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快来看月亮

91、出局入局（7）

　　数十名身披银甲，手臂上缠着一道鲜红布条的士兵呈半圆形将两人围了起来，半数人手持弓箭，半数腰间利刃出鞘，剑指李逢舒。
　　李逢舒静静看着来人，忽然嘴角扬起，缓缓露出一个笑来：“朕道是谁，原来是尹大人，怎么，去岁才经历丧子之痛，怎么，今天是想通了准备去泉下陪你的宝贝儿子了？”
　　这一句话无疑是踩在尹泉的痛脚上，一瞬间，尹泉收起了刚开始那副样子，他狠毒地盯着李逢舒，气急道：“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我儿子怎么会死！？”
　　尹泉的儿子正是科举作弊的人之一。
　　他与杨槐是同一届考生，而杨槐是当年万众瞩目的状元郎，而自己的儿子却已成了孤魂野鬼。连带着，尹泉看向杨槐的眼神也变得怨毒了起来：“今天，就让你们为我的儿子陪葬！”
　　尹泉自知自己干的是诛九族的大事，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他的儿子死了，家族便再没了继承人，与其等着百年之后因断了老尹家的香火而被列祖列宗责备，不如现在就干件轰轰烈烈的大事！
　　反正流芳千古跟遗臭万年都算是青史有名！
　　“仅凭尹大人一人，怎么能买通这么多的近侍？”千钧一发之际，杨槐忽然开口问道。
　　明知对方仅仅是在拖延时间，可是成功仅离自己一步之遥，尹泉还是不自觉地放松了些。他先前派了几名亲卫前往猎场深处打探过了，秋猎的官员此时已经找到了那头黑熊，一时半会赶不回来。他喘了一口气，洋洋得意而又全无理智：“我散尽家财只为这一刻，如何不能买通他们？”
　　而侍卫们却如同雕塑一般，对尹泉的话未置一词。
　　“放箭！”尹泉转身，不欲再多废话。
　　成王败寇，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没必要再心慈手软。
　　下一秒，刀尖刺破布帛皮肉，“呲啦”一声，轻的不能再轻。
　　尹泉惊愕地低头，看着胸前刺出来的被鲜血染红的利刃，一时半会想不明白刚刚明明是他要杀了李逢舒和杨槐，怎么这刀却从自己身体里穿了出来。
　　李逢舒慢走几步，横剑于尹泉的侧颈，淡声道：“蠢货，什么都不懂还敢买通朕身边的近侍。”
　　有事“呲啦”一声，红刃被人毫不留情地抽了出来，带出一律血线，溅在了李逢舒的靴面上。近旁的侍卫单膝跪下行礼，恭声道：“幸不辱使命。”
　　天子近侍皆是从民间选出来的，每一个都是孤儿，无牵无挂，所以才能成为天子手中最利的刃，最好用的刀。
　　尹泉这下都明白了，他就说为何如此轻易便买通了这么多的人，原来都是奉了李逢舒的命令来陪他演戏的。可是，他舍弃了一切，家财，家人，名节，怎么只换来如此结局！
　　他不甘心！
　　血液奔流，尹泉目眦欲裂，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你不是号称从无失手吗，还不出手！”不再惧怕最后的结局是否惨烈，尹泉死死抓住自己颈边的剑，另一只手扯住李逢舒半边袖子，恶毒大喊：“我就算是死，也要拉着你陪葬！”
　　“陛下小心！”
　　“还有刺客，保护陛下！”
　　周围侍卫立马分成两拨，一波将李逢舒护在身后，另一波往尹泉吼叫的方向查看尹泉是否是真的。
　　可是侍卫搜查了一圈，都没有发现其他人的存在。
　　李逢舒一脚将尹泉踹开，嘲弄道：“朕看你是痴心妄想。”
　　忽然一阵微风拂过，李逢舒耳边几缕碎发被吹成了风的形状，杨槐看的一清二楚，上前一步道：“陛下，你头发乱了，臣给你理理。”
　　与此同时，一只箭头淬毒的弩箭被主人借着风吹树叶的声响发射，利落穿过风卷起的一片落叶，在上面留下了一个极完美的圆形缺口，而弩箭所指，正是李逢舒的后背！
　　弩箭穿过树林，反射缝隙落下的阳光，如同宝石般一闪一闪。不知为何，杨槐恰好捕捉到了那几乎察觉不到的弩箭轨道，脑子还未反应出个什么结果，身体却如同条件反射般将李逢舒护在了自己怀里。
　　“杨槐！”
　　好像被蚊子叮了一口，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东西上面涂了麻药。他维持着将李逢舒圈在怀里的姿势，慢慢将脑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轻声说：“我没事，这箭并没有射中要害。”
　　可是他内心却隐约感觉到，自己好像快要离开了。
　　“太医！传太医！”李逢舒承受着杨槐的重量，想伸出手去摸摸那只箭是否真的如杨槐所说并未射中要害，可是伸到半路就被杨槐拦了下来，杨槐道：“脏，别摸了。我知道其实你并不喜欢见血。”
　　毒素迅速顺着血液的流动而蔓延，渐渐的，杨槐有些站不住身体，系统的声音在脑子里嗡嗡作响，吵的他更加头晕目眩。
　　“宿主即将脱离世界，请做好准备！待宿主脱离世界后，我将回收宿主在本世界所积累的所有功德，同时也会满足宿主的一个愿望，请宿主在剩余时间好好考虑！”
　　故事戛然而止。
　　杨槐苦笑一声，心想原来告别的基调永远痛彻心扉。
　　喉间一股腥味，杨槐废力咽下那股味道，慢慢顺着李逢舒滑坐在地上，忽然道：“我可能真的不能再陪你了。”
　　明明这是早已知晓的结局，可在到来的那一刻还是让人觉得猝不及防，至少杨槐应该做好准备，将他们两人之间的账都理清之后再好好告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因为一场意外而不得不提前说再见。
　　不，不是再见，而是永别。
　　李逢舒表情有些呆滞，似乎是不敢相信，又想是不愿相信，他固执地喊人传太医，似乎是觉得只要太医来了就能将人治好，让他收回所有告别的话。
　　可是他忘了，其实杨槐自己就是医者。
　　毒素蔓延得非常快，杨槐伤口渗出来的血几乎变成了黑色，连他的口唇都隐隐泛起青黑之色，脸色也逐渐灰败了起来。
　　“不可以……你不可以就这么离开，你还欠我一样东西没还！”为了引蛇出洞，整个营帐的太医都按照李逢舒的吩咐，安置在营帐五里之外，就是为了让尹泉相信他已经控制了营帐内的所有人，胜利在望。李逢舒眼睛疼的很，可却又没有一滴眼泪掉下，真是奇怪的很，人在剧烈的悲痛之下竟然流不出眼泪。
　　一部分侍卫被派去“请”太医，而另一部分仍然站在原地，他们看着杨槐便知道，这人一定是活不成了。先前搜查刺客的人又赶忙前往弩箭发射过来的方向搜寻，这次他们更加小心谨慎，若是找不到凶手，恐怕他们这些人没一个能活下来。
　　杨槐仍然将李逢舒抱在怀里，双手虚扶着李逢舒的手臂，但力道很轻，不知道何时连这点力气都会散去。杨槐仍旧靠在李逢舒的肩上，闻言想了想，道：“给你了，都给你了。”
　　我所拥有的，所能留给你的，都给你了。
　　“你曾说愿大朝山河无恙，愿天下百姓享盛世太平，只可惜的是，我都不能陪着你一起去看了。”杨槐想抬起手摸李逢舒的侧脸，可是他觉得身体好累，只能退而求其次抓住了李逢舒的一缕青丝，绕在指尖，“不过我会，我会一直爱着你。”
　　他死后灵魂会重新回到原来的世界，连化作人间风雨常伴君侧都是奢望。
　　可是他不后悔。
　　在他为李逢舒挡住那只箭的时候，他好像又回到了二十五岁的那个晚上，在那一天，他飞身扑了上去，替李柏耀挡住了利刃，挡下了杀了他们两个人的刀。
　　他曾为那一晚无数次痛苦，可是眼泪宣泄不了永失挚爱的痛苦，怀念也并不能让他的爱人重新回到他身边。他无数次想为什么那天死的不是他，可真到了这次他为保护李逢舒而死的时候，却也觉得有些后悔。
　　明明陪着他直到他需要自己为止，怎么这个时候偏偏失约了。
　　失去爱人的感受这么痛苦，他的少年又该怎么挨过，怎么在余生的岁月里释怀呢？
　　好像怎么做都是错，又或许他和李逢舒是命中注定有缘无分。
　　人们总是在争论是从未拥有更加遗憾，还是拥有之后再失去更让人难以释怀。杨槐也曾想过，如果他当初不曾选择来到星城选择Z大，不曾认识那个笑起来眼睛亮若星辰的少年，是不是自己就不会变得这么痛苦，可是后来一想，若没有李柏耀，他的世界好像都是灰色一片。
　　杨槐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轻的不像话：“抱抱我吧李逢舒。”
　　此时没有陛下与臣子，只是杨槐与李逢舒。
　　李逢舒的手颤抖着去回应最后的拥抱，不知不觉连身体都在打着颤，他自问一生从未如此狼狈，几乎连控制自己的行为都做不到，可是察觉到杨槐的身体一丝丝变冷，有什么东西好像要奔涌而出。
　　“人死后最后丧失的是听觉，我真的很爱你。”
　　“我也爱你杨槐，你听见了吗？”
　　他似乎听见了，又好像没听到，发间的那只手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垂了下来。
　　“快！太医呢？太医呢！陛下呕血了！！”
　　今年的秋猎结束的格外早，起因是陛下突发恶疾，呕血之后便昏迷不止，太医只说是因为情绪波动过大引发血逆，至于为何昏迷不醒，还未曾找到原因。
　　秋猎的官员终于打到那头黑熊班师回来时却得知陛下已经回京，得知原因后终于止住了从泊里王子手中抢到猎物的喜悦，摆出一副关切的样子：
　　“无缘无故陛下怎么晕过去了？”
　　“不知道，不是说突发恶疾吗？”
　　“可陛下之前身体一直好好的，哪来的恶疾？”
　　“不知道……陛下到现在还未娶妻，没准真的身有疾病呢？”
　　……
　　李逢舒醒来之后已经是回到京城的第三日了，春结急匆匆地从床尾靠了过来，一脸忧心地说：“可担心死奴才了，怎么陛下出去不到几日，便成了这幅样子？”
　　李逢舒脸色苍白，看到春结却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迫问道：“杨槐呢？”
　　“……什么杨槐？”
　　“还能有哪个杨槐？杨槐杨玉书！”
　　春结脑瓜子转了一圈，忽然想起自己从前看的某个卷宗上，试探道：“可是天元十七年间前来上京赶考，却意外死在了百鸟山的秀才，弱水杨槐？”
　　“……”
　　春结见李逢舒神情一滞，便知道他找的确实是这个杨槐，便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说了出来：“那杨槐还真是倒霉，赶考路上遇见了山匪，坠崖而死。他的母亲听此噩耗一病不起，妹妹杨茜也伤心极了。常王爷可怜这母女二人，特意找人好生安置，也算告慰他的在天之灵了。”
　　“……”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忘了吗？
　　“把朕的藏在书柜暗格的匣子拿过来。”
　　“是。”
　　那里面藏了所有他曾存在过的证明。那三十封家书，风干的花瓣，扇子，还有大婚的喜服。
　　这么看来他们之间的联系还真是少的可怜。
　　打开匣子，里面的东西还好好地躺在那里，只不过在最底下好像多了两个不速之客。
　　一个香囊，里面装着两缕互相纠缠的头发，还有……
　　一张婚书。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此证：杨槐李逢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