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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新娘 ...

  •   两人对视片刻,阿忍的眼泪便开始啪嗒啪嗒往他脸上砸,咸水砸在被风吹皲皮的脸上又痒又痛。他揪着骆驼毛把身子撑起来一点,哑声道:“对不——”

      “对不起,你想喝水吧?”她喃喃道,“可是没有水了。忍一忍,晚上就到碛西了。”

      阿忍,好阿忍,你都要带着我们走出去了呀,他想说,然而喉咙仿佛吞了火。阿忍又靠近一步,犹豫道:“也不算完全没有......我脸上,那什么,你要舔舔吗?”话没说完就后悔了,她尴尬地别过头,却被伽衡掰回来。他真的舔了一下。

      自然是......情意多于摄取水分。

      他又伸出右手观赏了一番,开口说:“我还以为整只手都要没了呢,想不到还留了三根手指拿筷子。”言下之意是让她放心。

      但是阿忍知道他肯定是不开心的,并不顺着他的话谈论手掌,却道:“我这里有两个好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我想后听更好的那一个。”

      她几乎没经过思考就知道哪个是“更好的那一个”。“我找到义父了。”她朝戈壁阴影下的赵无量努了努下巴,“闻法把他绑在屋里,幸好我发现的及时。”而伽衡一边检讨为什么每次有大事发生自己都不在场,一边思考对于阿忍来说,究竟有什么可以超越赵无量的安全在她心中的地位。

      “第二个呢,阿钦河——”

      他浑身一震。

      “——我没有对不起你。”她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他,“真的。”

      他拽着缰绳爬下来,太使劲儿了,把巴瑞施玛的鼻孔都拉出了血,站稳后还是紧紧捏着那根绳子,嘴巴张开又合上,最后说出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等我去解个手。”闪身就躲到一棵树后面,过了会儿才磨磨蹭蹭钻出来。阿忍研究了一会儿他低垂着的脸,慢慢说:“你也没有对不起我呀。”

      伽衡刚才费好大力气把眼泪憋回去,顿时又收不住了。“我就是对不起你!”这一嗓子喊得太大声,又太嘶哑,连打定主意不往这边看的赵无量都忍不住抬头瞧瞧怎么回事。然而不像阿忍善于一边掉她颗粒分明的泪珠、一边用自持的语气说话,他缺乏这样的锻炼,只觉得话也说不连贯、气也喘不匀,踉跄着直接跪到了地上,双手抱住她的腰圈进自己臂弯。

      腹部的衣襟逐渐被沾湿。

      过了一会儿他才又说:“我就是对不起你,一路上对你态度都不好,还什么忙都没帮上。当年,当年我也没保护好你......你最后怎么死的?郑宗望杀了你?他有没有——有没有对你——”

      阿忍摇摇头,“没有,晚上再与你细讲。”

      他半晌不说话,只是吸鼻子,仍抱着她不撒手,“那一百年前你答应当我的妻子,现在还算不算数?”

      “自然算数。”她扭过脸,小声说,“而且一百年后我也答应了。”

      两人的互诉衷肠到赵无量冲过来嚷“再不出发晚上就到不了碛西”为止,晚上还是到了西州的,路程并不远,赵无量嫌坐着屁股疼便没上骆驼。紧闭着的城门两边没有守卫,两团灯火燃在城墙上,有人厉声喝:“什么人?”

      “唐人!老百姓!”

      又有几个人从城楼里出来,黑暗中操作弩机的声音清晰可闻。那人又道:“你们只有三个人,不是商队;又不是信使,来西州做什么的?”

      阿忍原本想说“中途和商队失散了”,又想闻法此刻已经入了城,自己能掩饰身份就该掩饰身份,以免他们突然找上来;想说自己是逃难的来的,可来这里必然要从沙州出发,沙州暂时没有兵乱,留在沙州——尤其是对老人和女人来说——岂不比穿越沙漠要好?

      城墙上的守卫扔了一支火把下来,勉强照亮了两人的脸,而那头罕见的白骆驼突然被背上的人催动着走到火光映照的范围里。伽衡刚从货袋中摸索出手实(上面显示了他的身份信息和汴州的田地家宅),高举起来给他们看,熟练道:“我本是龟兹人,后在汴州安家。如今汴州战乱,便想带着妻子、岳丈回龟兹避难,毕竟这里还是我的本家,有亲戚可以帮扶。”

      等了一会儿,两个士兵才出来开了门,仍挡着不让他们进去,只是接过手实看。看了一会儿,又道:“唐令明文规定,‘如是蕃人入朝听住之者,得娶妻妾,若将还蕃内,以违敕科之’,你若要把妻子带回龟兹算是犯法了,知不知道?”

      “暂时避难。”他说,“平叛结束后我立刻就带着她回去。我把手实押在你们这里吧,倘若不来取,便可报送朝廷、前来捉拿我。”

      两人想了想,现在是非常时期,放三个行踪可疑的人过去还是不太妥当,“那把另外两位的公验也交上来吧。”

      “逃难路上丢失了。”

      又是几番纠缠,士兵暗示给点好处也是可以通融的,并夸禅杖的质地上等、雕工精美,定然是不可多得的宝物。阿忍只好说这根禅杖上附着着鬼魂,递给其中一人摸了摸,那人确实被轻微的震动吓了一跳,冷静下来后,又道鬼魂也就能让禅杖抖一抖,有什么可怕的?我不要禅杖便是,别的东西呢?

      他们实在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货袋里一件宝贝也没带,流通货币也不剩几文了。最终阿忍把头上的银钗朵拔下来递过去,他们才颇不情愿地放行。

      上次阿忍作势要当银钗朵,伽衡还跟她急眼;如今心境已是大不相同,两人都不必通过外物来考验彼此。他认真道:“再给你买更好的。”

      “你哪来的钱啊?”阿忍调侃说,“用凉州的土地去换?那证真的假的?”

      他笑起来,“自然是假的,□□就是闻辩的黑色业务之一。这人也真是傻,又信了手实,又说禅杖没什么可怕的,殊不知要了他的小命也就是你几句话的事儿。”

      “我可没法用禅杖杀人,以前也没杀过,只能起个警告作用。”

      “你自然不会做这种事。”

      “甚至不是我不会做,而是不能做。”阿忍故意吊足了他的胃口,“至于做了会怎样......再说。”

      街上门窗紧闭,大多数人家都睡下了,阿忍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别人,只好由伽衡来敲门,等着主人怒火冲天地开门然后面对着个毛发蓬乱、伤痕累累的彪形大汉礼貌地问有何事。他说要借宿,主人说好好好。后院里还有一口井,三人先是喝了个水饱,然后开始清洁身子,赵无量嫌水冷就先回主人准备的客房睡去了。他在家里也常常不洗澡,招待客人时常有魏晋士人扪虱而谈的风姿,阿忍习以为常。

      但自己身上有味儿可不行。在沙漠里天天出汗,别说洗澡,衣服都没得换,她和伽衡靠近彼此的时候其实都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啊——味儿,当时毫不介意主要是因为感情实在太过充沛,又是生死一线又是百年重逢。她命令伽衡转过去,伽衡不仅没转过去,甚至还想走过来,直到她作势把手搭在禅杖上。

      伽衡只好说那你等我去烧点热水。然而她没听到,急不可耐地把两个装满水的木桶提到巴瑞施玛背后,解开上衣,用布片蘸着水狠狠擦;上身洗干净、换上较为干净的一套衣服后,又叫巴瑞施玛趴下来挡着,开始擦下身。走出来的时候,伽衡正抱着个大锅往木桶里倒水,只装得下一小半,白气袅袅,说:“至少用热水洗头吧?”

      阿忍欣然享受了一桶热水,感觉自己浑身轻松。头发拧了又拧,仍旧湿哒哒的,被十月的夜风一吹定然要感冒,便带上了伽衡那顶尖帽子。“你的手不方便洗吧,要不我来?”

      伽衡就等着她这一句话呢,笑眯眯地就凑过来。阿忍想起自己很早之前就看过他全身了,但是时隔这么久还是有些害羞,特别是这家伙还笑,便拿布往他脸上甩了一下,“不许笑。”

      他闭了眼,仍兀自轻轻笑着,鲜翠欲滴的耳环晃晃荡荡地转动着月光。下巴突然被捏住,这蛮横的力气拽着他弯下腰去,嘴唇上重重地挨上一啄。伽衡震惊地睁开眼睛,阿忍已经把头低下去了,假装专心致志地解他的腰带。

      他想为她死。

      她道:“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一个是我义父该怎么办,明早我便去问他的意见,再做商量;一个是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做什么,我自然是和你一起的,你有什么想法?”

      我有什么想法?伽衡在阿忍带给他的眩晕中抬头看天,好苍白、干净的月亮,外面有一圈朦胧的光晕把附近的天色染浅了点,具象化了他的迷茫。我有什么想法?一百年过去了啊。我的草原,我的王国,我的理想,我的家人,我的马和羊群,我的青春年岁,一样不剩。到头来只剩我的阿忍。

      但前面那些都曾完完全全属于他,阿忍永远不会完全属于他。

      于是伽衡说:“我还是想去找楼兰。”

      阿忍一会儿没说话,她认真帮他擦完全身、换好衣服,像个真正的妻子一样。不管她属不属于伽衡,伽衡觉得自己是完全属于阿忍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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