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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   一

      白知谨再醒来发现还是在船舱内,依旧一灯如豆,长案低平。只是此时四下不见旁人,他口中干渴如焚,扭头见榻下摆了茶壶杯盏,便忍着牵动筋骨的疼痛,伸手够向不远处的茶碗。如此一来他亦觉察到身上大小伤处俱已包扎妥当,看手法极为熟练,也不知道是那面带忧色的青年,抑或是只闻其声的少年人所为。

      投军至今,白知谨还是初次遭遇如此凶险,伤势之重远远超乎所想。他左臂被包裹得动弹不得,只余一只右臂勉强可以活动,伸手探了半天还是摸不到茶碗,白知谨有些心焦,忽然听到有人在不远处说:“呆子,明明给你留了木椎,也不知道捶床唤人。要是伤口再裂,先生辛苦给你上药包裹伤口,这不是白费了吗。”

      白知谨这才看见枕边留了一枝木椎,他正要说话,那少年已然脚步翩翩到了近前,探了探壶身后,低声嘀咕句“凉了”,就拿着茶壶出了船舱,不多时又折返回榻边,小心翼翼地扶起满身是伤的白知谨,把茶碗送到他唇边。

      白知谨早不知自己昏睡了几天几夜,温水入口的一瞬,直觉得腹内枯渴难忍,顷刻就把一大碗水喝得干干净净,而那少年也乖觉,不等他开口,又倒满一碗,如是连喝了三四碗,白知谨的焦渴之意才得以暂缓,口齿间终于分辨出一点甘甜味,他冲着少年微微一颔首:“多谢……”

      谢字还没说完,白知谨先看清那少年的相貌,一时间不免忡怔起来:这是个极俊俏的少年郎君,穿一身深色团花锦袍,愈是衬得眉目楚楚,只是……皮肤白皙,高鼻深目,分明是有胡人的血统。

      那少年见白知谨盯着自己,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又说:“先生说你多是外伤,转醒就在这一两日,果然醒了。饿吗?清粥是现成的,你昏睡太久,肠胃失调,先吃几餐清粥再说吧。”

      白知谨以前在北方常见胡人或是胡汉通婚的后代,南下之后,见得倒是少了,眼前这少年官话说得很好,白知谨闻言又点点头:“有劳。”

      于是这胡儿少年又服侍着他吃了两碗粥,用完还绞了巾子给他擦脸,手脚轻而熟练,照顾得妥贴无比。白知谨进了水米,觉得气力又回来一些,身上各处伤口的痛楚似乎都减轻几许,他正要再和少年道谢,忽然觉得有凉风袭面,目光一转,就看见了正对着床榻的那扇窗子。

      时值初秋,入夜之后江风入舱,拂上人的头脸颇有些泠泠凉意,而窗外的一弯明月,较之当日战场上所见,更添了几分圆满之意,眼看就要填满半弯了。白知谨对着月色出神,一时间连那少年人的说话声也未留心:“……你是冷吗?我来关窗。”

      眼看少年就要合上窗子,白知谨醒神,忙开口说:“且等一等。”

      “嗯?”

      “不冷,就开着吧。”

      “哦,那就再开一会儿。病人不能吹风,病中惊风,寒气入了肺腑,可就麻烦了。”

      他说话时眉眼间自有一种天然的笑意,左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时隐时现;白知谨沉默地看着他,心里有无数疑问,正在思量着从何问起,忽见那少年双眼一亮,扬起一个真切的笑来:“先生,你来了!他醒了!”

      白知谨顺着少年的视线望向舱门,果然又看见昏迷前匆匆一会的青年:一身半旧的布袍,已经洗得微微泛白,仍不掩此人温文从容风度。与白知谨目光相撞之后,他微微一笑,话却是对着胡人少年说的:“是该醒了。小七,把窗合上。”

      他既出言吩咐,小七回眼看了看白知谨,一笑后便合起了窗。白知谨并无异议,静了一静,凝起为数不多的气力,稳声说:“多蒙足下相救……”

      话没说完就被稍嫌冷淡的语气打断了:“这话说过了,不必再说。”

      话遭抢白,白知谨倒也神色不改,又问:“那敢问足下欲往何处去?我既蒙阁下相救,不敢隐瞒:在下还有要务在身,如若有邻近的渡口,不知是否方便放我上岸,容在下早日……”

      “你折了腿骨和手腕,失血过多,不死已是命大。下船不难,最近的渡口就在四十里外,顺流漂上半夜就是。只是下船之后你又如何走动,小七和我救你一命,就这么再给你拿去轻贱么?”

      此人虽面含忧苦之意,言语间却是不肯稍加辞色,白知谨被他说得一噎,正要接话,一旁的小七笑嘻嘻地插了句话:“白将军,现在寻你活人死尸的布告贴得沿江各渡口都是,不论生死黄金千两。你还急着离船上岸么?”

      白知谨获救至今未曾通报过姓名,这固然是因为事态危急又重伤在身无暇礼数,但归根结底还是他心怀戒备,不肯对萍水相逢之人吐露过多实情。如今小七含笑间轻巧说出自己的姓名身份,更道出官军悬赏之事,听得白知谨心中一凛,望向这不知身份的两个人的目光也旋即凌厉起来。

      这刀刃似的光芒一闪而过,白知谨垂下眼,收敛起骤然腾升的杀意,转对那布袍青年和声说:“先生与这位小公子救下白某,白某自不会轻生,只是既然官府悬赏,恐拖累了两位,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既救了你,自不会任你送死。”青年略一颔首,转身从几案上拿起一物,递到白知谨面前,“是你的马把你驮到江边,小七眼尖,救你上了船。当时你手上握着这把长刀不放,万物有灵,牲畜亦概莫能外,你有命活到眼下,多亏那匹马。可惜我们到的太晚,它送你到江边已然力竭,倒地时压断了你的腿骨,这里还有一把匕首,也是小七在马腿上拔下来的。如今你也醒了,自当物归原主。”

      白知谨只记得当晚坠马,若眼前人所言不虚,他如何又被马带到江边,实则半点都记不起来。但随着刀和匕首递到眼前,白知谨一瞥那支匕首,登时浑身一震,忙追问小七:“那匹马……那匹马可是周身枣红,唯有四蹄是雪白的?”

      小七看他脸色煞白,神情有异,仔细想了想,答道:“天色太暗,我也没执火,看不见什么颜色,但那匹马夜里看来黑黢黢的,若说是枣红色的,倒也说过得去。可是匹乖巧的马儿,找到你的时候它还有一口气,要不是它听见船声悲鸣,我也找不到你了。”

      白知谨一时间都能听得见自己牙齿在咯咯作响,望着匕首,悲惊交集,许久方长叹:“季文舍命救我……”

      想必是坠马之后副将扶他上了自己的坐骑赤狮子,又用随身的匕首惊了马,狂奔出阵直到江边,才得了今日这一缕生机。

      那青年这时又说:“有人舍命救你,你眼下重伤未愈,尚不能行走自如,还急着下船么?下船又往何处容身?明早船到石榴浦,小七下船为你抓药,你要当真想走,我们又何必拦你。佩刀还你,你也自加斟酌吧。”

      说完这句话,他再不看面色忡怔的白知谨,带着小七径直扬长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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