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那朵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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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响过，教室仿佛一锅冷水瞬间沸腾。学生们一边整理书本、文具，一边和邻座同学兴奋地叽叽喳喳。接下来的时间将属于他们自己，有人忙着参加社团活动，有人准备去打工，有人和伙伴们商量着去哪里玩，还有人掏出小镜子整理发型，因为恋人已经在学校门外等待自己了。
美咲把笔一支一支收进文具袋，然后把课本一本一本放进书包。周围的喧嚣似乎与她有一道屏障，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物品上。她看到，经过半年的使用，课本边沿已经微微翘起，封面印刷的色彩也磨损了一些。
“美咲！”一个声音把她从自己的小世界中拉了出来，“能陪我去问一道题吗？”
美咲抬起头，原来是园子来到了自己的座位旁。“问一道题？什么题？”她一愣。
“今天上午物理课讲的最后一道题呀！”美咲看到园子修得精致的眉梢微微扬起，涂着粉白渐变指甲油的手指点了点翻开的练习册。“你不是说你也没听懂吗？趁着赤木老师还没下班，我们去他的办公室问一问吧。”
美咲点点头。既然自己接下来没有事，那么陪园子去一趟当然无所谓。她却没有告诉园子，对她而言，能不能搞懂这些题目，也都无所谓。
两个人来到物理教师办公室，轻轻敲了敲还亮着灯的门，然后推开走了进去，来到赤木的工位旁。察觉到有人到来，正在伏案工作的青年男子抬起头，转向她们。
“赤木老师，我们这道题不太明白，您能给我们讲一下吗？”园子道。
赤木点点头。他看到这道题是上午讲解过的，“你们具体哪里不懂？”
“嗯……都不太明白。请您重新讲一遍吧。”园子眨眨眼睛。
赤木又点点头。他随手拿来一张草稿纸，重新讲起了这道题。园子和美咲站在他身旁侧耳倾听，园子不住地点头，美咲的思绪却飘到了别处。开着暖气的办公室中，赤木只穿了件毛衣，高大的身躯占满了整个工位。美咲看到赤木的外套搭在椅背上，她想，赤木老师的肩膀可真宽，他的衣服一定都很大。
很快，习题讲解完毕。“我明白啦！”园子的眼睛笑得弯弯，“谢谢老师。”这道电磁感应填空题并不复杂，她当时仅仅因为上课走神，所以才错过了讲解。
“没事。”赤木简单道。其实他明白，对于一个简单的问题，说不出来具体哪里不懂的学生，大概率是上课根本没有听讲，但他觉得课后愿意主动求知也是件好事，因此对她们没有丝毫不耐烦。见美咲一直没有说话，他看向她，“岩崎，你明白了吗？”
正在神游的美咲猛然反应过来，“明……明白了。”她完全没想到赤木还会注意自己。
两个女生走出办公室，回到教室拿上书包后，园子向美咲挥手告别。性格活泼、打扮时尚的园子是班里唯一和美咲关系不错的人，可园子还有许多更加亲密的同学，比如此时，隔壁班的两个女生就在等她一起回家。
园子离开后，空荡的教室只剩美咲一个人。她拿起书包，关上灯和门，走了出去。
十一月的札幌，几天前刚飘过第一场雪。积雪早已铲清，只有许久未动的小轿车顶端还残留着一层白。天空如同一整块水泥，阴沉而灰霾，厚厚的云层中似乎正酝酿着下一场雪。
岩崎美咲走在回家的路上，身侧的河堤上，昔日芳草早已泛黄干枯，冰冷的河水缓缓流淌着，再过一个月或许还会冻封。一阵风向她急急吹来，她把围巾向上拉了拉，挡住半张脸颊。这条格子围巾戴了许多年，边缘都起了小毛球，似乎也不那么保暖了。
下午四点一刻，这座北方城市的街道上行人寥寥，上班族还未下班，学生们也大多在忙其他事，不会这么早就回家。除却惨白的太阳西斜了些，和早晨上学时相比，她眼中沿途的风景无甚区别。
她的心情也无甚区别。去学校的每一天都是对前一天的重复，空虚、寂寞、死水无波。除了能说得上话的园子，她在学校没有朋友。或许是这个高个子长发女生看起来有些阴郁，几乎没人主动和她说话，性格内向的她总是默默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在校园中遇到同班同学时，她也常常低下头快步走过，不与对方视线相接。久而久之，她成了教室中的一小团空气，又仿佛一颗小石子，来了、走了，全都无人注意。她对从前的爱好也失去了热情，因此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活动。当然，她也没有认真学习，每天上课不是睡觉，就是神游太空，因此成绩总是垫底。接下来的半天，她大概会先抄作业，然后用租借的轻小说消磨完，虽然她觉得那些故事都很无聊。
她并不快乐，也不知道去学校有什么意义。但沉闷、老实的她也找不到其他乐趣，除了学校，她无处可去。
她的生活单调、麻木、浑浑噩噩，日复一日虚度着本该美丽绽放的年华，却也不觉得可惜。尽管以前的她不是这样，可她从没想过改变现状。她对今天没有热情，对明天也不抱期待，至于遥远的未来要如何描绘，她更从未略略思考过。
最近，连续上了好几堂物理习题课。由于力和电磁相结合的习题有一定难度，下课后，美咲常常见到有同学还未从课堂中走出来，他们激烈地讨论某个问题，或者拿着练习册请教赤木老师。
不知为何，她莫名地羡慕这些人。他们的生活，真是认真啊。
或许出于这种心理，这天的物理课，美咲难得地试图听讲。可由于她已经形成了走神的习惯，再加上之前存在太多知识漏洞，她仅仅专注了十几分钟，思绪就再次跑到了不知什么地方。直到下课铃响起，她才猛然回过神。美咲低下头，有些懊恼地看着记了一半的笔记，暗自觉得可惜：好不容易听一次课，结果还是没有听懂。
怎么办？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吗？美咲仍旧略有不甘。她忽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赤木老师还在教室里，能不能去问问他？
上次的经历让她觉得赤木老师应该是个不错的人，但她还是有些犹豫。可老师已经收拾好教案，马上就要离开教室，再不去找他就没时间了……美咲顿时感到了某种紧迫，她没再想下去，而是拿起笔记本，站起身跑上前去。
“赤木老师。”美咲在讲台旁站定，抬起头小声开口。近距离站在赤木身旁，她才发现对方比自己高出那么多，仿佛一堵深色的墙。某种压迫感向她瞬间袭来，美咲很是紧张与畏怯，可此时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我想问一下，线框为什么会做匀速直线运动……”
忽然，她的话被打断了。“赤木老师，我们想到了一种新的解法，您看看对不对。”美咲看向来人，原来是班上的几个优等生。他们拿着草稿纸，眼中闪着自信、期待与喜悦，等待赤木把注意力分给他们。没有一个人意识到美咲比他们来得早，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赤木原本正在看美咲的笔记，闻言，他也把目光转向他们。望着赤木的后脑勺，美咲的胆怯和畏缩又加重了几分，还夹杂着一丝心痛：这些同学一定认为，自己这样的差生根本无需在意，他们的事重要得多，应该优先对待。至于赤木老师，也一定这样想吧。美咲忽然如同芒刺在背，觉得呆呆的自己、连同那白痴的问题全都像个笑话。她真后悔，自己继续待在角落里当一颗小石子就好了，为什么要走出来？
“你们先等一下。”赤木开口。然后，他重新看向美咲：“你刚才说，不明白线框为什么会做匀速直线运动？”
美咲一愣，没想到赤木竟然会先解决自己的问题。她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赤木老师只望着自己一人，他的目光是多么坚定。美咲似乎很久都不曾被这样注视过了。
“嗯。”她小声道。
“之前学过楞次定律，你还记得内容吗？”赤木问。
“……”美咲被问住了，怯怯地摇了摇头。旁边等待的几个学生互相交换了一个不屑的眼神，仿佛在抱怨：这么基础的知识都不会，为什么要浪费老师的时间、浪费我们的时间？
“楞次定律的内容是，感应电流的磁场总要阻碍引起感应电流的磁通量的变化。”赤木却继续说道。他没有责备美咲，也没有不耐烦，仿佛是第一次讲授知识那样认真。“我们可以用它来判断感应电流的方向。在线框向上运动的过程中，穿过它的磁通量是增加的……”
由于美咲落下了太多的知识点，赤木讲得很仔细，等到这道题讲解完，上课铃已经响了。美咲连忙说谢谢老师，赤木说没事。然后，他转向那几个面露失望的男生，说，你们可以中午来办公室找我。
美咲回到自己的座位，低着头，一转不转地看着赤木在笔记本上留下的记号。她感受到某种真实的快乐，因为她弄懂了一道物理题，她的时间终于有了实感和意义。她几乎都忘记了，国中时的自己也曾成绩优异。她胸前又涌起一团暖意，赤木老师竟然没有因为那些优等生而忽略自己，真让她受宠若惊。尽管这不过是教师的本分，可美咲已经很久都不曾感到这样的关注与尊重了。自己提了那么简单的问题，赤木老师却回答得如此认真，对待自己和对待那些人没有区别……赤木老师，真是一个好人。
同时，她心中似乎还藏着一点点隐秘的跃动，但却不知道原因。今晚入睡前，赤木直直地、认真地、仅仅看着她一人的模样忽然浮出脑海，美咲的心再次重重跳了一下。她这才意识到，赤木不仅是老师，也是一个比自己年长不多的年轻男子。
我在想什么！这个念头让她的心一惊，关掉灯躺了下来。
这一天内，美咲的情绪波动，比过去的半年里加起来更多。
那天之后，赤木的课堂对美咲渐渐产生了某种吸引力，她开始试图专心听课、独立完成作业。她的生活终于有了一个小小的目标，有了一件认真对待、为之付出努力的事。
美咲发现，或许是赤木高大的体格和深邃的五官自带一种威严，每当他走进教室，即使最调皮的学生也会安静下来。赤木不是一个幽默的人，基本不会通过讲笑话来活跃课堂氛围，但他讲起课总是思路清晰、很有逻辑，能够把一个复杂的问题讲得简单易懂而又触及本质。他的板书也极为工整，画在黑板上的图就像印刷出的一样漂亮。她还发现，赤木经常穿深灰或棕色的毛衣，内里搭配条纹或纯色衬衫。他很爱整洁，每次走进教室时，衣襟总是一尘不染。课后，每当有学生拿着笔记本来找他，他总会先拍掉手上的粉笔灰，防止沾在学生的本子上。赤木的手掌很大，身高几乎有两米，比年级中任何一个学生更高，进门时总会低下头。赤木常常一脸严肃，鲜少露出笑容，可当学生终于理解一个问题时，他眼中却会闪过欣慰的光。他对作业、书写、纪律的要求很严格，但却从不会侮辱学生的人格，他就像对待成年人一样尊重高中生们。
赤木从美咲高中二年级时接手她的班级，而这些，却全都是她最近才注意到的。
如果能够早点开始学习就好了。美咲想。不过，距离毕业还有一年，还有时间听赤木老师讲课，还有时间请教他问题，还有时间好好看他吧！
不知不觉间，美咲的生活发生了微小的变化。睁开眼睛、起床、吃早餐、去学校——这一系列行为都有了指向的目标。每天上学时，日复一日的沿途风景，在她眼中也重新变得生动了。尽管学校里依然没人理会她，她也仍旧沉默寡言，可她不再觉得时间难熬，因为她找到了自己要做的事。
美咲的身体渐渐注入了久违的活力，而不再是一具按照既定程序动作的机器。
冬意渐浓，第二场、第三场雪依次纷扬飘落。天气越来越冷，风儿吹到脸上像小刀那样痛。美咲穿上厚厚的毛线长筒袜，把大衣扣到最上面那颗扣子。道路上结了冰，她每次经过未铲除干净的路段时都小心翼翼，防止被滑倒。
自从美咲开始认真听物理课，她也渐渐用同样的态度对待其他学科，从前的习惯一点点回到她身上。可由于她已经太久没有学习，因此现在的知识对她非常困难。她买了很多参考资料，为了提高效率，她决定放学后不直接回家，而是在教室中待到晚上七点再离开。每次走出静谧的校园时，天色早已黑透，她反倒比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走得更晚了。
到家后，美咲做好晚餐，把母亲的那份留出来，独自吃完属于自己的那份。她的母亲通常工作到深夜才回家，因此直到她入睡前，家里都没有其他人。洗过碗后，她继续回房间学习。美咲最近常常学习到凌晨，小小房间中只听得到书页翻动和笔尖摩擦，她的世界总是孤单一人，寂静无声。
可是，美咲又遇到了新的问题。因为最近总是熬夜学习，她时常会在上课时犯困。美咲不是不想学习，也不是觉得课堂很无聊，只是实在抬不起酸沉的眼皮和脑袋。以前根本不在乎的事，现在却让她懊恼万分。她尝试去喝速溶咖啡，可每次都会引发腹痛，只有作罢。
美咲很苦恼，她不想浪费晚上的时间，可是更不想错过白天的课堂。
这一天，从下午开始飘起了雪。美咲站在窗边，望着雪花一片片落在操场上。从小在北海道生长的她对雪早就不感惊奇，只是暗自希望降雪不会影响交通。当天，她依然在教室中独自学习到七点，然后才戴上围巾和手套，关上灯走出去。踏出教学楼大门，冷空气扑面而来，她略微茫然地抬起头，纷扬的大雪已经变成了细碎的小雪。
一阵脚步声传至耳际，在她身旁停下了。美咲无意间转过头，却在看到赤木老师的瞬间愣住了。赤木穿着款式简洁的黑色大衣，颈间系着一条灰色毛线围巾，侧过头看着她。夜晚中，赤木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小山，一束灯光在他身后落下，映得周围飞舞的小雪闪闪发亮。
“岩崎，现在才回家吗？”赤木开口。他今天由于忙一些杂事，下班晚了些，却不想还有学生也没离开。他看这个长发女生的背影有点像自己班上的岩崎美咲，原来真的是她。“社团活动刚刚结束？”
美咲有些慌乱地摇摇头：“老师，我没有参加社团活动。我之前在教室里写作业。”
赤木一愣，忽然想起对方最近经常找自己请教问题。他点点头，向校门的方向迈开脚步，美咲连忙跟上他。
“最近，是不是没有休息好？”正当美咲暗自紧张时，赤木开口道。美咲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不安地低着头，手指用力捏着衣角，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几天，你上课时经常不太有精神。”赤木继续说着，“最好不要熬夜学习，对身体不好。何况，早点休息，才能保证第二天的精力。”
美咲这才明白赤木在问什么，她连忙点点头。
很快，两人在学校大门前分别。美咲独自走向飘雪的夜里，冰凉的雪花打在、脸颊上，她却毫无察觉。她的胸膛发着热，眼眶也发着热。原来赤木老师还会注意到自己上课时的状态，原来还有人默默关注着自己，赤木老师是怎么知道自己熬夜学习的……尽管这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关心，可对于她，却像寒夜里的壁炉一般。父母离婚后，美咲已经很久都没听过有人让她注意休息了。
期末考试临近，忙于参加社团活动、做兼职、谈恋爱的学生们，不得不给学业分配一点时间。美咲也难免有些紧张，很怕自己依然全都不及格。
考试结束后，成绩和排名很快出来了。只有在教师办公室才能看到排名，美咲很想知道，可又不敢独自去看。她扭扭捏捏地找到园子，问她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去看，园子有些惊讶，但立刻答应了。
教师办公室中正好人不多，两个人来到排名册前，翻到她们班级所在的那页，各自找了起来。美咲从最下方看起，一个一个向上找着，就在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漏看了时，自己的名字忽然闯进眼帘。
她位于班级的中等排名。垫底了很久的她，这次排到了班级的中游。
“哇哦！”园子也看到了美咲的名字，她略显夸张地惊呼道，“美咲，你好厉害啊！”
美咲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回到教室后，那张名次表仍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雪后阳光穿过窗户，落在她的课桌上、脸颊上，她自顾自地微微笑起来。尽管这不过是一场无足轻重的考试，尽管根本没人在意她的成绩，尽管她考得其实并不很好，她内心还是充盈着暖暖的满足感、成就感。
当天最后一节课是物理，赤木用了一整节课的时间分析试卷，美咲自然听得很认真。下课后，没有学生找他，美咲本以为他会直接离开教室，可赤木却走下讲台，向教室后端走去。美咲呆呆地遥望着他，有点好奇赤木老师要做什么，却不想，他在自己的座位旁停了下来。
“岩崎。”赤木用手指轻轻敲了敲美咲的桌角。他望着美咲的眼睛，脸上一贯的严肃似乎被清亮的阳光消融了些，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你的进步很大。这段时间，你一直都很努力。”
美咲猛地站起身，脸颊红得发烫。“谢……谢谢老师！”她磕磕绊绊地答道。
赤木又朝她笑笑，离开了。
由于期末考试已经结束，当天没有作业，学生们大多如同出笼的鸟儿，快乐地飞出教室。美咲也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她久违地早早离开了校园。
雪后的晴天，街道被皑皑积雪映得发亮。清透的天光穿过云层，寒冷的空气让人的鼻腔微微刺痛，迎面冷风吹乱美咲的长发，她用手指重新梳理好。路过一家饮品店，她给自己买了一杯热奶茶和一串丸子，奶茶甜蜜，丸子香脆，她从未觉得这些零食如此好吃。她又想起家里的轻小说和漫画，那些无聊的故事忽然变得有趣起来了。
眼前的风景一如往常，美咲的心情却大不相同。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发生了变化。原来，只要付出努力，即使自己也能做得更好。赤木对她说话的模样一次次浮上脑海，她心中也无法抑制地浮起感动和快乐。原来，始终独自默默坐在角落的她，进步也会被肯定，努力也会被看到，美咲原以为根本无人在意。
不知不觉间，泪水淌了满脸。美咲却分不清，其中包含的更多是喜悦，还是苦涩。
寒假开始了，不知为何，美咲却频繁地想起赤木。她对赤木的感情，似乎不止是单纯的尊敬和感激，还带着几缕难以言说的倾慕与依恋。这是所谓的喜欢吗？美咲不知道。她以前从未喜欢过同龄男生，如果对赤木老师的感情是喜欢，那么赤木老师就是她第一个喜欢的人了。
美咲收起那条满是毛球的旧围巾，到商店买了一条灰色毛线织就的新围巾，和赤木的很像。摸着围巾毛绒绒的表面，美咲的心也变得柔软，悄悄盈满了不可告人的温暖与甜蜜。
美咲真想见到赤木老师。他的眼睛、他的声音、他的手、他的字迹，她全都想见到。他认真说话的样子、略微愠怒的样子、偶尔微笑的样子，她全都那么喜欢。美咲没想过更多，能够远远望着他、听他讲课，她就已经很幸福了。她从未像现在这样盼望开学，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期待明天。
开学后，美咲如愿以偿见到了赤木老师。班级里重新排了座位，美咲周围换成了其他同学。她鼓起勇气，试图和他们交流，然后惊讶地发现他们其实并不排斥自己。
北海道的冬天虽然漫长，却也有结束的那天。
高中三年级开始之际，美咲的班级里来了一个转校生。他叫黑川，微长的头发烫成波浪，用一根蓝白相间的发带束在脑后。黑川身高几乎有190cm，因此被安排到最后一排，就在美咲的邻座。很快，黑川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几乎所有学生都知道他的名字。美咲听说他加入了学校的篮球部，很快成为了主力。她并不了解篮球，又觉得黑川看起来不太好惹，而美咲这样内向沉闷的女生也不是黑川感兴趣的类型，因此，两个人虽然座位相邻，却几乎从未说过话。
美咲本以为她和黑川会井水不犯河水，但他却给她添了一些烦恼。黑川几乎从不学习，上课时，他经常和周围的男生说个不停。最后一排本就离讲台很远，再加上黑川说话的声音很大，美咲常常听不清老师讲课。她很想让他们别说了，可性格软弱的美咲总是选择忍耐。班上被干扰的学生不止美咲一个人，教师们也明确制止过这些行为。可黑川安静不过两分钟，然后依然故我。此外，黑川还经常迟到，多次在课堂进行时大摇大摆地推门闯进来。
这些，全都是看重秩序的赤木不能容忍的，他严肃地批评过黑川。或许是忌惮赤木的体格，黑川唯有在物理课才会稍微收敛些。可时间一长，他渐渐也不再给赤木面子。
这天上午，当赤木正在黑板上写某道习题的第二种解法时，教室后端忽然传来砰的开门声。他写下最后一行公式，转过身，看到黑川从后门走进教室。他抱着篮球，制服外套扛在肩上，一边擦着额头的汗水，一边大步走着，仿佛其他人全都不存在。
赤木沉下脸，一言不发，眼含怒气遥望着他。察觉到气氛不太对，黑川快步回到座位上。赤木非常生气，但不想耽误教学进度，于是继续讲授起刚才的内容，暗自决定下课后再和他谈谈。学生们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课堂，可不到五分钟，赤木的话再次被一阵有节奏的砰砰声打断了。赤木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他立刻发现，黑川在座位上拍起了篮球。
赤木再也无法忍耐。他走下讲台，在黑川身旁站定：“黑川，停下。”
黑川的动作停了下来，神情却仍旧满不在乎：“老师，我刚刚练习完，要保持手感啊。”
“无论什么事，都不能成为你破坏纪律的理由。”赤木沉声道，“你之前迟到，就已经干扰到了很多同学。”
黑川撇撇嘴，“老师，你不知道吗？地区选拔赛就快开始了。”
“我的课堂不是你打篮球的地方。”赤木眼神坚硬。
黑川不屑地笑了一声。他讨厌赤木这样无趣的成年人，认为这种人活得就像一台机器，脑中只剩下刻板的规则、工作，丝毫不懂何为梦想。
“呵，老师，你懂什么是篮球吗？”黑川勾起嘴角，“这样吧，你和我打一场篮球，如果你能胜过我，那我就听你的，怎么样？”
教室中寂静无声，学生们全都睁大眼睛望着他们，等待事态进一步发展。距离他们两人最近的美咲心惊胆战，她从未见过赤木老师脸上带着如此大的怒气，可又隐隐约约担心局面脱离赤木老师的掌控。
出乎所有人意料，赤木缓缓点了点头。“可以。”他直视着黑川。
赤木和黑川的比赛就在当天下午。这个班的学生、篮球部的成员、听到消息的其他学生全都赶来围观，体育馆从未如此熙熙攘攘。很多学生尊敬赤木老师，希望他能胜利；篮球部成员和黑川的其他崇拜者，自然想看黑川出风头；当然，更多人只是单纯地看热闹。
美咲来得很早，因此站在人群最前端。这是美咲第一次看篮球比赛，她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臂，手心紧张得渗出了汗。她不知道赤木老师会不会打篮球，很担心老师会输给黑川，当着这么多人失去颜面。
不过，美咲完全没想到，赤木老师这样严肃认真、一板一眼的人，竟然会答应黑川的挑战。难道赤木老师真的有把握？赤木老师这么高，应该问题不大吧！她在心中安慰着自己。
两个人到场后，一对一很快开始了。赤木仍旧穿着衬衫、皮鞋，黑川则换上了全套运动装备。先由黑川持球进攻，他本以为很容易晃过赤木，却发现很难突破对方的防守。他做出投篮的假动作，赤木却立刻识破了他想要过人的意图。黑川靠近篮下时，想通过三步上篮进球，眼看就要放进篮筐的球又被赤木一掌封阻。
围观的学生们纷纷发出惊叹。赤木看上去气定神闲，连呼吸都一丝不乱。黑川意识到自己之前轻视了对方，暗自绷紧神经，拿出更加认真的架势。美咲的心怦怦直跳，没想到赤木老师竟然这么厉害。
比赛继续进行。黑川时而有优势，时而不敌对方。美咲的目光一刻也无法离开赤木，她觉得电视上的体育明星也没有赤木老师帅气。她心中不断呼唤着赤木老师加油，但却不敢喊出声来。她不懂篮球的规则，只是盼望赤木老师能够占据上风。
最终，赤木以一记扣篮结束比赛。三局两胜，赤木获胜。跳起防守的黑川摔倒在地，赤木拉起了他。站起身的黑川气喘吁吁，直勾勾地看着赤木，似乎还无法接受失败的事实。
“你知道山王工业高中吗？”赤木平静道，“打篮球的人都应该知道这所学校。我上高中时是篮球队的队长，我们的队伍战胜了他们。”
黑川瞬间睁大了眼睛，围观的学生们亦是一片哗然。美咲虽然不知道山王工业高中是何方神圣，但她想绝对是很强大的对手。那么，战胜了他们的赤木老师一定更强大得多。
“大家都回去吧！”赤木对周围的学生喊道。语毕，他率先转身走出体育馆。顿时，学生们之间仿佛炸了锅，议论声沸反盈天。美咲的目光越过人群，怔怔凝望着赤木的背影。这一刻，美咲忘记了师生的身份之差，她仅仅是一个倾慕对方的少女。
那天的比赛结束后，不知道赤木又和黑川谈了些什么，黑川再也没有在任何一节课堂上重复过之前的行为。他依然把很多精力花在打篮球上，但却安分守己了很多，校园中遇见赤木时会停下来说老师好。
美咲悄悄留意着这一切，赤木老师真是她最佩服的人了。
两周后，学校每年例行举办的艺术节开幕了。美咲从前喜欢绘画，但她没有参加任何社团，因此也没有为此准备作品。艺术节当天停课，不少学生对这种活动原本不感兴趣，但也乐的在校园里闲逛。
天晴如洗，风和日暖，迟开的重瓣樱花轻轻晃动淡粉的花瓣，学生们三五成群游览着，校园中处处盈满笑语。独自看过各种展出、表演后，美咲想回到教室中拿本小说，坐在草坪旁看一会儿。楼梯上，她遇到了同样独自一人的园子，她问园子怎么回来了，园子说觉得有点累，想回教室休息。
升入三年级后，美咲的班级换了教室，和物理教师办公室在同一层楼。美咲和园子在走廊上小声聊着天，忽然，前方的栏杆旁，一个高大的身影闯进眼帘。
是赤木。
“赤木老师！”园子率先招呼道。赤木闻言转过头，美咲这才腼腆地开口：“赤木老师。”她的声音细细。
“你们回来了？没有看展出吗？”赤木问。
“我们都有点累，所以就回来啦。”园子一边说着，一边向赤木身旁走去，美咲也跟上她。“老师是站在这里看吗？”他们站立的位置可以从俯瞰整个校园。
“嗯。”赤木点点头。或许因为现在是课后时间，赤木看上去平和、放松了很多。“感觉挺有趣的。”他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赤木的反应让两个女生都有些惊喜。“赤木老师，我想问一下，您以前是不是一直在打篮球呢？”见赤木并不抗拒和她们聊天，园子继续问道。
赤木立刻明白，她们是因为之前的“比赛”才有此好奇。他其实不太希望学生过多提到那件事，但既然那么多人都看到了，会产生疑问也很正常。“是，我从国中到大学都有参加篮球部。”他缓缓答道。
“十年欸，怪不得老师打得那么好！”园子赞叹道，“老师，您说的山王工业高中，是不是特别厉害？”
赤木知道了，这两个女生从没关注过篮球。“他们很强。山王工业高中来自秋田县，是当时高中篮球界的绝对王者，直到现在也一样。”
园子再次发出惊叹，美咲也微微睁大眼睛。“老师，您当时的队伍属于北海道的哪所学校呢？”园子想当然地认为赤木也在这里生长。
赤木却摇摇头。“我当时在神奈川县的湘北高中，你们肯定没有听说过。工作之前，我一直在神奈川，大学毕业后才来到这里。你们呢？一直住在札幌吗？”
“哇，好远啊！”园子很是惊讶。“我家一直都在札幌啦。”
“我以前住在函馆，上高中后才搬到这里的。”美咲轻声答。她却没有说，当初是因为父母离婚才会搬家的。
三个人又交谈了几句，赤木似乎准备回办公室去。园子识趣地拉起美咲，正要向赤木老师告别，美咲却忽然开了口。
“赤木老师……您率领的队伍能够战胜高中篮球界的王者，我真的很佩服您。”美咲抬头望着赤木的眼睛，声音因紧张而微微颤抖。这句话在她心中深埋了很长时间，说出口的瞬间，她几乎耗尽了全部勇气。
赤木笑了，同时却又摇摇头。“岩崎，这不是依靠我一个人。如果没有我的队友们，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成绩。”
回家后，美咲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听赤木老师说了这么多、进一步了解到他的过去，美咲无比惊喜。他的每句话、每个神态，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仿佛课本上的用荧光笔标记的重点。与赤木有关的一切都成了她藏在心里的珍宝，她的敬慕中更多了几分憧憬与向往。
少年时代的赤木老师，是什么样的人？他带领队友们训练，是不是像给大家讲课一样严肃？他的比赛一定很精彩吧？他是这么好的人，队友们一定很喜欢他吧？他每天走路还是坐电车上学？他穿诘襟制服还是西式制服？他的成绩是不是很优秀？他有没有篮球除外的其他爱好？是不是有很多女生喜欢他……
赤木的一切，美咲都想知道。她真想回到那时的神奈川，但不要再做他的学生，她想成为他的同学、他的同龄人，每天篮球部训练时都为他加油。
思及这里，美咲又不由得黯然。她不过是一个学生，是赤木老师无数学生中最普通的那个，毕业两年后，他或许就会忘记她的名字和长相。她只能接触到他作为教师的一面，他的喜悦、他的悲伤、他的脆弱、他的欲望、他更多的过去、他复杂的人生，全都不可能展现给自己。作为恋人的他、作为丈夫的他、作为父亲的他，与自己必然不会产生关联。赤木老师曾照亮过她的生活，带给她温暖、目标和希望，可她的憧憬注定没有结果。
神奈川县。美咲又想起了这个地方。她前十七年的人生中从未离开过北海道，此刻，她却对那里产生了强烈的向往。美咲取出地图，久久凝望着关东地区那块邻海的土地。它在她眼中仿佛被施加了魔法，散发着柔和的、暖色的光晕。美咲暗自做出决定，要去神奈川县上大学。她想走一走那里的路，吹一吹那里的风，亲眼看一看曾经映入赤木老师眼中的风景。
暑去寒来，北海道繁花盛开的夏季匆匆结束。高中三年级的第二个学期开始时，飘零的季节已正式降临。
距离升学考试只剩半年，学生们纷纷考虑起今后的去向。美咲想报考横滨国立大学，她对母亲提起过这件事，理由是觉得那个地方很不错。母亲点头默认，没有发表更多意见。
树叶一点点染上金黄，时间不声不响地流逝着。某天上午的物理课，走进班级的却不是美咲每天都想见到的身影，而是隔壁班的物理老师。这位老师说，赤木老师身体不太舒服，所以暂时由自己来代课。
赤木老师的身体不舒服？他生病了吗？美咲顿时有些担忧。赤木老师看起来那么强壮，应该很快就会好起来吧！她自我安慰到。
第二天，赤木却仍旧没有出现。美咲越发担心，她想知道他的情况，想去看望他，甚至想要照顾他，可是全都不可能。一天中，美咲不止一次地分神想起他，不知不觉间，手中的自动铅笔在草稿纸上游走起来，等她察觉到时，凌乱的数字、单词、公式间已浮现出赤木的侧脸。
呵。美咲望着草稿纸上的画，轻轻笑起来。原来，自己还没有忘记怎么画画。
她又盯着这张小画看了一会儿，心中的思念与柔情愈演愈烈，满得就要溢出。她把草稿纸翻到空白的另一页，重新低下头，在纸上画起了赤木的速写。赤木在办公室工作时，偶尔会戴上眼镜，美咲找他请教问题时曾见到过两三次。她很喜欢赤木老师戴眼镜的样子，觉得戴上眼镜的他更添了一种迷人的气质。因此，她画的是赤木戴着眼镜、拿着书本、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衬衫的模样。
画好后，美咲凝视着这张速写，越看越满意。赤木老师真好看，当然，自己的画技也还算不错。她保持着国中时的习惯，在画面角落签上自己名字，Iwasaki.Misaki.
随后，她合上草稿本，走出教室去卫生间。此时是午休时间，学生大多都趴在课桌上休息，微风吹起窗帘，阳光被窗棂分隔成整齐的格子，细小的尘埃无声起舞。那个封面再普通不过的本子躺在美咲的桌子上，她两侧的座位都空着，一片静谧中，似乎没有任何人看到她刚才画下了什么。
每晚入睡前，美咲都在心中祈祷，第二天能见到赤木老师。
一周后，那个高大的身影终于重新出现在这间教室。美咲暗自欢欣雀跃，她终于见到了他。明明只有一个星期未见，他在她眼中却显得无比新鲜，让她怎样都看不够。美咲暗自观察，赤木老师的面容并不显憔悴，应该恢复得很好；但他的衣服比之前厚了些，大概是为了身体起见。
赤木的每个细节，美咲都悄悄记在心中。想起半年后就要毕业，那时她将与赤木老师分别，美咲真难过。
从这个学期开始，放学后，美咲不再留在教室独自学习，而是去参加校外的补习班。这天下午的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回到教室的美咲准备收拾东西去补习班，来到座位旁时，她却愣住了。她看得出，自己的物品明显被翻动过。
美咲连忙弯下腰，检查自己是否丢失了什么。查看过书本、文具后，她略微安心地得知它们都在。无意间，美咲瞥到从一摞书中探出一角的草稿本，她抽了出来，随手一翻，整个人却如同堕入冰窖，连一呼一吸都困难。
……那张签着自己名字的速写，被撕去了。
在不安、恐惧、猜测中辗转了一整晚，窗帘透出微微光亮时，美咲仍要到学校去。冬天仿佛提前降临，今天的风格外刺骨，吹得她寸步难行。一路上，她在心中反复祈祷着，那张画不要被太多人看到。
战战兢兢地走进校门，美咲遥遥就看到教学楼外围着一群人。她的心轰然一声巨响，又走近了几步，她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画。它被贴在教学楼大门旁，一群学生围在一旁，好奇地探头探脑、议论纷纷。
美咲最害怕的事，发生了。她全身的血液几乎凝固，可一张脸又热得发烧。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六神无主得四肢都仿佛不属于自己。学校中没什么人认识她，可名叫岩崎美咲的也只有她一个人。美咲忽然很怕有人认出她、喊她的名字，她转过身，狼狈地跑向教学楼的另一个侧门。
悄悄推开教室后门，美咲立刻感到几束视线投在自己身上，刺得她火辣辣地痛着。她低着头，仓惶走向自己的座位，耳畔仍旧听到的压低的议论声，好奇的、惊讶的、猜疑的、嘲讽的。她随手抽出一本书翻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又过了一会儿，坐在美咲身旁的黑川来了，他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注目她，似乎觉得这种事没什么奇怪。
整个上午，美咲都如坐针毡。她藏在心底那点柔软的秘密，此刻却被展示在大庭广众、光天化日之下，任由路人打量和评价。她又羞惭，又害怕，慌乱无措得想要大哭一场。她不知道这件事会演变到何种程度，不知道旁人会怎样看待这件事，不知道学校的管理者会不会处罚赤木老师和自己，不知道学生们和其他教师会不会觉得赤木老师是一个变态、一个衣冠禽兽。可是，赤木老师明明是那么好的人，都是自己害了他。美咲真恨自己，恨自己画了那幅画，恨自己对赤木老师抱有多余的、可耻的、无法见光的情感。
赤木老师，会不会也讨厌起自己？他会不会认为自己很恶心、自己给他添了麻烦、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帮助自己？想到这里，美咲心碎欲裂，痛苦得几乎要哭出声来。比起旁人怎么想，她最在意赤木的看法，此刻她甚至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走出来，自己只配永远待在无人注意的角落。
好在，当天上午没有物理课。美咲真的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赤木。
第三节课下课后，园子忽然匆忙找到了她。“美咲，你要不要下楼去……赤木老师，在那里。”园子神色凝重。
美咲怔了片刻，艰难地点了点头。无论再害怕，她也得直面这一切。
有园子陪在身边，一路上，美咲的恐惧稍微消减了少许。来到教学楼门前，她远远望见赤木的身影，周围站着一群学生。赤木面对着那张画的方向，美咲看不到他的表情。
美咲一步一步走近。有学生注意到她的到来，他们向身旁的人耳语几句，人群自动为她让开一条道路，每双眼睛都注视着曾经像空气一样的她。
终于，美咲站在了赤木面前。她像个犯错的孩子，又像被审判的犯人，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不安地抬头瞥向赤木的侧脸，然后迅速低下来，再也不敢抬起。男主角和女主角全部到场，每个人都屏息翘首，想知道这场好戏会如何展开。
似乎不到两秒，美咲看到看到赤木的皮鞋向前走去。很快，这双鞋来到自己面前，停了下来。
“岩崎。”赤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美咲猛然抬起头。
赤木正望着她，一双眼睛平静而坦然，与平常的他没有任何区别。他手中拿着刚刚揭下来的画，认真地递给她，“你画得很好。”
美咲慌乱接过画。然后，她看到赤木转过头，似乎在对围观的人说话：“岩崎要报考设计类专业，所以平时会练习一些人物速写。”
语毕，赤木转过身，走进教学楼。就像那次篮球“比赛”一样，他没有看任何人。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出乎美咲意料的平静和顺利。学校中每天都有新鲜事发生，几天后，再没人提起美咲和她的画。
美咲却仍然无法直面赤木。她不确定赤木是否已经知晓她那点心思，但她很清楚，赤木的做法是为了保护她。他像一个英雄，把无措的她从危机中解救出来，可她仍不知道他如何看待自己。美咲觉得自己有愧于赤木老师，觉得自己的心事亵渎了他。甚至，在她眼里，自己实际没想要报考设计类专业——这件事，也成了对赤木老师的欺骗。
赤木仍旧一如往常，为学生讲课、答疑。经过“比赛事件”和“画像事件”，他在许多学生眼中的形象悄悄发生了变化，不再是个一味严肃古板的人，但他们仍旧尊重他。而美咲却不敢再去找他请教问题，就连在学校中遇见时，也是小声说句老师好，然后低头匆匆离开。
树梢变得空荡，白昼一日日缩短，北海道漫长的冬季再度来临了。每天从补习班回来时已经很晚，回家的路上，只有几颗稀疏遥远的寒星陪伴着美咲。在家里安静的房间中整理错题时，疲惫的她常常会有一瞬的出神：难道，直到毕业，她和赤木老师都会是这样的状态吗。
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这一年渐至尾声。这天晚上，美咲走在回家的路上，鼻翼忽然飘来一阵香气。她转过头，原来香气来自路边一家卖关东煮的小店。刚刚下过雪的夜晚异常寒冷，最适合搭配一份热腾腾的关东煮。美咲不由得心动，她转过身，挑了几串鱿鱼卷、虾丸、魔芋结。付过钱，她转身离开，准备拿起那串鱿鱼卷，脚下却忽然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前倒去。原来，是一旁的店铺门前没有铺防滑毯，雪后的瓷砖变得无比湿滑，一脚踩上的美咲被轻易地滑倒了。
怎么会这样。这是趴在地上的美咲出现的第一个念头。一口未尝的关东煮洒了满地，全身都摔得很痛，这套衣服一定弄脏了，回家后必须洗一洗。怎么会这样糟糕啊。
就在心情落至谷底的她准备撑起身体时，她看到一双鞋停在自己面前。然后，鞋的主人弯下身子，一双有力的大手扶起她的胳膊。美咲抬起头，震惊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夜色中，他的眼睛仿佛遥远的星辰，平静而清明。
赤木老师。
美咲又惊喜，又羞惭。惊喜的是，竟然遇见了一直暗暗思念的赤木老师；羞惭的是，被赤木老师看到了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
“岩崎，没事吧？”赤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我没事。地砖太滑了，所以我不小心摔倒了。”美咲慌忙回答，“谢谢老师。”
“没事。这样的天气，怎么能不铺防滑毯？太危险了。”说着，赤木重新提起放在地上的购物袋，“我也是刚刚买东西回来。”
赤木问美咲往哪里走，美咲告诉他自己家的方向，赤木说他恰好也要往那边走。很自然地，两个人一同迈开脚步。美咲仿佛身处梦中，没想到竟然能拥有和赤木老师单独走在一起的机会，她有多久都没和他好好说话了？
“岩崎，你刚下补习班吗？”赤木问。
“嗯，是的。”美咲点点头。她抬起头看他，赤木老师比自己高出许多，一缕白气在他面前缓缓飘散。他依然系着那条灰色围巾，可美咲却在那件事过后，再也不敢拿出自己的那条。
“你想考什么大学？”赤木又问。教师问出这样的问题，再寻常、合理不过。
“老师，我想考横滨国立大学。”美咲小声回答。
“哦？”赤木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神色，“真巧，这也是我的大学母校。”或许是环境所致，教师这一身份带来的威严消失了许多，此时的他更像一个朋友、一个兄长。
“……真、真是太好了！”美咲的心一动，脸也顿时红了。好在，冷空气本就冻得她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巧妙地遮掩了她的心思。
“岩崎，你以前去过神奈川吗？”赤木说。
“我没有。”美咲摇摇头，“我以前没有离开过北海道。”
“到了那里，可以好好逛一逛，你一定会喜欢的。”赤木笑道，脸上添了几分对家乡的自豪。
赤木给美咲介绍起值得去的景点，仿佛美咲已经考上那所大学，美咲望着他的侧脸，边听边微微点头，就像上课时那样认真。渐渐地，美咲心中积淤许久的不安、愧怍、忧虑似乎不知不觉消融了。赤木老师是多么坦然、亲切，在他面前，自己也可以自然地放松下来。
转弯的路口很快到了，赤木就要与她分别。他高大的身形如同一张深色的剪影，从夜色中来，又消失进夜色中去。望着他，美咲忽然迫切想要说出一句话。她本可以当作什么都未发生，可她无法完全安心，她仍旧觉得对不起他，想要求得他的原谅。
“……老师。”她攥着衣角，看向赤木的脸，又缓缓垂下眼帘。“其实，我想考理学部，不包括设计类的专业。”
“岩崎。”她没想到，这么快就等到了回答。她抬起头，赤木正站在一步之外注视着自己，眼神笃定而清亮。“只要是你喜欢的专业，无论什么都可以。”
北国的春天姗姗来迟时，美咲将要离开这片土地，开始她新的生活。收拾行李时，她把集体毕业照留在家里，一张与赤木老师的合影却被装进拉杆箱中。毕业典礼那天，许多学生都和赤木单独合了照，她不过是其中之一，作为赤木老师许多学生中的一个。
无数花儿仍会在这座校园盛开，就像过去和未来的每一年那样。她们天真烂漫、清新灵秀，每朵都值得驻足观赏。而曾经绽放在这里的那一朵，不知是否还有人记得呢。
End.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那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