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西结》止余纯尺

5、别来居士

　　一次临时起意的抽象，换来了以西结新生活的长期内向。
　　开学报道第一天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课程，她去姑且称为教务处的地方填写了很多份信息表，并且每一次写完名字之后，她都鬼鬼祟祟用手压住那一块位置，才敢继续往后写。
　　“同学。”一个女孩忽然站在她身后，将以西结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暴露了，又要迎来那种狂风骤雨的骚动。
　　“能不能借一下笔？”
　　以西结悬着的心平静安详地躺回了肚子里：“给你。”
　　女孩甜美一笑，拿过羽毛笔在纸上刷刷写下一个龙飞凤舞的名字，以西结勉强辨认出前半部分，比莎。
　　等到比莎离开，以西结做贼似的将信息表压在整摞纸张最后，大步流星离开了是非之地，赶赴下一个教室。
　　梅林学院和她印象里的西式学制大学有很多相通之处，比如都划分了细致的专业，让学生能够选择更适合自己的赛道。不过这里的学生自一年级开始就要选择一名魔导师，作为之后修炼的指引者。
　　今天大多数时候，以西结有种分不清自己在原先世界还是新世界的错乱感。和驱魔系同班同学开会——团建，认识了一名本系高年级的学长——兼职辅导员，投票评选了本专业的负责人——班长。
　　然后在临近中午的时间段，学姐告知了他们一个残酷的真相：除了特殊宴会聚餐，学校的餐饮只在食堂供应，请学妹学弟们跑快一点喔。
　　哎不是。以西结捶胸顿足，怎么累死累活到了魔法学院还要重新体验不堪回首的大学牲口日子啊？
　　她的原先世界是一个标准的赛博朋克社会，高科学水平，低质量生活，密密麻麻的钢筋水泥鸽子笼塞满了居民；穿越之后就大不相同了，现在可以说是达到了生活质量和科学技术双双扑街、再创新低的状态。
　　梅林学院的人口密度不亚于原先世界寸土寸金的主城区。
　　食堂……很接地气。女佣将饭勺抡得飞起，把那一坨坨堪称暗黑料理的杂烩拍进排队的人端的盘子里就算完事。
　　餐桌是普通的木头方桌，四人一张，没有想象中柔软舒适的丝绒软椅，木头板凳爱坐不坐。
　　墙上也没有刻着浮雕的繁复罗马柱。学长说：“啊，那种设计以前流行过，但是很容易落灰，自从风都取消奴隶制以后，学院就不常用了，清洁的人工费很贵。”
　　好现实的因素，一点儿魔法世界的浪漫感都没有。以西结叹服。像啊，很像啊，这种唯利是图的调性都和原先世界如出一辙。
　　她穿越了，又好像没穿。明明生活翻天覆地，细节却愈发似曾相识起来。
　　以西结一落座，左右邻座的同学就陆续离开，她吃着索然无味的汤羹，双目放空，盯着食堂角落里一尊大头雕塑发呆。
　　那个雕塑忽然动了一下。
　　诡异的场面惊得她鸡皮疙瘩直冒，一下站了起来。
　　对方也被她的举动弄得后退了半步，但很快镇静下来，坐在了她对面。
　　以西结注意到他在桌面放下一个银餐盘，原来那不是什么雕塑，而是一个人。他也是来吃饭的。
　　他顶着硕大失衡的空心头壳。这显然不是原装的长相，类似于一个遮挡脸部的全方位面罩，套在真容之外，造型很稀罕。
　　“您请坐。”以西结自动往旁边让了让，然后在更远些的位置坐下。
　　她觉得对方的体力消耗一定很大，每天肩膀上都要载着这样的重量，得尽量少走几步。
　　“谢谢。”那人说罢开始专心致志地吃饭。修长的手指将头壳微微抬起一点，只到下巴的位置，然后拿一根叉子将切碎的洋芹一块块往嘴里送。
　　看他吃饭怪累的，以西结垂眸继续吃自己的东西，不经意间又注意到头壳的外表泛着油亮亮的光。
　　头壳是一个陶瓷质地的娃娃脑袋，浑圆丰满的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嘴唇与脸颊上了浓重的彩色的釉，如同墨色用量过多的印刷机制作出的新年挂画。
　　她终于意识到刚才那种熟悉的感受由何而来，这个头壳不像是风都、乃至整个通塞大陆的美术手艺，而是她原先世界常见的、东方风格，包括男人身上修身的玄色长袍。
　　当以西结注视头壳的主人时，他也停下来注视着她。
　　两个人隔着一层伪装相互对望，以西结率先点头致意，大头娃娃也礼貌地颔首。
　　身后走来一名火红头发的女人，好像在考试那天也见过一次。她径直找到大头娃娃旁边坐下，屈肘撑在餐桌边沿：“怎么样，别来？你选好合意的弟子了吗？”
　　女人用了“弟子”这个词汇，以西结想，这在通塞语里是不常见的措辞。
　　听闻此话，男人连吃饭的心情都没了，浑身写满了抗拒：“我不想……”
　　“是啊，没人想带一群连咒语都念不顺畅的小家伙。有时候我也很烦，和他们说话倒不如去地窖面对一袋土豆。”女人语锋一转，“可是，你必须选一名学生了。”
　　被称作“别来”的男人见推脱不过，随手指了一下旁边的以西结：“那就她吧。”
　　梅尔才注意到旁边那一团人，嗯，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比喻水平真够妙的，这名学生果真像一颗土豆，身上滚着泥。但良好的教养让她没有对任何人的外貌表露出鄙夷的迹象，她只是更快速地移开了目光。
　　以西结却不像梅尔意料中那样欣喜，她不想随随便便就被决定了。
　　“老师们，作为率先通过测试的成绩优异者，我希望有选择的权利，让最为强大的术士作为我的导师。”
　　参加神选赛需要面对这个世界天南海北的竞争者，所以，以西结想尝试一切有可能的办法，将提升得更厉害一些。热武器固然很好，但物法双修更让她感到稳妥。
　　毕竟这是一个不太讲科学的世界，入学考试的亲身经历使她感到自己有必要入乡随俗，才有可能更好地应对种种情况。
　　如果没理解错的话，别来似乎是一名新任职的导师。也就是说，以西结觉得他不够格。
　　梅尔被女孩颇具傲气的要求说得愣了一下，好脾气的她放声笑起来：“强大？你要如何定义强大？”同时她屈起一边的手臂，肌肉如盘错从土地里隆起的树根，“斯福德家的剑术举世无双。但是药剂、占卜要看泽菲尔塔。秘术无人能敌伊索拉。”
　　“我的导师要强大到……”以西结歪着头想了想，就像这个年龄段的女孩该有的那样天真，“像神使一样？比如在竞技赛上，能把像戴因那样的人都打败。”
　　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笑容里带着几分吐露真话的狡黠。
　　以西结可从来都不是乖孩子。她的内心甚至已经过了可以被称之为孩子的年龄，平心而论，她是一个鬼话连篇，并且有些阴损的大人。
　　但是她的外表却具有极大的迷惑性。这副轻狂的口气，不切实际的梦想，由少年口中说出都显得天真而浪漫。
　　她才十七岁，大人会原谅她。
　　“能够打败神使的恐怕只有神使。”梅尔揉了一下女孩的脑袋，然后感到掌心里抓住一把黏腻腻的头发。这孩子，莫非在学两百年前的人，不清洁不洗澡么。
　　梅尔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立刻将手收回来，又想到什么，“即便这样，别来居士也可以视作神使。”
　　“我不算的。”别来说。
　　“你太谦虚了。”梅尔像是古董商人在推荐什么宝藏，“以西结，真的不考虑一下吗？你的导师很高明，他来自很遥远的地方，那里成神的方法与通塞不一样，要受一道天劫。他硬生生承住了，可惜劫数不是他的，所以……”
　　替人做嫁衣。这个俗语在通塞没有对应的形容方式，梅尔顿了一会儿，纠结该如何描述他的境遇。
　　“九道。九道天雷。”男人纠正，并且善解人意地从交领衣襟里面抽出一张手帕丢给梅尔。
　　“好吧。”梅尔拦截住手帕的弧线，她认为同事有必要和这个小姑娘单独聊一聊，便向食堂出口走去，“回见。圣主之光无尽宽愿。”
　　“圣主之光无尽宽愿。”
　　出口的人比刚才多了一些。人群中，以西结看到了那名饲养蟒蛇的金发公子哥和他狐假虎威的朋友正在与几位神秘学的巫师攀谈，看样子对彼此都分外欣赏。
　　以西结半睁着眼睛，将不远处的众生相尽收眼底。
　　她暂且还不承认的导师忽然说：“听起来，你很在乎‘神使’这个身份？”疑问句，但因为过于肯定几近于复述。“我很好奇你偏偏拿天灾神使举例，为什么会本能地将他视作对手？你怎么看待……那个戴因？”
　　以西结心头微跳，猛地睁开眼，大头娃娃嘴角的笑容一成不变，但此刻却让她感到惊人的锐利与危险。
　　像猫儿似的黑亮的圆眼珠转了半圈，她最终说：“瞒不过您，我想打败他。”
　　“为什么？”
　　“因为——”以西结垂下头，瘦弱的身躯渐渐发出一阵颤栗，正当别来居士想翻篇就当从未提过。
　　“因为我爱他！”
　　她仰起脸，眼底浮现出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向着天环岛的方向。
　　以西结擅长说谎，在她看来，热烈的爱慕和憎恨所表现的状态，只差一线之隔，因此她相信自己的借口还足以蒙混过关。
　　“我太爱他啦！我在神使受封大典上看到了他的身姿，他那样英俊，那样强大。老师，您明白吗？我当时直接晕眩得昏了过去，被一场大雨才浇淋得恢复知觉。我这样普通的人，如想获得偶像关注，唯一方法恐怕只有冒死站在他的擂台对面。假如我能在某一次神竞‘出其不意’地让戴因落败。就像所有爱情小说那样，他一定会格外关注我的，我会成为他心目中最特别的女孩。”
　　你已经很特别了。
　　别来居士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他的鼻子很灵敏，能嗅到谎言的味道；然而她精湛的演技让别来决定放她一马，不再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