
“我一介凡人，哪里敢妄说‘天命’二字。不过圣人有言，‘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至而至者，命也’。我只不过顺天而行，随波逐流罢了。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白知谨顿了一顿，还是笑着说，“无论先生要找什么人，日后定当如愿。”
“那就多承睿之吉言了。”
接下来两人都没有开口，舢板上一时间静极，惟有江流声与风声盈耳不绝。白知谨至此留意到好一阵子没听见小七的声音了，随意四处一看，果然在靠近船尾的一角瞄见了他的身影。
小七头枕双臂，仰面朝阳，他一只脚架在另一只的膝上，两只赤足在阳光下愈发白生生的，胸口还团着元宝，一人一猫，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这些时日以来白知谨的起居全靠小七照顾，相处久了，自然也生出些亲近关切来。白知谨见他睡态憨然可爱，远不是日间伶牙俐齿的活泼模样，眉宇间不免浮现些许笑意，随口就说：“小七天性烂漫，先生与他虽实为主仆，却更似师徒亲人，有他陪着先生寻人，途中想必平添许多乐趣。”
康桐顺着白知谨视线所向，也看见午睡中的小七，他听完白知谨这一番话，却说：“小七并非家仆。他也是同睿之一样，因缘偶得被我所救，病愈后他不肯离开，说是孤儿无处可去，我见他年少，不忍他再受飘零之苦，就留下互相做个伴，等到某日再遇到什么机缘，再做计较吧。”
“先生，你总是想着把我扔了……”
小七不满的声音忽然响起，康桐和白知谨双双回头，康桐笑着说：“不是睡了吗，还偷听睿之与我闲谈，没规矩。”
小七抱着元宝爬起来，也笑嘻嘻地凑到跟前：“是睡了一会儿，只是我在下风，听见先生和白公子说什么天命的，不知怎么回事就醒了。”
康桐指了指茶壶，示意他去续水，又说：“小子胡言什么天命？”
不料白知谨饶有兴趣地问小七：“小七又以为什么是天命？”
小七低下头，半天不吭声，反而左拍拍右拍拍衣角；白知谨不解，康桐却是晓得他这是在作怪，故意板起脸孔来：“白公子问你，怎么不答？”
“那先生还怪罪不怪罪我听你们闲谈？”
“你还听得少了吗？”康桐一笑，“得寸进尺，还不快说。”
小七又是一笑，艳阳之下笑靥眩目，说不出的讨喜：“先生说的什么圣人，我是不懂的，不过要是我说呢，天命就是先生救了我，也是白公子遇见先生，是或许日后几时，先生找到想找的人，总不会无缘无故相遇吧？我想天命说不定和这江水一样，从东到西自有规律，我们这些凡人呀，如果顺流而下，那就省心省力，要是逆流嘛，就是找麻烦……啊呀我说到哪里了，总之天命看不见也摸不着，就是在那里的嘛！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总有一天，等着等着，就来了！”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通，起先白知谨还在认真听，听到后来，不禁与康桐相顾失笑，心想到底是少年心性：“照小七这么说，我兵败，康先生失忆，都是天命？”
小七一愣，又飞快地接话：“白公子，吉人自有天相，您遇见了先生，现在性命无忧手脚全在，胜败什么的……输了一两场又怎样，难道你日后就再也不打胜仗了吗？”
如此一来白知谨终于大笑出声，用力拍了拍船舷：“小七说的极是！我白知谨此行虽然九死一生，但这条性命还寄在这世间，其他的又何足可惧？”
眼看小七满脸得意之色，康桐也笑了笑，问他：“净是嘴上跑马。我倒要问你，江河入海都是自西而东，你倒好，三言两语就彻底颠倒过来了。”
“先生，以前我听老人说过，我老家那儿就有大河，真是从东往西流的，就是不知道流到哪里，是不是尽头也是大海。再说了，东也好，西也好，也是天命嘛，白公子你说是不是？”
眼看他不仅把话题绕回天命上，甚至还把白知谨也绕进来，康桐不由得伸手轻轻点了点他一边肩膀，以示他不要一时得意，言语间失了分寸；小七自然会意，说完后不等白知谨作答，先吐了吐舌头，拎起早就凉透了的茶壶，说是要去续水，借机溜走了。
目送小七身影远去，白知谨稍稍收起一点笑意，继续说：“先生适才说‘莫之至而至者’，我冒昧一问，如若十年八载还是想不起故人的行迹，先生又作何打算？”
这一问并不出康桐意料之外，他瞄了一眼白知谨，平静地说：“不瞒睿之，我已然想过，如果游历三年还是一无所得，就回坪天观，重回家师门下学医，待时机合适再下山寻人。我既然孑然一身，萍寄于世，往何处去又或是何处容身，与我又有什么差异？三年五载也好，终其余生也罢，总归就是这一生了。”
“说到医术……先生的医术，都是在坪天观这一两年间学成的？”
“家师也曾问过我是否学过医。但这些都同其他事情一样，全然记不得了。我读医书，觉得从未读过，辨识药草，也是从无到有……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替人接骨、诊治外伤都学得颇快，开方子也从未出过什么大错，难怪师父与睿之都有此一问。我或许还真的曾经是个大夫吧。”
他说得爽快，白知谨沉思片刻，才说：“我不过随口一提，只是想也许能帮先生回忆起往日一二。这世上有许多过目不忘的奇人，无论学什么都较常人来得轻松快捷许多。先生天降奇才，实为幸事。”
“睿之谬赞了。倒是睿之有何打算？”
白知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断腿，苦笑道：“如若只是断手，自当尽快回到军中复命。可是现在连走路都不成，再说船在江上漂了这些时日，早不知道义军的营寨何在了。”
“江南义军一事，我也略有耳闻。虽不知道义军行踪，但若是睿之拿定主意，我愿意护送睿之回去。”
白知谨目光一闪：“莫说我不知大营何在，就算知道，先生是大夫，小七年少，怎么能让你们陪我涉险？先生肯收留救治我，已经是莫大的恩情了。”
“骨伤需得百日，就算睿之筋骨强健优于常人，也至少是八九十日的工夫。在遇见睿之之前，我和小七原打算在就近的渡口上岸，往内陆去。眼下自是不成的。但长居船上，也恐不是长久之计，何况冬天也近了。睿之既然不放心我护送，那不知这样处置可好——待船行得再远一些，悬赏你的风声也过去了，我们寻一处小码头上岸，找间屋子安顿下来，睿之安心养伤，我则寻个医馆，救治病人，也筹些日后的盘缠。”
这时小七已经打好水回来，静静地坐在一边听他们说话。白知谨听康桐语气，分明是早就有所盘算的，是故说得从容不迫，在情在理。他也知此时最好的应答就是一句“单凭先生决断”，但不知为何，在康桐清澈的目光注视之下，这句话反而说不出口。
终究是心有顾虑啊。白知谨念及此，重新抬起头，目光从康桐移到小七，最终还是落回康桐身上：“先生不嫌弃我病残……”
“睿之，你不必勉强答我，要是心有疑虑，又有何不可直言？你我既已同船，分道扬镳之前便是生死共悬一线。我与小七绝不弃你，你也无需过分忧虑我们的安危。待你真正拿定主意，再答应也不迟。”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