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3、此大明耶?此太极耶?(上) ...
-
上都乃是大魏的心脏,昔为凤翔阙,今作龙飞城。
闻得圣驾已回,纳兰丞相率百官在皇城门口迎候太子殿下。
他们本欲出城十里相迎,只是太子不允。太子的辇舆改扮成一支商队进了上都,车驾在富繁的街巷里迂回穿梭,最后抵达高大豪华的皇城门口。
纳兰枚穿着式样简洁的蓝衣,撑着八十四骨的纸伞,在一班峨冠礼服的文武臣僚中格外引人瞩目。
别人满脸喜色交头接耳的时候,他不发一声,不言一语,玉山一般矗在百官的前面,眉宇却隐隐蹙敛,浑身上下都有一股沉静巍峨的气势。
在群臣的众目睽睽下,大魏太子缓缓落了车。
太子与丞相面对面了,他们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与此同时,百官齐齐双膝下跪,高声呼喊道:“恭迎太子殿下回归——”
纳兰枚上欺孤王下压群僚,一度被人误会有纂逆不臣之心。尽管他后来力救上都,厥功甚伟,百官始终对其心存芥蒂,现在见他迎接太子居然不着朝服之仪,不行跪拜之礼,难免半疑半惧,面面相觑。
大出意外的是,纳兰枚把纸伞交给随侍之人,下一刻,便吐出一句“臣罪当诛”,一手撩起袍摆,眼看要顺理成章向太子拜伏下去。
元睢连忙扶住纳兰枚的臂膊,制止了他接下来因这阵子的专断僭越而告罪的话语。
他们是深谋远虑旗鼓相当的盟友,两相策应,共济时艰——元睢向他颔首,略带歉疚地微笑:“这些时日,多亏有你。”
纳兰枚摇了摇头,脸上一贯的渊穆刻板。
他们两个真是某种程度上相似得可怕的人,一个和极雍雍,一个敬极肃肃,高位者最常见的做派,在他们两个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被太子殿下亲手扶起,他也不再坚持,顺势站直了身子。他肩很宽,人却消瘦,一袭朴素蓝衣,恍如置身于当年夷吾山上。
元睢略略仰着下颌,瞟了一眼天际落雪,尔后转身返回车驾旁边,把他一只修长的手递向了车帘。
少顷,另一只纤细的手搭上了他的。
他顺势一牵,从车驾里牵下来一位红装少女,层层叠叠的裙幅随着动作盛放,那样熠熠耀耀的大红色,像是一窠一窠的火星,稍不注意,就会烫伤人的眼睛。
少女站定时,脸面变得清晰,她还只十六七岁年纪,美目修眉,明艳无比,神色却冷漠骄戾,拒人千里之外。
元睢一下展开外氅给她裹在身上,有意无意地,将其藏于自己庇护之下。
见到这一幕,群臣均已心知肚明——这便是那位图谋复辟失败的朝阳公主了。
他们暗暗传递着眼神:真是惊奇,原本还在猜测,公主如若被擒,元家会怎么处置她,万料不到竟是这样一个结局。
纳兰枚又撑回了伞,俯下头脸,每一条衣褶每一缕发丝皆遵从画图的准则。即使在昔日的冯赆面前,也维持着一种止水般的安谧态度。
奉瑾从塞北回来之后,始终缄默不语,仿佛全部情绪和力量,都在那场战事里一下耗尽了。
所以,她并未注意到——群臣的行列前面,有一位格外夺目的蓝衣青年。
奉瑾一动不动,元睢握住她的手,微微的一使力,才教她打起精神,一点一点抬高了头——最惊艳的一双眼睛,上勾如凤状,瞳仁中却是空落落一潭死水。
元睢极其温柔熨贴,询问她冷不冷,累不累,有哪里不适,她都只是摇头。元睢以眼神示意,一个宫女上前把奉瑾搀扶住。
她乖顺地任由宫女搀扶,说不准是疲倦还是淡漠,总之,整个过程一直是沉默的。
纳兰枚此刻抬起头脸,目光远远投射在奉瑾脸上。
元睢自是注意到这一束目光,他停顿一下,嘱咐奉瑾的时候,语气中蓦地生出一种古怪的怜悯和柔情:“我有些事务要处理,你既累了,我命人送你回宫里歇息,可好?”
奉瑾点点头,像一个精致的言听计从的木偶。
元睢松了松眉毛,有些无可奈何,却只是维系着微笑,放开她的手:“去吧。”
应付完场面,奉瑾提前离开,把所有人抛在后头。
她脸上无表情,内心波澜起伏。
终于回到了这座本该属于自己的皇城,尽管以一介俘虏的身份……可是,自己能够保持这样的平静?
她茫茫然,几乎脚不着地,行走在这一段御道的尾端,一抬头便看到层层叠叠的殿宇,中间突出一座丹阁,红飞彩映,绣簇朱翻,兀自在冬日蒸腾着神秘的氤氲之气。
“那儿是……”
那是众多宫阙里最中心、最突出的一座,她父皇在位时所建造,因朝日上时辉煌满堂,遂赐名为大明宫。它作为一个奉姓时代的标志耸立在皇城中,经历焚毁和重修之后,整个构图都更加雍容有致了。
在这恍憾中,背后传来一声又陌生又熟悉的清冷嗓音:“那儿就是太极宫,丹阁上空燃烧的不再是价值万金的香料,而是为臣民供暖的蜜炭。”
心里怦然一跳,猝不及防,奉瑾僵立在原地。
那人撑着一把伞,与她错肩擦身,慢慢一步一步安详的踱过去,转而站在她的面前。奉瑾举目望去,这一位蓝衣青年,赫然是纳兰枚。
她呆了一呆,惊惶察觉自己是见过这个人的,是刚刚立在群臣最前面的领头者。
没想到,竟然就是三哥哥。她高蹈介洁、一心归去的三哥哥啊。
如今,跟元睢一起来算计她——
纳兰枚长身玉立,任凭深秋的冷风吹拂着衣袂,伞面微微移开,露出他精巧的镂银头冠,以及梳理根根服帖的漆黑发丝。
一眼望去,此人表里一片澄明,当狭长的眼睛稍稍睁开,却射出了一线含藏锋利的光芒。
奉瑾整个儿混乱地站在原处,甚至没有留心纳兰枚一抬手,那名搀扶自己的宫女就面露惧怯,自动退下了。
昔日极其晶艳灵动的眼珠,现在连观察都显得涩重万分。
他还是一袭蓝衣,但也戴起冠来了。
当年离山之前,大哥二哥及冠了,枚琛还没有。
那时候,书院公认大哥三哥最相像,不过他们一样的神气静雅,行为习惯却各不相同。大哥注重仪表,明明懒散恬逸,上颅乌发却以木簪固定得一丝不苟;三哥性情严肃,总是板着脸,漆发倒是松松地挽着,用一根红绳系好,半披于肩,看起来比如今这副样子要好亲近得多。
她目光下移,视野中映入他腰间悬垂的白龙玉佩,眼眶便缓缓红了起来,有一瞬的眩晕,险些要站不稳当了。
他想,她已经明白过来,自己为何会一败涂地了。
所以她才会扬起下颔,露出那么孤傲,那么凄恻的笑容:“三哥哥,你为何违背了昔日的志愿呢?”
看见纳兰枚的那一刻,奉瑾眼前闪现一幕模糊的画面,因太过久远,以至于骤地想起,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在她一切都懵懂的时候,天空为竹林所遮蔽,东箭南金正在畅谈未来,口口声声为国为民建功立业。冯赆觉得无聊极了,心不在焉地托起腮庞,大眼睛转向了另一边,发现枚琛也并未细听,而是双眼半眯,审视着棋局,企图把原本跟睢竹对弈的顺序重演一番。
他专注地摆弄着棋子,漆黑的睫毛齐齐竖起,好像封将拜相都不及这件事重要,恰恰是这一瞬间,他不经意地抬头,撞上了小四弟那含着探究的目光。
对于沉默板正诸事严肃的三哥哥,冯赆一贯有些畏怕,被发现以后,马上缩了缩脑袋,大眼睛疾忙转向别处去了,嘴里悻悻说道:“大人无趣极了。是吧,三哥哥?”
说是大人,其实枚琛比归石睢竹只差了两三岁,比冯赆当然还是大很多的。
她想到这里,心里有些没底,又悄悄望了三哥一眼。
却没有想到,枚琛看向她的漆黑眼眸里浮现出一种既复杂又柔软的神情。
他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是啊,阿赆说得对。”
她不禁一怔,抬起了头,在大哥二哥侃侃而谈的背景下,枚琛定睛对住自己微微一笑,如同冷月辉射寒江,波动了某种艳色,令她的心跳刹那间停顿——彼时,她还以为,三哥哥是跟自己站在同一方的。
于是她也忍不住笑了,偷偷抱过大哥哥的古琴递给他,顽皮地眨了眨眼睛。
伴随着翠竹发生的飒飒爽籁声,耳畔又响起了睢竹那带笑的叹息,隔过漫漫岁月,无限地远拓荡开:“若是我们四个将来一同入朝,永不分离便好了……”
当此之际,奉瑾直直地盯着纳兰枚的眼睛,里面倒映出来自己长大后的五官、以及一身娇美的女儿红装。
她心中塞满了疲惫,反倒勾出薄薄一点笑意:“三哥哥曾经立志遗世绝俗,令我十分钦佩,不料如今沦落为供奉之臣,以声利自污,时时降心,处处屈己,先磕头,再开口。四弟见了,着实为您难过。”
三哥哥理了理发间的缨绥,注神瞧着她的脸庞,十分平静地说道:“世变无穷,岂能不与世推移?曾经我闲云野鹤,渴求知己,幸能与你们相逢;如今我自愿入殿,磕头拜吾君,开口为万民,惟求澄清天下——上天始终眷顾,使我得偿,又何必难过?阿赆着实多虑了。”
言语间,他眉宇的冷漠慢慢如冰雪一般消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