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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心安 ...

  •   这晚的温姜睡得踏实,星星亮了一夜,她安稳睡了一夜,往日梦中走马灯般的小桥流水,白马柳枝,都越发像是前世里的一场梦。若非她还记得那些杨柳拂过她脸颊的触感,怕是早觉得自己不过戏中人,扮演着别人走了一场。

      等她悠悠转醒,那被她利用一回的浴桶已经被抬走,帐中没有之前那样透亮,烛火还未燃至下一节,温姜昨夜披着湿发入睡,入眠后睡得香,醒来却觉得头疼欲裂,连一点多余的想法都不敢有。

      她起身,穿戴好衣服,掀开帘子想走出去。

      只是刚一掀开,就看见在外帐中的江无衣。

      “将军……将军……”

      江无衣还在睡梦当中。

      他昨夜气急却不能宣诸于口,满腔的难过,满腔的心痛,却只能挥舞长枪练了一宿的武,回来后用她剩下的水冲了凉看了她会儿就上榻去。

      榻不算小,虽说他身形高大。这榻是御赐之物,当年他跟随今上走南闯北,小小年纪就落了一身伤病。今上心疼他,登基那年让人用他的身量做了款榻赐下来,比旁的都要宽敞许多,可在他心里,还没侧卧在温姜的身旁来的舒坦。

      但是他不能。

      他好像吓到她了。

      江无衣有些难过,他好像搞砸了一件事。

      他在梦里恍惚,猛然听见了温姜的声音,在他耳边也在云端,一口一个“将军”。

      “将军……”

      江无衣终于悠悠睁开眼。温姜在他的眼前,束了发也是个秀丽郎君,歪着脑袋来看他。

      “……温姜?”

      温姜面露尴尬,她直起身,后退了两步,而后突然跪了下来。

      “温姜!”

      江无衣跟被烫了似的跳起来,随温姜俯低身子:“你这是作甚!”

      “请将军听民女一言!”

      江无衣只想让她起来,可温姜双手背后,只留了腰肢给他上手发力,他踌躇了一瞬,看着一手便能完全握住的那截软腰,抿紧嘴,猛然掀开衣袍,随着温姜跪下。

      “你说,我听着。”

      温姜脑子吓懵了一瞬:“将军……”

      “你说!”

      营帐内的气氛刹那变得如情人呢喃般轻柔。江无衣神色坚毅,皱着眉盯着温姜,怒意中却好像带着无奈的温柔,缠绵在温姜身边似有若无。温姜神色本是哀戚,却被江无衣的一跪吓得失色,愣愣看着江无衣。

      两人在营帐中相对跪下,好似一双嫁予天地的爱侣,用虔诚的姿势祈祷爱意不老。

      温姜不敢想到这些,戏本子的浪漫属于戏,她不敢也不能想。她眨眨眼,柳眉微蹙,神色无奈又可欺。

      “回将军,民女自幼命途多舛,地位卑贱。”

      “民女生而为女子,父母唤民女‘招娣’,后班主来寻弟子,民女那时被换了半两碎银,连名字都没拿上就随班主走,想来是父母不擅文墨,这个名字留给了家中刚出生的二妹。”

      温姜恰逢其时地流露出了一些哀怨。

      江无衣与她对跪,那些糟心的破事他其实早知道,可听她这般平静地自怨自艾,他的心头像是被捅入了一刀,穿过护心镜,直直到他的胸口来,翻天覆地乱搅一通,又赤红着抽出,叫他连诉诸都没有退路。

      他想让她别说了,却不敢说自己已经知晓这些她的过往,只能任由她继续诉说。

      “……民女在戏班子里日日苦练,天不负有心者,民女在南都唱了几场戏,承蒙南都百姓关爱,民女虽是浅薄技艺,却也得了几回掌声,终于衣食无忧了。”

      温姜说着说着微笑了一下,似乎是怀念那段无忧时光,她手指早已攒起了衣摆,只有在提及南都时才微微放开。

      江无衣知道她唱戏唱得好,此刻也是与有荣焉,声音难得软上一点问她:“……那后来呢?”

      后来?温姜迷蒙了一下,从回忆中提出这段植了根的日子。

      “后来班主女儿日渐长大,夺了民女的名和名声,成了班里的新角。民女无依无靠,只得回来寻亲,所幸一路随颠沛,却还是到了家。”

      再后来呢?

      她家没了,她做了流民,遇到他后又成了战俘,被囚禁在这四方营帐中娇养,却也日渐枯萎。

      江无衣知道她后面想说什么,因为她的过往终于结成藤蔓,把他拉了进去,与她有了联系。

      他破了她的家,收她做战俘,囚她于营帐。

      江无衣知道她后来的故事,更心知她应当是怨恨他,厌恶他,乃至于作践自己。

      江无衣不敢再看着她。他低下头,等她最后的审判。

      “民女……感激将军。”

      嗯?!

      江无衣又抬起头来看着她,看她虽是纠结,却还是结结巴巴说出了口,偏过头去不看他的姿态中,居然有几分羞涩的模样。

      “你……感激我作甚?”

      原来他声音这般沙哑吗?江无衣听见自己的声音,又低下头,等温姜开口。

      “民女虽说是北朝人,然家人弃我于不顾,友人背我而扶摇。北朝予民女的皆是苦痛。”

      “而民女此生的安稳快意皆在南都。”

      “无论是少年时的百姓厚爱,还是……还是将军的体贴。”

      “民女为此,谢过将军。”

      江无衣眼眶酸涩,问:“你不恨我,破了你的家园?”

      “将军。”温姜说,“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温姜伸出手来就要往地上弯腰拜谢。江无衣探出右掌,以掌根对向温姜额头,制止了她。

      他的心绪已经平复下来,右手顺势下移,扯起温姜,随她一同起身。

      温姜还剩一句话,此刻情绪被他突然的动作打断,话却没刹住车:“民女无以为报,请问将军所图为何?”

      原来陷阱在这儿呢。

      “……你就当我行善积德了。”

      江无衣收拾好衣着,拍了拍膝盖上的灰:“我并非善人,但偶尔也要做点好事,洗脱罪孽。”

      “你无需多想,好好养伤便是。”

      “我去练武,等晚些时候带你出去一趟。”

      一念之间?

      谁一念之间能知道她的身量?谁一念之间却害怕她离开?谁一念之间还处处体贴?谁一念之间就知她伤病在身?谁一念之间不为皮囊,却为心安?

      这一念之间他倒是也说得出口!

      温姜坐在椅上气闷,捶了两下扶手,却反而被木头凳子撞得手疼。

      只是她这几日确在养伤。跋涉一场艰难困苦,她虽难得保全了自身不被那些亡命之徒发现。

      危重病榻,难有无神论者。

      穷困潦倒,人人亡命之徒。

      人群向山路而去,都说翻山越岭就是终点,她却莫名不敢上山,以至于走过一趟路,盘缠早早耗尽,脚底腰间皆是疼痛难忍。

      她没对江无衣撒谎,江无衣和南都的百姓确实给了她最好的一段日子,只是她对江无衣好奇,好奇他们到底有什么时候相遇过,她竟被他知道得如此透彻。

      戏本子里说男子会为在微末之时为拯救他的女子倾心,叫她白月光。

      可她幼时斤斤计较,怎么会救人?

      戏本子里还说,男子会寻个模样相近的替身,作为爱人的替代品。

      这个……她倒是不知道。

      温姜的心思百转千回,最后暗下决定。

      “如果是替身的话……那他可真是个王八蛋!”
      ——

      江无衣不知道温姜已经在心里为他留了个朝秦暮楚的预备罪名。他昨夜睡得太少,今早又接受了温姜的跪谢,脑子里冲撞着一百个北都骑兵。

      骑得没有章法,却很吵闹。

      他们今日再休整一回,明日便要再向前突破了。北都皇城修得确实工程不俗,他们探了几次的路,却都是只说城墙高大,虽不见守城兵,却也难攻下。

      江无衣一筹莫展了两天,却收到好消息,北都朝廷中混乱,北都皇帝大开杀戒,北都朝廷缺少兵将。

      在无法攻破防线的情况下,敌军缺兵将这条确实是最好的消息了。

      只是他明日就要再出发,温姜无人照看,他内心不安,只能祈祷她平安无事,而他快去快回。

      “江无衣!江无衣!”

      江同袍看江无衣半天不动不说话,心下奇怪:“你怎么还发呆了?”

      他说完就笑了,觉得稀奇:“你不是一直浅眠吗,怎么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江无衣看了他一眼,说:“昨夜练了场武,睡得比平日晚了些。”

      “你可少给我装,你也不是没有整夜习武的时候好么!”江同袍挤眉弄眼,“怎么?是不是和你那侍女有关?”

      “……少想她。”

      江同袍瘪嘴:“老树开花还怕人嗅上一番是吧?”

      “你这样,活该那侍女离你远……哎呦!”

      江无衣的攻势来得迅猛,江同袍一下子没招架住,后撤十数步才缓过来。

      “你偷袭!江无衣你这厮竟也有这小人行径!”

      “让你别多嘴。”江无衣收回长枪,“走,用早膳。”

      “嘿你……”

      江同袍跟在他身后上蹦下跳,他不知道自己说对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戳中了什么,只知道江无衣这厮,长枪反过来打也疼得他直咧嘴。

      是真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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