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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瓷器公主

      她是如瓷器一般,易碎的公主殿下。
      而那位公主的王國,佇立於雲霞中的陶瓷城堡。

      象牙白的潤彩,透明晶亮的釉彩,縱使是野獸也會為之駐足的完美無瑕。

      當它們互相碰撞而叮噹作響,彷彿還能聽見微弱的輓歌吟誦。

      是的

      由人骨焚燒成灰,混入塑泥之中。
      靈魂是紋飾,血肉是模具。
      一切都是為了,鑄成與公主相配的夢幻之城。

      搭建於死物殘骸之上,那曾經美麗的王國。
      在薄暮之中,轟然傾頹。

      很久很久以前,故事的開頭。
      她悲哀的困在,蒙塵的閣樓。
      你敞開了紙箱,捧起了玩偶。
      那無瑕的臉龐,尚美麗依舊。
      即使歡欣之餘,別急著要走。
      於瓷片的殘垣,那裡也曾有:
      有個瓷器的公主,統治著破碎的國。

      -----騷氣的分隔線-----

      何謂品格端正的淑女?
      冷靜、平穩、優雅、不卑不亢。

      伊娜·伊耶,行走在凌晨四點的街道。
      她的皮革製厚底鞋撞擊在石磚街道上,發出粗魯的腳步聲。

      這個季節的日出總被拖的稍微慢點,對伊娜而言,這不是好事。畢竟北方的冷夜,對她脆弱的體質而言不太友好。
      拉緊黑色羊毛大衣的領口,肺部的空氣大概率是要凝固成冰晶,扎的呼吸道生疼。

      要說這個時間點有什麼好處,那就是除她以外沒有其他行人。
      對著穿著大衣、長袍、西裝的女性抱以怪異目光的傢伙,在這種地方可多了。

      伊娜乾咳了兩聲,肺部像是被螺絲刀鑽了兩下,久久無法平息。
      後悔自己沒有戴上那條圍巾,儘管它會敗壞她的品味。
      棕色打底與亮黃色的菱形圖案,想到這裡,伊娜打消了對圍巾的渴望。

      低頭看著自己的腕錶,四點剛過二十分。
      她加快腳步。

      不一會兒,商行就倒映在她淡藍色的眼眸裡。
      克雷克商行,鐵騎市分行。
      白色的建築,裝模作樣的仿造古典,但至少在清晨的微光下還算有幾分奧妙的青色。
      然而,外頭雕有東方紋樣的門環,把那一點遮羞布毀掉了。簡直是災難般的混搭。

      伊娜深吸一口氣,嫌惡的握起門環,在檜木門板上扣了兩下。
      姑且扶正自己的圓頂硬帽,蓋住自己倉促盤起的金髮。

      冷靜、平穩、優雅、不卑不亢。
      雖說不期望自己能全部達到,但至少要平穩。
      搓揉著自己的前胸,祈禱自己一會兒可別咳出聲。

      守門人是個大約二十四歲的年輕人,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把門板隨意的撇到一側。

      伊娜刻意無視他想接過自己帽子的手,逕直拐進二樓。

      地板是木漿灌成的,當然了。
      檜木只有門板而已。

      辦公室裡火爐正劈啪作響,升騰的熱風把牆壁上的掛卷微微帶動。
      另外一個與之遙遙相望的光源,是辦公桌上的一盞黃色的枝燈。

      「埃格溫,咱們需要談談。」
      伊娜直接把這句話噴射到埃格溫疲憊的臉頰上。

      年近五十的男子抬頭,把額前的棕色捲髮梳到腦後。睜大眼睛,吹了口氣。
      「親愛的,淑女要怎麼樣來著?」

      「……“請”……」
      伊娜的嘴唇流出一個細如蚊蠅的字眼。

      埃格溫聳聳肩,雙手掃起桌上的文件,在桌面上喀喀喀敲了三下,然後墊在紙鎮下方。
      隨後,他從座位上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滿是皺摺的襯衫,看上去很需要熨斗。
      「請說吧。」

      伊娜翻動羊毛大衣的內襯,從內側格外縫製的口袋裡捏出一張信紙。
      「咱的實習資格撤銷了?就一張通知書?」

      「我親愛的小姐,我們是商人。」
      埃格溫指著桌上的枝燈
      「看著,這玩意兒是靠儲存的魔力發亮的,對吧?妳得是時候換上個新的魔力槽。」
      他伸出食指和大拇指,一圈圈旋著轉鈕,直到它完全熄滅。

      「一年前就已經得到機會,現在說撤銷就撤銷?」
      伊娜幾乎要捏爛手裡的信件通知。

      「……」
      埃格溫的眼球左右飄動了一下,嘟起了嘴唇。
      「對。」

      「然後把咱調去一間學校,經營你們的旗下產業?」

      「對。」

      伊娜皺起眉頭,她不能接受。
      內心深處也知道,隨著自己的成長,得克制任性與蠻不講理。
      今天像隻冒失的犰狳一樣鑽進這裡,更多的是請求調職。
      「埃格溫,咱可以去別的地方,咱不是小孩子了。咱知道,在密林合眾國的據點還缺人,咱也會說精靈語。沒問題的。」

      「嗯哼,小姐,我是私家傭兵團的團長,還是遠近馳名的決鬥者。猜猜我剛才在幹什麼?」
      埃格溫兩手一攤
      「看報表,驚喜吧?」

      「埃格溫,你已經過了必須上前線的年紀了。」
      伊娜試圖討價還價。
      在之前有過成功的案例,雖然埃格溫是比較不好說話的類型,但伊娜有把握。

      「而妳,小姐,妳還沒到必須去外國駐點的年紀。」

      伊娜舔了一下乾裂的嘴唇,室內溫度正逐步升高。
      「咱已經十七歲了,是個成年人。」

      「更正,十六歲零五個月,看來妳的數學沒有好到可以去密林合眾國。」

      證件上確確實實是寫著十七歲,但伊娜不想在這方面多費唇舌。

      「好吧,但咱還是成年人,咱可以擔任那個接待職位。咱不是會聽你的鬼故事嚇到尿床的小女孩。」
      伊娜強忍咳嗽,正眼瞧著埃格溫。
      就算特地穿上厚底鞋,矮小的伊娜還是無法與高大健壯的男人平視。
      這使她有點氣餒。

      埃格溫突然出手,直接把伊娜遮掩亂髮的硬帽摘下來。

      伊娜一時反應不及,被他得手
      「嘿!」

      「我親愛的小女孩,需要別人幫妳綁頭髮嗎?嗯?」
      埃格溫把帽子丟還給伊娜,她差點沒接穩。
      手忙腳亂中,手裡緊捏的信件緩緩飄落。

      「啊,我的小姐,妳的就職信掉了。」
      埃格溫挑釁的勾起嘴角,抖動手裡的信件。

      伊娜漲紅了臉,踱步走出辦公室。

      -----騷氣的分隔線-----

      克雷克商行,每天處理著人族邦聯大半的貿易物流。其業務範圍上自鐵路貨運下至零售散賣,無所不包。

      克雷克商行僱員,伊娜·伊耶。
      現任盧耶魔術學院零售部管理人。
      總之,並不是什麼響噹噹的頭銜。

      新的一年,來到第四天。
      假期將要結束,運輸中心擠滿了工商階級。

      伊娜拖著笨重臃腫的行李,嬌小的體格讓她在人群中難以前進。
      火車站擺放的大鐘正無聲的行走,伊娜有些急躁的來回觀看自己的腕錶。
      即使巨大的鐘面就在她面前,只要歪頭避開前面那個男人的高禮帽,再仰角六十度大概就能看到。

      鐵騎市火車站本該是人族邦聯最有牌面的運輸中心,往往被擁擠的人潮淹沒掉其佈置。
      簡直是鑲嵌於鐵騎市這塊廢鐵上的鑽石,卻又再次被灰塵蓋住。

      總算撐到售票亭,伊娜摘下圓頂硬帽,顧不了形象的搧著風。
      人群總是能使酷寒的冬季變得堪比夏日。
      「七點到盧耶一張。」

      售票員是位年老的女士,頭髮像是沐浴乳泡沫一般純淨。
      「包廂都已經沒有了。」
      她慢條斯理的說,伊娜算是明白為什麼隊伍那麼長。

      伊娜嘆了口氣,眼瞳飄向頭頂挑高的天花板。
      「好,那不對號車廂一張。」

      別說臥鋪,今晚只能坐在木椅上過夜,還得提防扒手。
      想起那種不舒服的體驗,伊娜只得硬著頭皮上了。

      按照雇傭契約,至少要趕在冬假結束前三天抵達,這還不包括和進貨方與僱傭方溝通協調的時間。
      伊娜得保留時間處理交接事項,可以的話最好能擴展自己的人脈。

      這次,老闆費迪南·克雷克先生的調令,是發的有些急迫了。

      抱怨歸抱怨,伊娜好歹也是以優秀商人為目標,對費迪南先生的資歷也是得表示尊敬。
      更何況,還有收留之恩這層關係。

      花崗岩砌成的石磚來到盡頭,月台上是平整的碎石磨砂混凝土地面。少了幾分高檔的掩飾,朝效率與簡潔靠攏。

      伊娜乾脆坐在自己的行李上稍作休息,車站月台圓弧狀的頂棚下,偶爾可以看見幾戶穿著得體的家庭。
      也許是直接要進入最低檔車廂的緣故,伊娜把淑女的矜持放下,任意打量那些父母俱全的幸運兒。

      其中,也有不少人回望她,以異樣的眼光。
      在鐵騎市,會身穿大衣和長褲的女性本就不多,伊娜便是其中之一。更離經叛道的,還有手腕上的腕錶。
      時時刻刻在宣示自己「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這是伊娜戴著這塊滴答響金屬條的原因之一。

      在被人群包圍的時刻,總會感覺自己是個異類,也會擔憂別人打量自己的目光。
      伊娜最後,還是保留了這身常服裝束。

      灰色黯淡的冰冷金屬錶,非常契合伊娜的脈搏。
      滴答滴答不斷前進。
      天色很快就暗了,伊娜把半張臉埋進有亮黃色稜形圖案的圍巾裡,火車站迅猛的狂風讓她無暇顧及外表。

      有時真的會後悔,為何非要收下費迪南先生毫無品味的禮物。
      得找時間去找尋更能體現成熟穩重氣質的圍巾。像這般開玩笑一樣的配色擺放在黑色大衣上,比烤焦了的肉派還要怪異。

      等待的過程,在幾乎結凍的乾冷空氣中,拉伸的與這鐵道一樣長。
      長到伊娜開始後悔,到底為什麼剛才不在書報攤多逗留一點時間,指不定自己會對角落的連環畫突然有了興趣。

      想咳嗽的窒礙感從食道攀爬而上,一想到盧耶位在溫暖濕潤的南方,甚至一度感覺這份工作也不是太差。
      等清醒一點後,看法還是沒有改變,這絕對會是堪比費迪南先生審美觀的糟糕工作。

      「小姐,需要幫忙嗎?」
      伊娜循著那沙啞的少年音找去,如她所想,是個體格細瘦的青少年。

      「不用。」

      「不好意思,我看妳有很多行李。」

      伊娜壓低帽簷,端詳著這位站在碎石混凝土上的少年。
      淡棕色的皮鞋,表面有一些類似網格的花紋,質地不算上等。從表面的潔淨來看,應該是嶄新的。

      貧戶,但是特地穿了一雙新鞋。

      往上是卡其色的吊帶褲,還有領口稍微泛黃的襯衫。最外面罩著尺寸不合的西裝外套,可能是來自父親或是兄長。

      視線往上,他用長長的紅銅色瀏海蓋住右臉,頭頂的軟帽也刻意壓住,不讓風輕易將其吹起。
      除了奇怪的髮型之外,就是眼睛。
      露出的左眼是少見的橙黃,有點像是琥珀的成色。

      如果他是想假扮成腳夫摸走行李,那他還需要再加強。
      「咱給你個忠告,扮成擦鞋的,那比較適合你。」
      伊娜的厚底靴噠的一聲踏穩,她的手掌穿過行李的提帶,用腰馬的力量把它們扛上肩膀。

      「擦鞋的?我不是擦鞋的。」
      少年伸出那雙沒有戴手套,被凍紅的手,往伊娜的行李摸。

      「別碰,咱警告你。」
      伊娜清了清被痰淤塞的喉嚨,讓自己以兇狠的語調發出威嚇。
      「咱比你想得更不好惹。」

      「嘿,我只是想幫忙。」

      伊娜沒有多理會那個騙子,她幾個月前才在共和國吃過一次大虧。
      厚底靴在混凝土地面敲擊,這難受的感覺讓伊娜頭皮發麻。

      鋼鐵的巨蛇在軌道上爬行,列車鏗鏘鏗鏘的在噪音與金屬尖嘯中靠站。

      魔導列車,內藏最新式乙太粒子引擎。
      從動植物廢料中榨取魔力,是新時代的技術。

      乙太粒子引擎的開發者,拉穆米·露絲,目前任職於盧耶魔術學院客座講師。
      一想到她,伊娜更加痛恨這份工作。

      餘光瞄到剛才那個穿著新皮鞋的少年,他也上了不對號車廂。
      如此堂而皇之,不像是要扒竊。
      伊娜皺起眉頭,搞不清楚他方才的目的。

      特意鑽到最後一節不對號車廂,伊娜今晚得保持清醒。

      -----騷氣的分隔線-----

      成功撐過八個小時,伊娜感受到的是身體內部的狂歡。
      遙想兩年前,在準備三級魔法師執照考試時,第一次體會到這種感受。
      自那以後,伊娜就迷戀上了這種疲勞過度造成的精神抖擻。

      認知能力的下降,會使她的意志更加透徹。
      冷靜、平穩、優雅、不卑不亢,淑女的四項品質。

      且不說優不優雅,此刻確實冷靜。
      窗外,是火車在前進,抑或世界在倒退。
      伊娜思考起這種類似哲學一樣的問題。

      偶爾會看見農民在焚燒麥草堆,在伊娜堆疊黑眼圈的過程中,成了一瞬即逝的螢火蟲。

      似乎在這種時候,自己的過去也被列車狠狠拋在外頭,此時的自己就只屬於當下。
      想像自己的人生是一張張照片集,然後隨手把意外曝光的、取景不好的、角度低俗的全數灑到早已收割的麥田裡,與那些灰燼混在一起。

      伊娜用指甲撓抓著木椅破碎的孔洞,不小心讓指甲斷折。
      小聲的咒罵之後,她安分的繼續觀望窗外的景色。

      建築物從平房演變為三層樓以上的房屋,好像這火車會穿越時空那樣。
      很快,就要天亮了。

      每當黎明時刻,伊娜就會想起那段在街頭流浪的不堪往事。
      拿著一把撿來的小刀,不知天高地厚的打劫過路行人,或是去翻店家後門的垃圾桶。

      那個時候的黎明時分,總讓伊娜有種安心的感覺。
      察覺到自己多活了一天,光是這樣就不可思議。

      六年過去,那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好像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像是已經斷折的指甲,被新的回憶覆蓋過去。

      往好處想,能忘掉泔水的味道。

      終於,經過十三小時的清醒馬拉松,盧耶的地貌伸出雙臂迎接列車。
      早上八點,濕潤的海風粗暴的打在伊娜臉上,像是被這個城市丟手套要求決鬥。

      即使艷陽高照,潮濕的空氣甚至讓她一度認為這裡比北方寒冷。
      不過,待在陽光下一段時間後,原本劇烈到要嘔出內臟的咳嗽好轉了不少。
      產生了,埃格溫也許是為了讓自己養好病才把自己調來南方,這樣荒謬的想法。

      伊娜裹緊羊毛大衣,它的觸感柔軟到差點害她當街睡去。
      一時間,腦海裡想到的是盧耶的咖啡。
      從矮人共和國海運的咖啡豆,提神效果說不定還不錯。

      扛起沉重的行李,伊娜朝上城區前進。
      盧耶的石匠,技藝大概是拙劣至極,路面可以說是崎嶇的像山腳小徑。

      「大地足音踏遍,土之魔法·彈」
      魔法,用語言催動的事象干涉魔術。

      詠唱了偏門的魔法,可以操作地面稍微推動自己前進,伊娜這輩子從沒想過會用到這種冷僻的咒語。
      仔細想想,要是把學這種東西的時間拿來專攻必考術式,搞不好自己有機會考上二級魔法師。

      想像歸想像,二級對自己還是有點困難了。
      要勝任商會一些高危險性的職位,三級也完全夠用。

      盧耶魔術學院已經進入視野範圍,六邊柱體的石造建築物,被四座尖塔所圍繞。
      這印證了伊娜的猜想,盧耶的石匠技藝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光是本該莊嚴的牆面崎嶇不平,就足夠讓石匠工會顏面掃地。
      如果是北方的石匠,非得把表面所有坑坑疤疤全磨平不可。

      要是克雷克商行參與工程,費迪南先生大概率會被嚇到昏迷。

      再往前便是金屬欄杆打造的校門口,上頭刷滿俗氣的金漆,伊娜光是看到就要心臟病發。

      「欸,小姑娘,放假期間也要出示學生證啊。」
      警衛是一位矮小壯實的女性,叫停了伊娜。

      伊娜從大衣內側撈出一大纍文件和證件,工作證、身分證、契約書、切結書、證明文書等等,卷宗被她的體溫捂的溫熱。
      「咱是克雷克商行派駐的負責人。」

      「那妳的校內工作人員證明呢?」

      「女士,咱還沒見到主任。妳得先讓咱去見主任,咱才有工作人員證明。」

      「妳一定要有工作人員證明才能進去。」

      「咱一定要先進去才有工作證明。」
      伊娜盯著她眉心突出的疣,希望那並沒有妨礙到她的邏輯思考功能。
      「伊娜伊耶,去查,校長或主任一定有發通知。」

      矮壯的女性從身後的桃心木櫃中抽出一本檔案夾,一張張翻閱。
      紙張翻閱聲讓伊娜想到海浪,她屏氣凝神的等著觀浪。

      「沒有,小姐,沒有。」
      矮壯的女性輕巧的如此表示,她拱起肩膀,揮揮手要趕伊娜走。

      「一定是漏看了。」
      伊娜有些失態。

      「我沒有漏看。」
      警衛出手要拉上窗戶。

      「嘿!這不可能!應該要在兩個星期前就接到通知才對!」
      伊娜巴著警衛室的窗口不放,渾然不顧自己沾上厚重積灰的羊毛手套。

      「那麼,主任應該會在一個星期後發通知給我,到時候妳再來報到。」

      「妳在開玩笑嗎?咱要交接、清點、締約、聯絡進貨的商隊,咱沒有那麼多精靈時間耗!」

      警衛的眉毛抽動了一下,隨後拉動了某個閘門。
      一道隱形的障壁阻隔在她和伊娜之間,延伸到整座校園。

      伊娜氣憤地吐出咒罵。

      是咒術,利用文字圖像發動的魔術。
      咒術隔絕壁,就算拿攻城槌猛砸,甚至是大砲也未必能轟開的防禦術。
      在盧耶魔法學院地底,這樣的術式畫有整整七圈。

      伊娜絕對不可能突破。

      「喂!開門啊!」

      然而,矮人警衛只是拿出兩塊橡皮耳塞,扭進自己耳道。

      -----騷氣的分隔線-----

      吃了閉門羹後,伊娜再三提醒自己
      冷靜、平穩、優雅、不卑不亢,這是淑女的四大特質。
      她打起精神,尋找落腳處。

      盧耶,在這座城市,有個說法:
      這裡是魚多?鹽多?還是寡婦多?沒人知道。

      在去年的人口普查,盧耶城的喪偶女性比例,是恐怖的百分之十六。

      領著丈夫遺產的女性,在氣候溫暖的慢節奏城市,買下濱海別墅度過餘生云云。
      伊娜一想到箇中緣由,止不住的想翻白眼。

      吹飛圓頂硬禮帽上的灰塵,伊娜拖著行李,前往普列塔夫人的小別墅。

      普列塔夫人,便是居住在盧耶的年輕寡婦之一。
      哀傷的普列塔、不幸的普列塔,與其他寡婦不同的是,她本人是土生土長的盧耶人。

      伊娜不在乎這些,只知道她是這附近收價最客氣的房東。
      原因便是,普列塔夫人正在出租的,是死去丈夫的寢室。

      別墅外表依舊是凹凸不平的石磚,刷著亮黃色的油漆,這讓伊娜堅定了換條圍巾的想法。
      二、三樓都有個窗戶,採光想必相當不錯。
      希望足夠通風,伊娜的身體捱不住粉塵和濕氣。
      不過,要是太過通風,那可是會咳出血來。

      很難搞的

      普列塔夫人穿著簡單的短衫與摺邊長裙作為居家服,裙撐讓她的臀部顯得臃腫,顯得綁上束腹的腰身極其纖細。
      一件天鵝絨披肩,用以保暖。
      濃密的黑色捲髮披散在肩膀上,有著深邃的棕色眼睛。古銅色的皮膚很有南國風情。

      雖說現在大部分女性都已經之道緊身胸衣、裙撐等有害健康,但無法忘卻心頭浪漫主義的女性也不少。
      北方的女性還有更加極端的塑身衣物。
      怪異的,便是非要戴著有伊娜整根中指那麼大的紫水晶耳墜不可。

      「是屬性,伊耶小姐。」
      大概是察覺到了伊娜的視線,她只是笑著說。
      「街角有個很厲害的魚人族,來自東方,龍宮帝國神奇的占卜師。」

      伊娜是個無神論者,她只是沉默,不予置評。

      「紫水晶可以彌補天生魔力缺乏的屬性。像是我就缺乏風屬性,需要紫水晶填補。」

      終於憋不住,身為正式領執照的三級魔法師,伊娜劈頭就是潑冷水。
      「魔力是沒有屬性的,只是人腦對於不同體系的術式理解不同,是才能的差距。屬性只是魔法體系的區別,和魔力性質無關。」
      總有人會迷信東方魚人族的神秘力量,江湖騙子利用這種心態,提出各種似是而非的偽魔術理論詐騙。

      「我啊,在妳這個年紀也不信,等妳和我一樣老了的時候,就會相信了。」
      普列塔夫人信誓旦旦。

      「是喔。」
      伊娜嗤之以鼻,隨後一陣咳嗽的慾望噴涌而上。
      「咳咳……」

      「希望妳能活到我這個年紀吧。可憐的伊耶小姐。」
      普列塔夫人輕飄飄的,伊娜也分不清是不是反諷。
      「說不定那個神奇的占卜師會治肺癆,要不要考慮看看?」

      「別叫咱肺癆,只不過是身體比較虛。」

      「外子生前也是這麼說的,伊耶小姐。噢,我是說第三任,不是普列塔先生。」

      短短一個上午,能觸的霉頭都被觸了一遍,伊娜提醒自己保持沉穩。

      這對年齡相差巨大的夫妻,沒有共同的房間。
      循著雕花階梯扶手往上,二樓左轉便是普列塔先生生前的寢室。

      窗戶提供了明亮的採光,把兩側的家具照得白皙。

      床架、衣櫃、書桌各一,材質是白樺木。
      是一整套的家具,作工細緻,邊角處理的簡潔有力,毫不拖沓。

      伊娜蹲低身體,用指腹滑過衣櫃表面的烤漆。
      隨後,她彎曲食指的指節,敲了敲。
      隔著羊毛手套,聲音像是在鼓面墊上毛巾一樣沉悶。

      矮人的手工藝,拔高了盧耶的工藝水準。
      伊娜非常滿意

      「這些是外子生前的收藏品,我本來要拿去丟,想到伊耶小姐大概要用,就這麼送給伊耶小姐吧。」

      伊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感謝您了,夫人。」

      伊娜突然覺得心情開朗許多。
      交付整整十枚銀幣的押金,也不覺得肉疼。
      偏偏在放鬆的時刻,一連串咳嗽不聽指揮的鑽出喉嚨。
      「咳咳……」
      伊娜尷尬的用袖子掩住口鼻,只希望變形的五官沒有敗壞自己的優雅。

      「可憐的伊耶小姐。」
      普列塔夫人眨著濕潤的眼球,表示同情。
      伊娜最討厭的同情。
      被精緻家具帶來的好心情,霎時煙消雲散。

      粉塵,是粉塵。
      從窗口光線中漂浮的,數量驚人的粉塵。
      從沒有鋪設地毯的石磚地,到鳶尾花紋樣的木工天花板,隨著空氣對流來回肆虐。

      「噢,勇者的聖劍啊!可憐的伊耶小姐,我應該先請女傭來打掃。」
      普列塔夫人雙手抱胸,把天鵝絨披肩抱的緊了些。
      「要不,先住在一樓的房間?三樓太亂了。」

      「沒有這個……嗚嗯……必要……呃……」
      伊娜隨便打發走了普列塔夫人,十萬火急的要開始打掃。

      推開霧化玻璃的窗戶,好在這個房間處在背風處。
      把行李先鋪在床架上,拉開行囊有些卡手的拉鍊,這行李袋也需要換新了。

      裡頭有一根雞毛撣子,埃格溫非要她帶著不可,自己原本還嫌浪費空間。
      不得不承認,埃格溫的確有先見之明。

      伊娜對埃格溫的不滿,如外頭的漲潮般升高。
      嘆了口氣,這也是出自自己經驗的不足。
      壓倒性的不足。

      居家沒有地毯,這讓伊娜非常不習慣。
      盧耶的濕氣也有些難受,外頭似乎在飄著細雨。

      不知不覺的想念起早上的陽光,雖然也不是那麼溫暖。

      完成掃除工作後,伊娜在掛滿不知名肖像的走廊上,找到了普列塔夫人。
      「普列塔夫人,三樓的房間也有多餘的家具嗎?咱想收購那些。」

      「噢,沒有喔。」
      普列塔夫人掩著嘴,天鵝絨的披肩被拉扯成山脈的皺摺。
      「那是我第三任丈夫的房間,只有一些郵票收藏。」

      -----騷氣的分隔線-----

      伊娜一度考慮要給主任寄封信件,但為了避免唐突,還是先按兵不動。
      興許,該聯絡費迪南先生,找到能聯繫主任的方法。

      水彩點在伊娜房間的窗口,渲染整個空間。
      盧耶的傍晚是鬱鬱寡歡的藍,在這層層疊疊狹窄擁擠的街道之中,白日的慵懶沉澱成茫然。

      如果是在人族邦聯北方,正是勞工們走出工廠區,開啟夜生活的時刻。
      然而,盧耶的南方風氣,此時城市已經昏昏欲睡。

      即使溫度比鐵騎市溫和了不知多少,對伊娜而言,南北的冬夜都是同樣難耐。
      她現在非常需要秘釀的蜂蜜酒,溫暖一下被冰涼刺刀亂捅的胸腹。

      北方的冷,會凍得讓她失去知覺。
      南方的冷,不上不下,讓她渾身不自在。

      純棉質地條紋背心,套在襯衫外面。
      外頭加上一件寬大的山羊毛織長袍,伊娜很喜歡它的墊肩。
      雖說不樂意,還是圍上了那件難看的圍巾。
      當然有更保暖的選擇,伊娜還是戴上了習慣的圓頂硬禮帽,這方面她不想妥協。

      不管是在南還是北,做這種打扮可不是值得讚賞的行為。但那種難以活動和洗滌的女士裝束,伊娜無論如何都不會再穿了。

      幾乎是毒誓

      伊娜低頭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懷錶
      下午六點二十分。

      就在離普列塔夫人家不遠處,大約隔兩條巷子遠的所在,有一家雜貨店。
      她需要一把手鏡。

      店鋪不大,走七步就能逛完所有貨品。
      白鐵支架上釘著木漿板,貨架上滿滿當當的是工具與看不出用途的小型擺設。

      看店的是一位七十歲左右的老紳士,體格矮小,鬍鬚茂盛到編了十幾條整潔的辮子,看得出其用心打理。

      是矮人

      伊娜用矮人語和老紳士問候了兩句,他似乎很高興,手鏡只花了二十個銅幣。

      厚底靴踏在崎嶇不平的石磚街道上,它們像是奪取了海洋的色調,靛藍色覆蓋著盧耶。

      伊娜想在外頭多待一小段時間,但是身體卻直打哆嗦。
      不得已,只得回到普列塔夫人的別墅。

      六點五十二分,伊娜從後門的方向,看到普列塔夫人的廚房冒出陣陣炊煙。
      在伊娜還是個小女孩時,晚餐時間固定是在九點左右,不知怎麼的,現在已經不習慣吃正餐。
      埃格溫與費迪南先生不在的時候,往往都是啃著乾糧而已。

      伊娜對食物並不特別挑剔,普列塔夫人願意提供餐食固然是好事,但她也不介意繼續餐餐吃乾糧。
      伊娜認為,作為優秀的商人,就是要如此磨練適應能力。

      繼續走近,令伊娜詫異的是,原本亮黃色的建築,在藍色的傍晚裡,蛻變為綠松石般的色調。
      或許這條棕色打底、亮黃色菱形圖案的圍巾,其實也還過得去。

      止住咳嗽,伊娜從長褲口袋中撈出鑰匙。
      金屬悅耳的喀擦聲響,象徵著難題解決。
      伊娜喜歡這種感覺。這種把繁瑣小事完成後,轉動機關齒輪宣告結束的感覺。

      普列塔夫人的餐桌也是普列塔先生的收藏品,輕巧的白樺木讓伊娜眼前一亮。

      做菜的女傭很年輕,大概在二十歲前半。
      面頰飽滿,曲線柔和,帶有一絲幼態感。
      白色襯裙上沾染了不少污垢和油漬,頭巾倒是很乾淨。
      她正抱起長裙下擺,等著普列塔夫人就座。

      「噢,伊耶小姐回來了。」
      伊娜循著那輕浮的聲音轉頭,普列塔夫人戴著比白天時更巨大的紫水晶耳墜,光用看得就讓伊娜耳垂生疼。
      「伊耶小姐,這位是琳達,琳達·神木之肋女士。我親愛的幫手。」

      伊娜連忙脫下禮帽,放在胸前,微微傾身鞠躬。
      琳達也拎著衣裙回禮,靜默無聲。

      「琳達,回房間去休息吧。噢,記得去洗一下圍裙。」
      普列塔夫人毫無欣賞與敬意的,一屁股坐上丈夫生前喜愛的家具。

      琳達瞇眼,嘴角上揚。
      低頭致謝後,提著裙擺離開了飯廳。

      伊娜斜眼,瞟見她乾淨頭巾之下,藏著一對顯眼的尖耳朵。
      在擦肩而過時,伊娜輕輕用精靈語說了一句
      「謝謝。」

      琳達似乎衝她笑了一下,倏忽即逝,伊娜沒有看清。

      「抱歉,琳達她遇過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她的舌頭……」
      普列塔夫人伸出食指和中指,做出剪刀的形狀。
      「六年前的事情……噢,我們還是別聊政治吧。那只是一種無趣的牌戲。」

      「咱倒是並不討厭牌戲,過度沉迷牌桌的人才是無趣。」
      伊娜在玄關角落找到衣帽架,看來是有一段時間沒有使用。
      那拋光打磨精緻的表面,竟然出現了缺損。
      乍看像是一隻蜘蛛攀附在表面,親手接觸才曉得,那蜘蛛是刻進木材內裡的暴行。
      在普列塔先生的家具收藏裡,這受損可不得了。

      「妳可真會說俏皮話,伊耶小姐。」

      伊娜可不知道自己有說什麼俏皮話,她只是用帽子蓋住衣帽架的裂痕。
      「能逗妳開心當然是好的,親愛的女士。」

      冷靜、平穩、優雅、不卑不亢。
      伊娜把咳嗽吞回胃裡,祈禱別再不分場合的發作。

      -----騷氣的分隔線-----

      手鏡呈橢圓形,由青銅線盤旋編成邊框。
      握柄的形狀,非常契合伊娜的手指。
      「映照澄澈之瞳孔,將彼方帶到面前,土之魔法·金屬之眼。」

      遠距離訊息傳送魔法,使用時必須雙方同時念誦相同的咒語,一旦有其中一方抽離魔力,術式就會崩潰。
      據說有一些鍊金術師正在創造更方便的聯絡方式,利用魔導科技的方式。
      那樣無疑是個商機,可惜現在還是空談。

      玻璃與底下電鍍的銀層都起了漣漪,如同垂入魚餌的湖面。

      「我親愛的小姐,我們規定今天晚上八點要聯絡的,妳遲到了兩分鐘。」
      埃格溫的面容出現在手鏡裡,伊娜突然沒有那麼喜歡這面鏡子了。

      「嘿,過的還好嗎?親愛的小姐。」
      費迪南先生擠進畫面,今天他的絡腮鬍一絲雜毛都沒有。

      「還可以,費迪南先生。」

      三件套的長型禮服讓他看上去神采奕奕,雖然伊娜只能看到上半身,但她很肯定全身照絕對會更帥氣。
      注意到連不修邊幅的埃格溫都抹上了髮膠,伊娜問
      「怎麼?你們兩個是要出去約會嗎?」

      費迪南先生挑高眉毛,眼角都被喜悅擠出魚尾紋。
      「猜錯了」

      埃格溫搭著他的肩膀,兩個人緊密的湊在一起。
      「猜猜看是誰要出席魯爾米主席的私人籌會?」

      聽到加西亞·魯爾米的名字,伊娜的眼皮跳動了一下。
      「你們要出席……舊王城公社的私人籌會?」

      聽到這句話,費迪南先生仰天哀嚎。
      「勇者的聖劍啊,別再那樣說了。我教過妳什麼來著?商人要……」

      「商人要生意,沒有主義。咱知道,但是……」

      埃格溫吹了一聲口哨,要伊娜正眼注視著他的大油頭,已經有幾根不聽話的棕色捲髮開始亂翹了。
      「沒有但是,小姐。我們會沒事的,不如談談妳的新工作。」

      知道話題被轉移,伊娜偷偷翻了個白眼。
      「沒什麼好談的,第一天就直接把咱拒之門外。你們可以用急件通知主任嗎?」

      費迪南摸著埃格溫的手背。
      「埃格,交給我。」
      他舒了一口長氣,然後開口。
      「小姐,南方人辦事就是這樣慢吞吞的,妳得學會入境隨俗。」

      「這實在太離譜了,一個星期,咱要趕的進度太多了。」

      「孩子,有點耐心,妳已經十六歲了。」
      費迪南先生全然不顧自己還稱呼她為“孩子”。

      「十六歲零五個月。」

      費迪南瞪了插話的埃格溫一眼。
      「埃格,如果你能把嘴巴縫上兩個小時,我會萬分感激。」

      埃格溫用手指,捏住嘴唇邊不存在的拉鍊,緩緩拉上。

      費迪南下嘴唇稍稍突出,朝自己的鼻頭吹了一口氣,然後把一隻手放在自己胸前,像是某種防衛姿態。
      「聽著,親愛的,我知道妳的能力很好,但是妳需要的不是更高的職位和更困難的工作。妳需要的是學會放慢步調。」

      伊娜咬著自己的嘴唇,她想暫時忘記淑女的準則。
      「好,咱知道了,覺得咱負荷不了吧?」

      「索伊娜,不是這樣……」

      「咱可以幫上你們的忙!費迪南先生,咱是三級魔法師,咱會說四國語言!咱有商科培訓學校的學歷!咱……」
      肺部的刺痛延燒到整個胸腔,手鏡脫手,在嶄新的床墊上翻滾。
      「咳咳……咳!嘔……嘔……」

      內臟像是要鑽破橫膈膜,四肢無力的蜷縮成一團。
      伊娜僵硬的縮在床腳,緊抱著自己發燙的胸腹。

      沉默的五十秒過去

      伊娜抹著自己的前胸,努力想去記起怎麼正常呼吸。
      奮力捶打無力的肋骨,伊娜終於緩過神來。
      她連忙用手指梳理徹底散落的金髮,抓起床上的手鏡。

      鏡子裡,只有面色死白、金髮垂落,病殃殃的臉。
      伊娜的魔力,因為發作而抽離了。
      「該死!該死!」
      失態的在自己房間叫罵過後,伊娜冷靜下來。
      再度開始吟唱。
      「映照澄澈之瞳孔,將彼方帶到面前,土之魔法·金屬之眼。」

      鏡面另一邊的費迪南先生,神情異常複雜。
      「親愛的,我們都是為了妳好。」

      連埃格溫都嚴肅的看著她,頭髮像在彰顯內心一樣凌亂。
      「我親愛的小女孩,我們不能讓妳就這麼……妳懂的……」

      伊娜扶著額頭,思索著恰當的用詞。
      一個都沒有。

      於是,她只能這麼說。
      「祝籌會順利。」

      「等稍微比較空閒了,我們會去看妳的。」
      費迪南在鏡面上親了一下,好像是想親她的臉頰。

      「嗯,再見。」
      切斷魔力後,伊娜把整個身體摔在床鋪上。

      手鏡跌落到枕邊,伊娜大概有一段時間不想碰它了。
      她閉上眼睛,只覺得自己好渺小。

      -----騷氣的分隔線-----

      早晨的低血壓,總是讓伊娜痛苦萬分。
      像是有一萬隻螞蟻在神經叢亂啃亂咬,搞得頭皮發麻。

      失策,早上的日光根本照射不進這個房間,清晨的降溫讓伊娜無力鑽出被窩。
      就算被棉被包裹,上下牙齒還是止不住的來回敲擊。奇妙的是,意識朦朧到只能放任身體自主顫動,卻又無法移動半分。

      伊娜只好承認,自己又賴床了。
      當她還只是個小女孩時,睡到將近中午才起床是常態,大概率是那時留下的壞習慣。

      等到身體總算願意聽從指揮時,映入眼簾的是安置枕邊的腕錶,那指著早上八點的指針。
      踏在冰涼的地板上,伊娜只感覺骨架快散開了,她就這麼坐在床沿,失神了大概兩分鐘。

      此時,早晨帶給她一種好久不見的激動。
      活著,真是不可思議。

      把頭髮捆成節辮,在腦後挽上一圈,最後用髮夾從內側固定住。
      套上高領襯衫與棕色寬褲,外頭束著棉織長衫。
      最後披上黑色羊毛大衣、戴上圓頂硬禮帽。總算是把自己收拾的人模人樣。

      猶豫再三,還是纏上了費迪南先生送的低俗圍巾。

      抓起一疊必要卷宗和錢包,放進大衣內側特別縫製的口袋中,與自己的身體相貼。
      將厚底靴的鞋帶牢牢綁緊,直到小腿兩側有些許疼痛。
      伊娜·伊耶,準備好出門。

      普列塔夫人,如伊娜所想,還在睡。
      而琳達女士已經開始打掃了,她的動作輕盈又迅捷,熟練的驚人。

      精靈一族,自十八歲左右幼年期結束後,衰老速度會只剩下人類的五分之一。所以琳達女士的年齡大概會落在四十五到五十五的區間。

      考量到年齡依據,成熟的商人勢必要施行相應的禮節。

      「早上好。」
      伊娜用細如蚊蚋的精靈語道早安,琳達女士放下掃帚,朝她揮了揮手。
      和第一個進入視線的知性生命體打招呼,伊娜這才有了自己已經醒來的實感。

      沐浴在白光中,像是洗去了昨日所有憂鬱,暖色調讓伊娜體內的結霜吋吋化去。

      盧耶冬季的上午,街道上殘留淡淡的咖啡餘香。
      伊娜聞出一點詭譎的酸澀氣息
      費迪南教導過,這是矮人共和國咖啡豆的特色。

      咖啡的殘香很快就消散,如港灣城市的晨霧般,無法逗留。
      這讓伊娜有些懊惱自己的賴床,差點就能趕上小餐館六點的研磨咖啡。
      好吧,差了整整兩點,合格的淑女也要承認自己的錯誤。

      乾咳了兩聲,伊娜的腳步有點虛浮。
      認真考慮著是否要添購一隻手杖,她曾見過一些大人物也會使用手杖。

      三年前,密林部落自治區的儀仗典禮上,異國的溫雷少校都跟風配飾了一隻,那栩栩如生的銀狼手柄讓伊娜永生難忘。
      伊娜從那時起就有想過手杖的問題。

      與舊貴族浮誇的官杖不同,那都是通體紅棕、晶黑或紫褐的雅緻品,握在整潔的絲綢白手套裡,優雅至極。

      雖說害怕被紳士們閒言閒語,但反正自己的裝束早就背離常規,加一根手杖也是無傷大雅。

      勒停亂跑的思想野馬,伊娜提醒自己要去的地址。
      鏡十字大街六十四巷四號、鏡十字大街六十四巷四號……

      拉穆米·露絲

      若不是情非得已,伊娜也不會淪落到要低頭請求這個女人。

      鍊金術,廣義來說,包含物質變化和術式賦予的道具製作,都算是鍊金術士的領域。
      而在魔導具煉成方面,現年二十一歲拉穆米·露絲,是無人能出其右的發明家、科學家。

      不過,天才、博士、學究、教授、鍊金術大師,這些頭銜,伊娜一個都不想給她冠上。

      露絲宅邸是暗紅色的磚造,獨棟的二層樓住宅,九重葛的植叢從陽台隨意的垂落,紫紅色的葉隨海風飄逸。
      名貴的絲繡地墊鋪在階梯前,再往前就是用鍊金術打造的魔術防禦門鎖。

      「反轉上下,土之魔法·鍊金干涉。」
      「下即為上,土之魔法·鍊金扭曲。」

      連續詠唱兩段反制鍊金術的咒語,想要暴力破開門鎖。
      沒想到反而把內裡的魔導迴路紐成一捆麻花。
      伊娜思考了一下

      「徑流疏通,土之魔法·鍊金通導。」

      雖然只有一點點,但確實撥動了構築。
      仔細斟酌咒語後,伊娜憋住要噴發的咳嗽,一個字一個字的開始詠唱。
      「流轉如水者迅如風火,阻擋萬軍者其來有自,非敵非友無親無故,如此皆是解放,跩動者乃異人之名,土之魔法·鍊金通導·改。」

      喀啦一聲,門鎖自己彈開,青銅門板在伊娜面前滑開。
      伊娜喜歡這種感覺,這種解開難題的感覺。
      短暫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伊娜立刻提醒自己淑女的品格。
      冷靜、平穩、優雅、不卑不亢。

      走過裝有複雜蒸餾裝置的客廳、忽略那些漂浮在防腐液裡的魔獸器官,伊娜朝一樓深處的臥室走去。

      門還半開,拉穆米·露絲只穿著一件通透的襯衫,抱著一位赤裸的女性,閉眼假寐。

      「天佑蓮西……」
      伊娜半遮住自己的眼睛,雖然她不想對拉穆米放蕩的私人生活說三道四。
      即使在交易合法的盧耶市,招妓也多少是應當斥責的舉動。最起碼,她這個身份的學者不應該每天如此。

      拉穆米朝伊娜眨了眨眼
      「開門只花了三分鐘四十一秒,新紀錄。不錯嘛,有進步。」

      「咱倒覺得,是妳退步了。」

      -----騷氣的分隔線-----

      端坐在有青花紋的石英茶桌前,伊娜看著拉穆米在一串玻璃器材前搗鼓些什麼。

      內裡的熱蒸氣碰到冰冷的蒸餾管,結成一滴滴透明的液體,往金屬茶壺滴落。

      因為實在太過無聊,伊娜開始觀察這張看似名貴的茶桌。
      本以為又是模仿東方的熱潮下誕生的仿造品,但桌角鏤空的鳳凰雕飾吸引了伊娜的注意力。

      正當她想仔細研究時,拉穆米端著茶壺上桌。

      「沒喝過咖啡,可別說來過盧耶。」
      她盛到了滿滿一杯透明的液體,安置在伊娜面前的瓷造茶碟。

      「為什麼它是透明的?」

      「這是我回收那些品質不好的咖啡豆,只保留氣味的透明咖啡。這樣可以去除掉味道不好的成分。」

      伊娜敢打賭,味道好的成分八成也去除掉了。
      把這杯意味不明的飲品推到桌緣,伊娜單刀直入。
      「薩摩托·緹·阿卡利斯教授,咱需要見他一面。」

      拉穆米黑色濃密的直髮隨意的綁成一束,那扁平的五官和純黑的眼珠讓她看上去獨樹一幟。
      她的娃娃臉讓她比實際上年輕了幾歲,某些角度還像是個少女。
      她只是操著龍宮帝國通用語,不著邊際的問
      「妳長高了?嗯?」

      「咱說,咱需要見……」

      「哦,抱歉,妳只是把鞋跟又增加了高度,好讓自己有點氣勢,對吧?」

      伊娜被徹底戳中痛穴,煩躁的用指節輕敲桌腳。
      「好,隨便,咱只是需要和阿卡利斯主任說話,得確認通知信到底有沒有送達。」

      「薩摩托他不在盧耶。」
      拉穆米把手裡的透明咖啡一飲而盡,還很沒教養的咂嘴。
      「他整個冬假都待在獸人部落聯合北部,做龍骸原液的實地考察。」

      「他沒事去研究龍的屍體?他只要再往北就能研究活生生的龍族。」

      拉穆米稀疏的眉毛拉紮成困擾的形狀。
      「噢,伊娜,妳都不知道那裡面的乙太殘留多豐富,這肯定會改變世界。」

      她指向古怪蒸餾裝置的更後方,那是一張畫在銅版紙上的超現實素描畫,描繪著一個像厚底拖鞋外觀的有輪器械。
      「這個玩意兒,那可厲害了。」

      伊娜聳聳肩,只覺得那幅畫的確很有創意,就是需要像樣的裱框。
      「好,有沒有別的辦法可以聯絡到他?」

      「有是有,他最近才接回了自己的私生子。威廉·阿卡利斯,他們之間應該會定期聯絡。」

      「威廉?聽起來像是北方人的名字。」

      「不是像,就是。是在威績亞市出生的,妳去過吧?」

      想到那些整天呼喊"勇者"、"救世主"的虔誠信徒,伊娜努力克制自己的鄙視。
      身為淑女,優雅與不卑不亢,宗教歧視可不行。
      至少,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

      「準確來說,那裏當時還是聖女教自治區,他是教會孤兒院出身。」
      拉穆米朝伊娜推到桌緣的茶杯伸手,伊娜並沒有要幫她一把的意思。
      伊娜等著她開口說"拜託"。

      然而她失望了,拉穆米輕易的撈到琉璃釉與黃銅絲裝飾的杯口。
      拉穆米甚至挑釁一樣的伸展著自己的前臂,刻意誇耀自己手腳修長一樣。

      「所以呢?這位小阿卡利斯先生還有什麼流言蜚語嗎?」

      「詳情我也不知道了,我也不是什麼愛聽八卦的人。」

      與其說不愛聽八卦,就她的性格,也許是根本不想進入盧耶的社交圈。
      畢竟,一個獨身的女學者,伊娜很清楚在社交圈意味著什麼。
      「咱知道,妳是負責製造八卦的人。」

      探聽到這位威廉·阿卡利斯少爺的居所,伊娜立刻動身離開拉穆米的宅邸。

      貌似是阿卡利斯夫人不待見威廉這個私生子,薩摩托教授只得委任自己的好友照顧。
      薩摩托對威廉這個孩子倒是挺重視的,每個月都會提供高達三個金幣的生活費。
      還請了專門的家庭教師,要求他務必要通過盧耶魔術學院的插班生考試。

      此行見到拉穆米,雖不愉快,但仍然坐到了麵條上。
      薩摩托教授的朋友,經營麵包坊的拿哈威夫婦,正是學院零售部的供貨源。
      事先打個照面也是好事,稍微減少正式交接後需要的溝通時間。

      伊娜低頭看了一眼腕錶,九點五十分。
      在前往上城區的路上,伊娜打算回程替自己添購一把手杖。

      只是因為心血來潮,而不是企圖尋找其他增加氣勢的配件。
      想說服自己,拉穆米關於身材的人身攻擊根本不痛不癢。
      「大地之心搏動也矣,土水之魔法·植曲。」
      是的,沒錯,離開時確實,用她陽台上的九重葛捆住大門的門把,讓它無法輕易被轉動。
      但那說明不了什麼。
      那只是給朋友一個小小的惡作劇,沒錯,就是這樣。

      猶豫再三,覺得有點愧疚。
      伊娜感嘆自己的不成熟,撤銷了術式。

      冷靜、平穩、優雅、不卑不亢。
      還有得學。

      皮革厚底靴敲著粗糙的路面,那聲音也悅耳了一些。

      -----騷氣的分隔線-----

      一想到自己已經浪費了兩天還沒開始處理工作,伊娜加快腳步。
      為了要證明給費迪南先生看,自己是個合格的商人,伊娜不會放任自己有所推遲。

      以學校為中心點,數家餐館與酒吧鱗次櫛比,與下城區的港口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同的是,學院周圍的商業圈,高檔與平價龍蛇混雜,伊娜一時搞不清楚成因。

      考量到要以學生為客群,也許能理解為這所學校的階級組成繁雜。
      摩娑著下巴,伊娜如此思考著。

      與貴族已然絕跡的北方不同,南方的世家即使失去封地和爵位,仍然保有最重要的資財。
      當然,前提是人頭也有保住。
      很可惜,諾雷托·緹·阿卡利斯二世沒有保住他的人頭,成為革命的犧牲品。
      威廉·阿卡利斯,便是替代品。

      已經傾倒的特權階級,怎樣都好。

      把無趣的政治思維,連同止不住的咳嗽一起吞回胃部。
      伊娜只希望太陽能加把勁的發光發熱。

      拿哈威麵包坊,座落在盧耶魔術學院周邊。

      通體白色的石造建築,處在主幹道與支道拐角處。
      南方的麵包坊居然早上十點才剛開門,簡直不可思議。
      想到自己今天貌似還什麼都沒吃,乾脆便跳過早餐。
      反正,毫無食慾,甚至有些噁心感在食道徘徊。

      門板上扣懸的細長玻璃柱被敲響,伊娜唐突走入盧耶聲望最為顯赫的麵包坊。

      長棍麵包井井有條的樹立於黑色鐵架中,往前是圓角三角形的果餡派與軟式巧克力麵包,在這烘焙觀眾席前排的是葡萄乾捲心與長方形金磚蛋糕。

      在靠近外側的牆面,依序是鞋墊麵包、五穀粗麵包、硬澀的黑麵包、油炸吐司邊等便宜貨。
      伊娜還比較偏好這一邊。

      伊娜對於白麵包實在沒有什麼好印象,一方面是對牙口和腸胃的錘鍊,另一方面……
      這會讓她想起十歲之前的時光。

      再三告誡自己別再思考政治方面的事情,伊娜走向櫃檯。

      奶油的焦香尚且濃郁,但溫度告訴伊娜,這些大概全是昨天出爐的隔夜品。

      「不好意思,我們還沒營業。」
      看店的是一個紅銅髮色的男孩,他禮貌性的指著門板上的未營業掛牌。

      毛氈軟帽壓住長長的瀏海,整齊劃一的髮絲遮蓋住右臉。
      櫃檯上擺放著一本厚重的學科文本,滿滿當當在文句間隔寫滿筆記。
      他的左眼,像是一顆琥珀,黃澄澄的帶有一點黯淡。

      「咱找威廉·阿卡利斯先生,請問他在嗎?」

      「我就是。」

      伊娜壓低帽簷,端詳著他淺色系的直髮。
      確實更像是北方人。
      那隻琥珀色的眼眸,讓伊娜回想起一雙網格花紋的新皮鞋。

      威廉可能感應到她的凝視,把右臉的瀏海蓋的更加嚴實,一點皮膚都不露出。
      「想必,您是伊耶小姐?」

      伊娜不動聲色的摘下頭頂的硬帽,降低眼前這位少年的警戒心。
      「令尊提過咱嗎?阿卡利斯先生。」

      「噢,我還不太習慣這個姓氏,如果可以的話,請叫我比利就好。」

      伊娜很快的把帽子戴回頭頂
      「所以,阿卡利斯先生,令尊提過咱嗎?」

      威廉·阿卡利斯闔上厚重的教科書,把奶油香的空氣擠出書頁。
      「是的,我父親在昨天傍晚時,要求我替他到辦公室內拿取伊耶小姐交接需要的文書。」

      威廉從書的下方抽出牛皮紙袋,上頭用鈕釦與淡紫色細繩纏繞封緊。
      「非常抱歉,因為我打聽不到伊耶小姐的住處,所以在六點到八點時段守在校門口。沒想到伊耶小姐先一步找到這裡。」

      伊娜對於數個小時前的懶惰,感到後悔與羞赧。
      「萬分感謝您,阿卡利斯先生。」

      「您可以稱呼我為比利。」
      威廉再次強調。
      「或者說是……"擦鞋的"?」
      他咧開嘴角,友善的笑了一下。

      冷靜、平穩、優雅、不卑不亢。
      伊娜的指尖不自在的搓著圍巾末端。
      然後,她迅速的接過牛皮紙袋,把它夾在腋下。

      「噢,稍微等等。」
      威廉好像特意在耍弄她似的,在櫃檯的抽屜裡東翻西找。
      「嗯哼……拿哈威先生的文件……我來找給您。」

      上揚的語調讓他的北方口音更明顯,伊娜只感覺全身都在冒冷汗,咳嗽快要因為尷尬而發作。

      「真糟糕,因為明天是革命紀念日,銀行中午就要關了。」
      他故作懊惱的翻來翻去,實際上什麼都沒動。
      「這樣子有些文件說不定要超過期限……真糟糕啊真糟糕……」

      伊娜感覺到自己的臉頰正達到沸點,羞恥心讓她想跳進可頌堆裡自盡。

      「哎呀?我該不會把它偷走了?真是糟糕透頂,怎麼會這樣呢?」
      威廉笑吟吟的前傾上半身,對著伊娜低垂的臉。

      「……對……對不起……咱不該……」
      伊娜的聲音比蚊蠅振翅更細小。

      「沒事,女性多加注意是應該的。」
      威廉把一卷草紙公文放在她顫抖的手裡。
      「我也太魯莽了,抱歉。」

      伊娜一把搶過公文,朝門口逃走。

      「很高興認識妳,"不好惹小姐"。」
      威廉這麼說道

      伊娜感覺到臉頰開始發燙,急急忙忙的轉出拿哈威麵包坊。
      玻璃門後,威廉正埋首閱讀教科書,伊娜只希望自己沒看見他嘴角殘留的笑意。

      撫著自己的心臟,伊娜提醒自己維持淑女的風度。
      她需要手杖,現在,立刻。

      -----騷氣的分隔線-----

      幾乎是狂奔,伊娜衝入銀行,詢問後才發現。
      在南方,革命紀念日,銀行並不會休假。

      伊娜走出上城區的銀行,還沉浸在被威廉·阿卡利斯戲耍的惱火之中。

      明明出身教會孤兒院,卻像屁股便浸在奶油中的紈袴子弟般惡劣。
      伊娜對於神聖勇者教會,有了更為差勁的印象評分。

      威廉·阿卡利斯,希望他在插班生考試落榜。
      在心裡覆誦了整整三遍,因為自己的惡毒與愚蠢,伊娜陷入輕微的自我厭棄。

      冷靜、平穩、優雅、不卑不亢。
      費迪南先生教導的淑女品質,斷然不可拋卻。

      深吸了一口午後的空氣,試圖恢復平穩的心態。
      脆弱的肺部卻背叛了自己,一陣突如其來的咳嗽把午後的晴朗全都噴射到大街上。

      盡可能忽略一位女士的嫌惡目光,伊娜想轉換心情。
      要是威廉·阿卡利斯能就這麼忘記車站的過節,身為商人,那肯定是隱形盈利。
      阿卡利斯教授對這個血親相當重視,指不定能拓展成人脈。

      「商人只有生意,沒有主義。」
      伊娜輕輕說著,規勸內心。

      瞟了一眼金屬腕錶,下午一點十分。
      陽光改善了從早晨開始的呼吸不順和肌肉僵硬,伊娜有些喜歡盧耶的太陽了。

      為了尋回自己的氣勢與尊嚴,她決定先處理手杖的問題。

      思忖後,與其到服飾店,因為打扮自招白眼。
      不如在回公寓的路上,到矮人老紳士的雜貨店尋寶。

      白雲在平頂房屋上空高速流動,午後的風雖急促,卻也不失祥和。
      表面崎嶇的石磚街道,兩側在轉角處逐漸蛻為紅色,與原本的灰白色抗衡。

      幾隻海鷗停留在老紳士的雜貨店前,時而低頭啄食著一些什麼,一見到伊娜,便跳進浮動的海風裡,往下城區港口飛去。

      離普列塔夫人家兩條巷子遠的所在,老紳士正獨坐在雜貨店中,看著書報打發時間。

      青尖杖·格列文,七十二歲,矮人共和國與人族邦聯雙國籍。
      老紳士上身著翻領襯衫與深色領結,耐磨馬褲有種輕便的美感。
      針織短夾克隨意的披在肩膀上,十幾年前流行過的雙錐寬邊帽斜斜掛在頭頂。
      精心編的鬍辮,是帶有點透明的白淨顏色,浮動著光澤。
      今天的他,像是剛打獵回來。

      好吧,伊娜承認,她對於老練的紳士沒有抵抗力。
      想到費迪南先生再過幾年也會變成這樣,伊娜的心情就開朗許多。
      自然,前提是埃格溫替他挑衣服。

      「伊耶小姐,妳現在住在努格……我是說,普列塔夫人家?」

      伊娜在意想不到的情境下,得知了普列塔夫人另外一位丈夫的姓名。
      「是的,有什麼問題嗎?」

      老紳士的老花眼鏡垂在鼻樑前。
      「沒問題,悲哀的帕所東……我是說,普列塔夫人,算是這個國家對亞人最友好的人家。」

      「青尖杖先生,咱不是矮人。」

      「……噢……冒犯了。」
      格列文摘下老花眼鏡,皺了下鼻頭。

      「咱沒關係。」
      其實伊娜覺得有關係。

      「悲哀的扎可費爾……普列塔夫人,四任丈夫都離她而去,天可憐見。」

      努格、帕所東、扎可費爾……以及普列塔。
      意外的,這些都是有點名望的富商家族,有頭有臉的新知識分子。
      怪不得普列塔夫人不用去工作,單靠丈夫們的遺產就可以負擔開銷。

      看中一把紫黑色的雕花長杖,伊娜細細觀賞。
      鋁製彎柄把手,上頭是盧耶隨處可見的鳶尾花圖騰。

      「噢,那是我的老夥計之一,我親手把它從汰換木材上砍了下來。」
      格列文笑著說
      「我這裡的貨,都是邊角料再加工的小東西,算是我退休後的個人興趣。」

      「老先生,這太棒了。」
      伊娜拄著手杖,感覺自己高大了許多。
      雖說有可能只是錯覺,但手杖確實帶給她一種自信

      「喜歡嗎?會來我這種小破店的也只有妳了,就算一百銅幣吧。」
      格列文甚至願意免費在杖身上雕刻。

      「那麼,請幫咱雕上一句格言。」
      伊娜掩住口鼻,避免唾沫噴到老紳士整潔的鬍鬚。

      「保佑妳,要刻什麼?」

      「商人只有生意,沒有主義。」
      伊娜摘下帽子,放在胸前。
      以最誠懇的語氣問
      「……老先生,你有興趣供應學院販售部嗎?」

      老先生的陳年雜貨、拉穆米的透明咖啡。
      成本,都很低。
      都值得一試,這是商人的直覺。

      「噢,那當然好。」
      老先生話鋒陡然一轉。
      「話說,矮人使用的杖,對妳而言不會太短小嗎?」

      「欸……」

      被值得尊敬的老先生,無意間烙下難以磨滅的精神傷痕後,伊娜如行屍走肉般拖著腳步回家。

      -----騷氣的分隔線-----

      冬季假期結束,盧耶魔術學院開學。

      伊娜早已翹首以待多時
      可不能被費迪南先生和埃格溫看扁了。
      一定要證明自己的游刃有餘,一定要證明自己是個合格的商人。

      剛出爐的麵包,其口感自然會是最好的。
      縱使拿哈威先生是盧耶最為出色的麵包匠人,不可逆的澱粉老化,也能使他的傑作降格為學徒級別。

      尤其是盧耶的冬季,稍嫌不夠冷冽的氣溫可是麵包師的大敵。

      如若要改善此等缺陷,勢必要使用造價昂貴的鍊金術冰箱,在水為之結冰的溫度以下保存。

      然而,在國家認可的三級魔法師面前,那不成問題。

      「冷翠手鐲霜飛降,土之魔法·地熱吸收。」
      看著保存架角落浮現的結霜,伊娜持續詠唱。

      「地龍一覺呼聲起,土之魔法·地熱釋放。」
      把熱流引導至櫃檯旁的密閉金屬盒,提供再加熱服務,確保顧客享用好似剛出爐的美味。

      複合型土屬性魔法,地導熱操作。隸屬克雷克商行的專利商業術式。
      以伊娜的魔力量,運轉九個小時不成問題。

      當然,也能拿來保溫透明咖啡。

      拉穆米特製的透明咖啡,本人拒絕透漏具體製作流程,只知道使用的材料是被淘汰的不良品咖啡豆。

      近看能發現,還是帶有一點微弱的土黃,這讓伊娜更不舒服。
      基於商人的道德,伊娜還是捏著鼻子喝了一口。

      保留共和國產咖啡豆特色的酸度,有著一定的醇厚度,巧克力香味算是加分。只可惜味道太單薄,入口後沒有層次感。
      但目前而言,足夠了。至少噱頭還是很足的。

      靠走廊側的貨架,擺放青尖杖·格列文先生製作的細尖鋼筆與小型木雕。
      伊娜被這些雕工簡約的藝品包圍,一掃早上四點起床後的昏昏沉沉。
      冷靜、平穩、優雅、不卑不亢。

      拄著硬木彎柄手杖,指尖輕撫以矮人語、精靈語、人類語、龍宮帝國通用語分別刀鑿的格言。
      商人只有生意,沒有主義。

      一切就緒,她窩在櫃檯後的白樺木躺椅,普列塔先生的家具讓她神清氣爽。
      伊娜頓時覺得,這份工作也並不是那麼糟糕。

      六點開始,正如伊娜事先預料。
      經濟拮据的平民階級學生,會選擇購買販賣部的隔夜咖啡節省金錢。
      被透明咖啡所吸引,給伊娜帶來不少業績。

      她的好心情,直到那位極為年輕的紳士走進店鋪為止。

      「妳好,“不好惹小姐”。」
      威廉·阿卡利斯,通過了插班生考試,正式成為盧耶魔術學院咒術科的學生。

      數十年前設計的硬呢摺袖長袍制服,套在他瘦長的軀體上。翻領紋有阿卡利斯一族的鳶尾花家徽。
      聚脂革皮帶束腰,頭頂不合名門身份的便宜毛氈軟帽。仍然是遮住右臉的怪異髮型。
      「看起來打理的還不錯?」

      「阿卡利斯先生,您擋到要結帳的人了。」

      後邊的女孩招了招手,表示自己被威廉完全擋住。

      伊娜手戴厚棉隔熱手套,從烘箱中取出加熱完成的胡椒餅和咖啡。
      「小姐,請往前領取。」

      威廉爽快的把五十銅幣面額的錢幣交到櫃檯上。
      「向您致歉,我來付吧。」

      伊娜只覺得他在往窗外丟錢。
      聽說他還是教會孤兒院出身,一旦得知自己的身世,就會變得如此囂張跋扈。
      不過,她還是維持風度的給予肯定。
      「阿卡利斯先生可真是大氣。」

      「是嗎?那可能要請妳稍微向我看齊了,不好惹小姐。」
      威廉撥弄了一下自己的瀏海。
      「等第一節課下課,我有事要與妳相談,就先告辭。」

      等客源減少,伊娜正想放鬆釋放咳嗽的慾望時,威廉·阿卡利斯如約而至。
      「這學校的貧富差距,很明顯吧?」

      「咱不懂您的意思。」
      伊娜半瞇起眼

      「我是說,妳能不能對寒門出身的學生,打點折扣?」

      「不幸的是,偏袒於貧窮只會讓貧窮增加,阿卡利斯先生。」
      伊娜斜倚躺椅扶手,讓燃燒的側肋消停一點。
      「無償救濟,只會毀滅商品的價值。那不是慈悲,而是作賤。」

      「妳聽起來像是對教會有所不滿?」

      「誰?咱?」
      伊娜嘲諷的笑了。
      然後她警告自己別再這麼做。
      「噢,沒有,豈敢?」

      「那真是太好了,否則不好惹小姐,就要失去教會慈善贊助的金援了。」

      「您說……什麼?」

      「我剛才在說的,希望能提供點折扣的事情啊,就是神父要求我傳話的。」
      威廉故作懊惱的撓著臉頰。
      「哎呀呀,這可怎麼辦?難道無神論的伊耶小姐會徹底失去教會側的人脈,被整個盧耶的勇者信徒拋棄嗎?」

      不管在哪裡,教會都是不能得罪的。
      真沒想到能借威廉勾搭上本地教會,伊娜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等等!咱……咱拜託您……」

      「噢,那就叫我比利吧?」
      威廉的笑容,和煦的像窗外的朝陽。

      「就……就這樣?」

      「是的,如此而已。」
      他把手放在耳邊,制服長袍僵硬的被折出波浪。
      「那麼……」

      「比……比利?」

      「週末便一起去碼頭教會吧,“伊娜”。」
      威廉微微鞠躬道別,讓伊娜滿頭霧水。

      -----騷氣的分隔線-----

      阿卡利斯家族,鳶尾花的咒術使。
      薩摩托·緹·阿卡利斯,曾被授以伯爵之位,管理盧耶領。
      即使在六年後的今天,仍舊保有厚實的家族基業。

      其次子,威廉·阿卡利斯,這位新晉公子哥,似乎對伊娜很感興趣。
      伊娜打了個冷顫,她希望這只是自己的錯覺。

      「他對妳有好感,肯定是。」
      拉穆米很快的得出結論。

      「那麼,咱勸他還是別尿在小提琴上。」
      伊娜悶哼一聲,對於這個想法嗤之以鼻。

      對於威廉·阿卡利斯先生,至少其確實是一位肯努力的學生。談吐舉止沒有太過擺起世家架子,也沒有因為私生子的身份而自卑。
      但是其遣詞用字總是讓伊娜煩躁不安,基於這點,她並不想更進一步深入交流。

      「別那麼斬釘截鐵,未來的阿卡利斯太太。」

      「這並不是什麼有趣的玩笑話,拉穆米。」

      拉穆米,這位鍊金術學界的青年才俊。
      身為盧耶魔術學院客座講師,惡意佔用了教學樓頂樓荒廢的教室,未經許可就改裝成鍊金工坊。

      比起上次的坦誠相見,她這次身穿棉織薄荷色窄袖長裙,外有邊綴蕾絲的蟬絲開衫,配上一頂緞帶寬簷軟帽。
      乍看之下,還是個端莊的職業女性。

      只有外表而已,伊娜不悅的想到。
      「咱哪能被阿卡利斯少爺看上呢?咱可不是那麼的嬌小柔弱、惹人憐愛……」
      諷刺才說到一半,伊娜便緊捂著口鼻,狂咳不止。

      「而且還是個肺癆鬼。」
      拉穆米調侃

      伊娜感覺挺好的,比同情來的好。
      「普列塔夫人也說咱是肺癆,那麼咱也真是命硬。」

      「普列塔夫人?噢……」
      拉穆米皺起眉頭。
      「妳和她來往?」

      「她是咱房東。怎麼?」

      「她很……特別。」
      拉穆米貌似是攪動著舌頭,要擠出些特別的用詞。
      「像她這種年齡不大的寡婦,能夠完全支配丈夫遺產……妳懂我意思嗎?」

      伊娜搖搖頭

      拉穆米長嘆一口氣,像是在嘲笑伊娜的不諳世事。
      「在盧耶,有的是年輕寡婦、沒落貴族少奶奶。」

      佔了盧耶總人口數百分之十六的喪偶女性,她們聚集在南方濱海城市。
      「她們都花著丈夫的遺產?」

      「才怪,遺產都被掌握在其他親族手中。一般來說,她們的下場只有一個。」
      拉穆米低傾著身子,把伊娜當作小孩那樣恐嚇。
      「被納進交易場,成為打扮華麗、給恩客獻上肉身的交際花。」

      「妳是想說,普列塔夫人不單純嗎?」

      「我是想說,她沒有看起來的那麼庸俗,至少在法律上有兩把刷子。」

      伊娜正疑惑,拉穆米為什麼會去留意這種事情。
      但想到她現在的地位和放浪的生活,她每天晚上肯定滋養了不少風月場的經濟。

      「好好考慮吧,搞不好,阿卡利斯少爺會成為妳的恩客。」

      「天佑蓮西……那真是太可怕了。」

      「南方就是這樣,充斥著失足貴族千金與貴婦,我可太喜歡了。」
      拉穆米邊說邊抓起掛在椅背上的實驗袍,一顆顆的把鈕釦給釦上。純白色的實驗袍,代表真理、公正,套在長裙外只顯得滑稽。
      「來談談正事吧,試售結果如何?」

      「一開始好奇的人還不少,但配方的改良勢必要提上日程,否則咱是不會正式締約的。」

      「真無情。」

      「沒辦法,咱是商人。」
      伊娜感覺下肢有些無力,於是拄著手杖想減輕腿腳負擔。
      「實際上,那就只是有咖啡味道的水而已,質感匱乏、風味殘缺。」

      「妳說對了,那就是把一些味道摻進水裡而已。」
      拉穆米撫平乳膠手套,抓握著幾支試管。
      「如果要調整的話,隨時可以加別的味道。」

      她搖晃著試管
      「綠原酸、葡萄糖、乙醛、蔗糖、單寧酸,應有盡有,重點是原料便宜。光是這個簡陋的實驗室,就可以「沖泡」各種不同工法與品種的咖啡。」

      伊娜皺起眉頭,她沒想到會這麼容易。
      「氣味呢?」

      「說穿了,醣類和胺基酸的反應罷了。」
      拉穆米露出狡狎的詭笑,還能看到右臉頰的酒窩。
      「精準的控制溫度與時間,任何反應都是可控的。」

      雖說還是很難喝,但是這種水準對於學院零售部而言應該是夠的。
      伊娜不得不承認,她是個天才。

      「我做的只是花點時間純化出需要的成分,然後在熱水中加一加。那些最為高級的咖啡豆,總有一天也能被我用十五塊銅幣模仿。」
      她的驕傲,像是要吹破牛蛙鳴囊般膨脹。
      「只不過,口感和粘稠度還是不行的。」

      算好濃度,把各種提純成分投入水中,大致上便是這麼製造。
      「但是,數量也只能提供一百五十杯左右嗎?」

      「我只有一間實驗室,能日產這麼多已經是神蹟了。重點在成分純化要花不少時間。」
      拉穆米用玻璃攪拌棒,攪動混合了各種藥劑的水溶液,筐啷撞擊聲清脆而危險。
      「這就是貨真價實的鍊金術,鉛煉成金、廢咖啡產出最高級咖啡豆。健康、衛生、便宜,在這個餐廳比妓院更容易染上梅毒的國家,由我這個天才親自把控,可以說是全世界食品安全標竿了。」

      點石成金,看來商人和鍊金術師意外的合拍。

      「很好。」
      伊娜從羊毛大衣的內襯口袋拉出卷宗。
      「來簽約吧,授權書和合作契約都在這。」

      「喂,專利租金怎麼就這麼點啊?」

      「妳不會以為很好喝吧?咱已經很給面子了,庸俗的東西再怎麼模仿,都是無法成為高尚的。」
      還點石成金,太小看盧耶的咖啡了。

      考慮到可能被產地認證委員盯上徵收稅款,這已經是伊娜能給的最高金額。

      -----騷氣的分隔線-----

      基於商人的基本道德,伊娜把二十一種新配方都喝過了一輪。
      伊娜可以明確又負責任地說。
      拉穆米調出來的東西,還是不怎麼好喝。

      高檔咖啡豆的細微成分,即使是天才,到現在也沒完全弄清楚。
      假貨必然會敗給真品的光輝。
      雖然這麼說,但這項技術是得到專利局背書的,伊娜還是表現了細如髮絲的一點敬意。

      要是把鍊金製造一事當成賣點,說不定能吸引鍊金科的學生。
      伊娜這麼想著,鎖上了零售部的門。

      和門口的警衛女士打過招呼,伊娜拄杖走出學院。
      儘管伊娜的四肢已經僵硬到發出嘎吱聲抗議,她還是堅決徒步回到公寓。
      這是一位合格商人勢必要通過的磨練。

      她瞄到街邊一位小小淑女。
      她正撥開乳脂軟糖的白色油紙包裝,露出裡頭奶油棕的糖果。

      這讓伊娜想起往事。
      上次途徑威績亞市,她剛滿十二歲。
      費迪南先生,特別買了一罐酸蘋果硬糖贈與她。
      埃格溫和她約法三章,一天只能吃一塊。
      結果埃格溫自己就偷吃光了,這讓伊娜和他冷戰了很久。

      也許是王政時期森嚴的校規導致,盧耶魔術學院並沒有販賣過糖果的紀錄。
      那個時候,還叫作盧耶魔導兵預備學校。
      在國際局勢緊繃的情況下,糖果一類被歸為統一配給的重要軍糧,是正式野戰口糧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所幸,戰爭最後沒有爆發。
      爆發的是革命。

      再次告誡自己別管政治上的事,伊娜用手杖支撐自己脫力的步伐前進。
      胡蘿蔔早已煮熟,還是認真考慮往後,這樣實在的多。

      拿哈威先生也有製作牛軋糖,下次可以當面討論新增品項。
      克雷克商行也有經營糖果店物流,也許可以回收即期品以供應貨源。

      伊娜稍微勒停了自由奔跑的思想野馬。
      會太過冒進嗎?
      第一天銷售額還過得去,但自己對學生族群終究還是不理解,說不定會因此出現紕漏。

      冷靜、平穩、優雅、不卑不亢。
      再觀望一下吧。

      低頭看著灰樸樸的金屬腕錶,現在是下午六點四十五分。
      盧耶由上而下傾斜的街道,把喧囂滾入海洋,激起冰涼的餘波。

      藍色又一次漲起,隨時要淹沒盧耶的夕陽。

      伊娜不想承認身體的孱弱,偏偏關節的疼痛正緩緩加劇。
      橫膈膜好像被刺穿一個洞,胸腔的起伏急促而失控。

      咳嗽,不斷地咳嗽。
      好像是要嘔出靈魂那樣,乾燥的喉嚨正斷斷續續的嘶吼。
      黃色的閃光在視野中漂浮,她知道,這是缺氧導致。
      伊娜背靠某戶人家的花圃,等著眼底閃爍的星辰自己飛走。

      每到稍微寒冷的時節,身體就會背叛自己。
      所有人都只會把自己當成易碎的陶瓷人偶,小心翼翼的用毛絨玩具包圍。
      她穿著浮誇的禮服,坐在華而不實的緞帶與絲綢堆中,擺出完美無瑕的虛偽笑容。

      絕不,絕不。

      休息片刻後,伊娜想繼續行走。

      「真巧,伊耶小姐。」
      青尖杖·格列文,從花圃後的玻璃窗探出頭來。

      「噢,青尖杖先生,傍晚好。」
      伊娜目不轉睛的盯著黑綠條紋領帶,她實在太過喜歡老先生的穿著。
      老練成熟的紳士之於伊娜,相當於苦艾酒之於晚霞。
      尤其是老紳士細細品味捲煙的模樣,像是畫龍點睛的薄荷蘇打,在茴香的氣息中雲霧繚繞。

      「伊耶小姐,多保重身體。」

      「感謝您的關心。」
      捨不得的把視線從那些精美的鬍辮上移開,落在了花圃的稀落粉花。
      軟呢皺摺般的花瓣,東洋蒲扇形狀的五片層疊,繞著雌蕊平攤而生。
      「這是單瓣朱槿?」

      「有支龍宮帝國的船隊要在盧耶待到入春,我是從他們那裡買的,如何?」

      「驚人的美麗,青尖杖先生。」

      格列文扶了扶鏡框,笑容把上唇的鬍鬚吹動。
      「那真是太好了,我還怕自己的園藝審美過時。」

      伊娜不記得有龍宮帝國商隊要入港盧耶的安排,這種事情,克雷克商行的行報應該會刊登才對。
      如果是私人船隊,擁有完整運輸植株的倉儲能力,這可是相當不得了的競爭對手。

      「對了,伊耶小姐,說不定他們的船醫有什麼秘方,可以治好您的疾病。」

      身為正式領有國家執照的三級魔法師,伊娜對於盲信東洋偏方的人往往懶得理會。
      不過,不能怠慢迷人的老紳士。
      「好意咱心領了,但是咱並不迷信於東方人的怪力亂神。」

      「不是呢,他們都穿的西裝皮鞋,辮子也剪去了。」
      格列文繼續勸說
      「船醫先生的談吐,某些內地的紳士也自嘆不如。指不定這位年輕有為的異國才俊有些妙方。」

      伊娜自認為不是種族主義者,但要她對魚人的醫術抱有信心,那是天方夜譚。
      對於江湖騙子的三腳貓醫術,她可不敢苟同。

      -----騷氣的分隔線-----

      「琳達,可不要摔壞了。噢,也不要弄傷妳自己。」

      當伊娜總算回到溫暖的室內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在佈置室內的琳達女士。
      還有穿著裝飾蕾絲的絲綢晚禮服,束腹把腰枝死死綁緊的普列塔夫人。

      「噢,伊耶小姐,妳的臉色真是糟糕。」

      「多慮了,咳……只是血液循環慢了,有需要幫忙嗎?」
      伊娜瞧著琳達女士手裡的畫。

      畫中是身著東方寬袖服裝的女子,皮膚表面覆蓋杏色的鱗片,朝著枝頭上的絲帶鳳蝶伸出指尖。
      顏色大膽而鮮豔,即使伊娜不懂藝術,也能知道這是東方的作品。
      「夫人,這幅作品是……」

      「噢,這是在碼頭商隊購買的,我還特地請了一位神秘嘉賓來鑑賞鑑賞。」

      琳達女士左右來回跑動,直到確定畫框安穩的掛在牆面,她才滿意的點頭。

      今天,普列塔夫人家裡,來了一位異國風情的客人。

      矮小的魚人男子,五官扁平、眉眼細小,玫瑰色的鱗片覆蓋臉面,像小女孩般的長辮垂在腦後。
      身穿左右開衩的青色窄袖長袍,外罩厚絨馬褂。
      手腳包纏著束帶,將前臂和小腿牢牢綑住。
      「鄙人李牙雙,字鎖江。販賣字畫、鐵口直斷、易經卜卦,皆有淺涉。」
      他摘下皮帽,模仿西方人行禮。

      「伊娜·伊耶。克雷克商行僱員。」
      伊娜模仿東方人那樣拱手作揖,引得李牙雙會心一笑。

      普列塔夫人輕飄飄的晃了過來。
      「李先生,我今天向您同鄉的商船購置的繪畫,龍宮的藝術真是耀眼非凡。」

      「同鄉的船隻……那些沾了太多洋墨,怕是連祖墳都不祭的年輕人,怎麼可能懂我國淵源流長的技藝。」
      李牙雙開始研究牆上的畫作,有模有樣的用放大鏡觀看刷版的細節。
      「如鄙人所想,夫人。這只是那些三流學子,用著粗淺構圖,妄圖模仿日輪之國的浮世繪。四不像之作而已。」

      普列塔夫人捂著額頭
      「怎會如此……我的神經要為此衰弱了。琳達,白蘭地,我需要白蘭地。」

      琳達正在準備晚餐,空不出手來理會,普列塔夫人只得自己到酒窖裡取。

      趁著這個機會,伊娜主動向李牙雙請教。
      「若有冒犯請見諒,咱不理解藝術,但市面上流通的龍宮畫作可是壓倒性的少於日輪之國。」

      「日輪之國的作品總是好賣得多,我國的版畫技法不被重視太久。而……失禮了,私以為洋人琢磨不了水墨的意境。」
      李牙雙挽著自己的袖口
      「鄙人自以為讀過幾年書,便高談闊論,見笑了。」

      他的人類語沒有腔調,甚至有一點舊王城一帶的道地口音,這讓伊娜很有好感。
      也許占卜師並非完全是江湖騙子。

      在琳達女士準備好餐點前,普列塔夫人拉著李牙雙坐上了餐桌。
      伊娜聽著兩人的閒聊,努力忍著咳嗽。

      「事實上,獨角獸是棲居在門伽國,位在我國南方,是蜥蜴人的國度。」

      「噢,我總是分不清東方人的模樣。」

      「何愁?日輪之國的蛇人、門伽國的蜥蜴人,可都沒有如此俊俏的鰓裂。」

      兩人輕笑著,李牙雙接著說了下去。

      「您要知道,在現今皇上登基前,我國人民可是躺在臥榻上,抽著“英雄草”的蠢夫。」
      李牙雙無奈的瞇著眼,這讓他的五官看上去更不明顯。
      「可在禁止英雄草進口的十數年後,貌似這種歪風又有死灰復燃的跡象,不知道您們是否有所耳聞?」

      普列塔夫人不著邊際的掩嘴調侃。
      「噢,先生,您好像個偵探啊?」

      琳達女士送上前菜,烘烤蝸牛佐羅勒葉,灑上牛油與蒜末。
      剛好配上普列塔夫人的白蘭地。

      「偵探?鄙人才疏學淺,是在說街頭巷尾的諮詢專家嗎?」
      李牙雙沒有拿起為他準備的餐具,而是自己從衣兜裡取出竹製的小盒。
      裡頭有一雙銀燦燦的金屬龍紋雕花筷,奢華到有些可笑的地步。
      「誰說不是呢?這位如鳶尾花般的婦人。鄙人的觀察力也是有所鍛鍊。」

      「好比說,您的手起了不常見的皮膚發炎,還是別再觸碰危險的藥物為好喔,夫人。」

      普列塔夫人原本懶洋洋的臉上,出現了一瞬間的嚴肅,隨後便消散了。
      「外子生前也是這麼說的,李先生。」

      「以及,伊耶小姐,您的眼睛,是非常少見的藍色種類。」
      他突然轉頭面向伊娜,害她嚇得咳出聲。
      「啊……是的……外側是粉藍色,中心處變成鈷藍的虹膜,擁有這種瞳色的,也會帶有一種高貴的疾病。」

      伊娜本能性的偏過頭,李牙雙的眼神卻再度追了上來。
      精神緊繃,伊娜急忙掩住口鼻,壓抑已久的咳嗽卻接連不斷。

      「一種高貴的病,曾立於這個國家頂點的尊貴之人,血脈中隱藏的悲哀詛咒……」
      李牙雙用筷子叉出已經取出過的蝸牛,緩緩放入嘴中。
      咬斷、切碎、磨碎。
      「您沒事吧?伊耶小姐?那句話是怎麼說的?“勇者的聖劍啊”。」

      伊娜遏止住咳嗽,感謝他的關心。

      剩下的用餐時間,伊娜都極力避免和這位東方男子交談。
      晚餐在普列塔夫人各種關於東方的問題中,迎來尾聲。

      「女士們,真是美味的一餐,鄙人甚是感激。這個時節居然還沒有下雪,盧耶真是四季如春。」
      他甩著長袍下擺,走入冬風之中。
      「希望還有機會能再次共進晚餐。再會了,鳶尾花一般的夫人、不幸的女士,以及仍然高貴的小姐。」

      伊娜撫著自己手臂的雞皮疙瘩,希望那是寒冷導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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