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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

  •   炎炎夏日,白色的水蒸汽笼着沥青地面,老旧楼壁空调外挂机嗡嗡作响,一只杂毛流浪狗耷拉着耳朵躲在树荫里,长长的红舌头拖在外头。

      “小烟热不热?”贺智欣从卧室走了出来。她穿了一件逢年过节才会穿的半新红色连衣裙,正往手上涂着栀子花香味的护手霜。

      魏烟坐在竹藤椅上,两只小短腿悬在半空中踢踏。

      房间里电视机没开,藤柜上风扇吱呀呀转,送来徐徐凉风。

      “妈,我不热。”魏烟目不转睛地看着贺智欣,笑眯眯地摇了摇头。

      贺智欣伸手往她脑门摸了一把,“一脑门汗。家里太热了,出去买根冰棍吃吧。”她拾起餐桌上的钱夹,从中抽出一张五元钱。

      魏烟欢呼雀跃地从竹藤椅上蹦了下来,兴冲冲地接过钱。

      她将纸钱整齐地对折起来,好好地放进荷包里。

      买什么口味的冰棍好?香草?柠檬?

      不及她想好,就有人推门走进她的家中。

      来人是个中年男人,穿着一件精神挺括的青色中山服,神情严肃。

      意外在家中见到陌生男人,魏烟灵巧地藏进贺智欣的身后,探出半张脸。

      那人瞧见魏烟也有些意外,两道浓黑的剑眉往上一抬,朝贺智欣睨了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智欣,你还有个孩子呀。”

      “这是我女儿,”贺智欣向赵国忠歉然地笑了笑,然后拍了拍她的后脑勺,说:“小烟,叫一声赵叔叔好。”

      魏烟在嗓子里滚了滚,含含糊糊地支了一声,“赵……”

      “她马上要出去玩了。”贺智欣解释道。

      赵国忠冲躲在母亲身后的她点了点头,严肃的脸庞上浮现出算得上和蔼的微笑,说:“我家是两个小子。儿子不好。儿子没女儿乖。”

      “几岁了?”赵国忠随口又问。

      “十二了。”贺智欣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自己出门去。

      魏烟攥着钱,贴着墙角往外跑。

      贺智欣和赵国忠两人在屋里继续说话。

      “还在上小学?”赵国忠问。

      “嗯,明年就初中了,”话语间夹杂进来扑簌簌衣服摩挲的声音,贺智欣火红的裙角飘了过去,然后是徐徐关闭的门,和赵国忠脱下的青色外套。
      “您看,我女儿上学的事……”

      再后面贺智欣又和赵国忠说了什么,魏烟已经听不清了。无数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盘旋。她会有一个新爸爸么?贺智欣会离开她么?

      楼梯出现在眼皮下方,魏烟探出脚,但脚下却是空荡荡的。她踩了个空,一头从二楼台阶上滚了下来。

      她呆坐在台阶上,狭窄晦暗的走道,是这个酷暑难耐的盛夏,唯一清凉的地方。

      就这时,一辆车壳锃亮的黑色轿车缓缓停靠在她家门前。

      魏烟注意力短暂的被这辆车吸引过去。

      从车上下来的,是一名穿黑色卫衣的少年,颀长清瘦的身形逆了光,一头乌黑整齐的短发被身后的光晖镀了一层金边,看起来近乎于深栗色。

      少年随意地关了车门,四处一望,瞧见她,抬了抬下颌,大步朝她走了过来:“小孩,你知道幸福里在哪儿吗?”

      他的声音清丽,多半是土生土长的江城人。江城人说话习惯尾音拖得长,听起来总有股懒洋洋的味道。

      这小巷里的孩子,魏烟全都认识,她从没见过这名少年。贺智欣说过,在外面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她警惕地望了少年一眼,飞快转开眼眸,盯住自己穿白色小皮鞋的脚尖。

      那少年便以为她没听清,又温声问了她一遍,“你家大人在么?”

      说话时,他在她面前半蹲下,视线与她平齐。

      随着他的低头,身后夕阳下挪,橘色的光影照亮了他光洁饱满的额和精致深邃的桃花眼,还有一管直挺挺的鼻梁被光线精细地勾勒出来。

      “我不是坏人。”少年说:“我来找人。”

      魏烟别别扭扭地转开头,白白胖胖的小手指了指楼上,用手势告诉他,他想去的地方就在这里。

      “好。”少年点了点头。

      魏烟以为他终于要走了,继续坐在楼梯口专心致志发呆。但那道脚步声在她身侧响了几拍,就停了下来,然后掉了个方向,朝楼栋外走去。

      不一会儿,这名少年重回到了她的身旁。

      “刚摔着了是不是?”少年温声说。

      她昂起头,茫然又好奇地望着他。
      她刚刚是摔了一跤,可他怎么知道的呢?难道,难道他刚刚看见了?一想到有人看到自己摔跤,魏烟的白皙的小脸涨得通红。

      “是不会说话啊?”少年有点犯愁,他腾出手,点到为止地托起她的手臂。

      魏烟这才后知后觉地看向自己的手肘。

      手肘被撞青了好大一块,中央裂出一道小指壳大小的伤口。

      有些伤没看见的时候,不会痛。可一旦看到了,那反应慢一拍的疼痛神经就全部复苏了。她嘶嘶抽着凉气,一股巨大的委屈涌了上来,鼻头直发酸。

      “呼……”这回她总找到点声音了,但一开口不是小女孩的娇嗔,有些哑,像湿漉漉的小狗。

      少年听见她抽气,倒是有些意外,扬眉含笑说:“原来会说话,我还以为你是个小哑巴。”

      “我,”魏烟努力清了清嗓子,说:“我没说我不会说话。”

      少年哂笑,点评:“嗯,哑巴也是这么说的。”

      “会贴吗?”少年将拆好的创口贴递了过来。

      原来他刚刚折回去一趟,是去拿创口贴。

      她反应慢,没立刻回答,少年便以为她不会。他有着与外貌不相符地耐心,仔仔细细将创口贴的使用方法展示给她看——
      “先从中间撕开,然后这一面朝里,这一面朝外……明白了吗?以后要自己贴。伤口不能碰到水,水里面有很多细菌。”

      魏烟侧耳听着。
      小部分理解。
      大部分懵懵懂懂。

      少年半蹲在比她低上一级的台阶上,宽阔的肩臂和胸膛在她眼前构建起了一堵硬邦邦的高墙。

      望着这张介乎于少年与成年之间的英俊的脸,她的喉咙气管像刚吃过芒果一样过敏地臃肿起来,像噎住一般,什么话也说不出。

      少年一边耐心地教,一边慢条斯理地将有药粉的那一面贴在了她的伤口上。

      他的手指很白,但比贺智欣要粗,指腹有茧粗糙,偶尔摩挲过她小臂皮肤时,会带来令人坐立难安的了明显的存在感。

      魏烟痛得眼眶发酸,愣是紧紧咬着下唇,才没哼出声来。

      “摔着就叫人,不是会说话么?”贴好创口贴后,少年舒了口气,温热的呼吸会吹在她的小臂上。

      “嗯。”她渐渐在少年面前适应了,用力地点了点头,

      “挺乖的嘛。”少年似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玩具,他忽地一抬手,指腹曲着,朝她伸了过来。

      这小孩儿呆归呆,长得却像放在橱窗里的洋娃娃一样精致漂亮。

      一张心形的巴掌小脸上镶了一对黑曜石的大眼睛,睫毛又黑又卷,忽闪忽闪,脸颊饱满,微微发红,叫人想上手掐一掐,看能不能揩下点胭脂来。

      她一个人坐在这儿,手摔破了都不会哭,不知道家里的大人是怎么当的。

      当这根手指靠近时,魏烟脸皮蓦地发起了烫,烫得她呼吸都滞住了。

      但那只手并没有落下,而是在半空中顿了顿,便又收了回去。

      那只手最后落在了在她发顶,用力一揉,弄乱了她的头发。

      “你们什么时候开学呀?”

      “假期还剩多少天?”

      “暑假作业写完了吗?”

      魏烟:“……”

      她还以为今天遇到好心人了呢!
      太恶劣了!

      她鼓起腮帮子生气。

      少年的手机响起提示音,他低头去看消息,手机屏幕的光倒映在他的眼底。

      那双精致的桃花眼底色是浓浓的疏离,眸中幽亮的微光看起来像火把一样温暖,但只有靠得足够近的时候才会发现,这把火其实是没有温度的。

      读完讯息,少年飞快按了几个键。

      从手势上看,应该是在删除消息。

      “以后小心点,”少年直起身,一手插兜,将剩下的小半盒创口贴放进了她的手心,温和地说:“玩够了就早点回家。不理我是对的,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走了。”

      ……

      少年脚步声渐行渐远。

      “贺智欣的家属。”有人轻轻推了推她的肩。

      “你是贺智欣的家属吧?”

      魏烟眼睫微微颤了颤,迷迷糊糊地抬起眼皮,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刺痛了她的瞳孔。

      她用力眨了眨眼,方才睁开眼睛。

      睡梦中夏日滚烫暑气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呛入肺腑的刺鼻消毒水味。

      这股熟悉的味道瞬间将她从梦境带回了现实。

      她茫然地看着惨白的医院白墙,摇晃晕眩的白炽灯,一动身下的折叠床就咯吱作响。

      她还在医院,在给贺智欣陪床。

      她不禁有些恍惚。

      怎么突然做起这个梦来?

      十二岁的暑假到现在,掰着手指算了算,已经快五年了。

      五年,足够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这个梦境其实还有后半段。

      那天这个温和的少年见过她后,就上了楼。

      他找的那间房,就是她家。

      他和赵国忠大吵一架,将她家的桌子、椅子、水杯……全能砸得抖砸了个稀巴烂。

      原来他就是赵国忠的大儿子。

      她母亲和他父亲在一起了。

      “我是贺智欣的家属,我是她女儿。”魏烟揉了把脸,忙从医院病房的椅子上坐起身。

      她站起来就要往贺智欣的病房走,却发现护士看她的眼神充满怜悯。

      这个眼神令她心猛地一沉。

      果然,护士下一句话是:“你母亲她……走了。”

      “她是在睡梦中走的,所以没受什么苦。”

      “这个病吧,越拖,人越痛苦,其实走了,对于病人来说,反倒是一种解脱……”

      护士长又说了些什么,魏烟已经听不清。

      整个世界蒙上了一层透明的膜,她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所有声音都是忽近忽远的。

      她听见隔壁病房一声大哭,那一床的老人今晚也走了,一家人哭做一团,有个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被妻子拉拽着,依然大喊大叫:“妈妈啊,妈妈!”明明他自己都有孩子了,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看着这一幕,魏烟用力地眨了眨眼睛。

      送走母亲,似乎至少应该哭成这样才对。可为什么她的眼眶这么干涩,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

      她又搓了搓发木的脸,一开口,声音沙哑如两片砂纸在磨,“请问,有没有殡仪馆的联系方式?”

      护士长将附近殡仪馆的联系方式给了她。

      她怜悯地望着她,半晌又补充了一句:“她临睡前,央我帮她打个电话,你可能想知道。”

      护士长将贺智欣的手机递给了她。

      在遍地智能机的时代,贺智欣用的还是功能非常少的旧手机,上面有几个实体按键,都被按得掉了漆。

      她麻木地按动按键,空荡荡的通话记录处只挂了一条最新通话。

      最近通话:赵国忠。

      *
      事发仓促,葬礼的琐事顾不得精挑细选。

      在赵国忠的帮助下,魏烟料理完剩下的事。

      她给贺智欣挑了一款价格适中,不算奢侈也绝不算的玉质骨灰盒。

      那只盒子看起来小巧,实际抱在怀中时候才发觉非常沉。

      魏烟抱着走过园陵里的一条长走道,刚走到一半,那骨灰盒就要抱不住了。就在骨灰盒快要掉在地上的时候,赵国忠默不作声地从她身后托了一把她的手肘。

      她回头望了赵国忠一眼,看到赵国忠苍老的眼眶里满是眼泪。

      墓碑上的照片,用的是贺智欣三十出头时的照片。贺智欣长得很漂亮,肤白眉浅。这种温柔的长相最受男人的喜爱,街坊邻居却不怎么待见,总在背后悄悄咬着耳朵,说长这种狐媚子脸的,惯会勾引人。但魏烟就是觉得母亲美,电影里的大明星都比不过。

      贺智欣给这个男人当情妇时,街坊领居少不了在背后戳她脊梁骨。但贺智欣却对她说,嘴长在那些人脸上,由他们说去,只要这男人对她们娘俩好就行了。

      现在再看这个男人苍老颓废的脸和满脸的泪痕,魏烟觉得这份情或许并非就是她母亲一人的。

      小雨后金色的阳光从云朵的缝隙间穿过,魏烟跟着赵国忠走出了墓地。

      下葬时两人各有事可做,彼此不做任何交流也不觉得尴尬。但此时两人再一同沉默地走着,气氛便陷入了一阵微妙的拘谨之中。

      对于魏烟这个孩子接下来怎么办,赵国忠其实有些拿不定主意。

      贺智欣是他的第一个情妇。

      人对“第一”这个概念,总是印象深刻。

      当年他的原配妻子张凤丽因病去世,他每日混混沌沌如行尸走肉,是贺智欣帮他走了出来。即便后来他与贺智欣和平分手,两人的联系也没彻底了断。他一直照拂着他们母女,给她们打钱。对贺智欣的感情,也从男女之情演变成了兄妹之情。

      如今贺智欣出了事,她世上唯一的血脉没个着落,他过来帮衬一把,也是尽一份善心。

      这件事棘手的地方在于,贺智欣留下的这个孩子,已经满十八岁了。

      十八岁,多好的年纪。

      魏烟与他既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又有着和她母亲年轻时一模一样的温婉动人的脸庞,婀娜纤细的身材,在这么一个节骨眼上接过照顾她的担子,似乎如何对待都不合时宜。

      赵国忠抬头看向魏烟,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宽厚的手掌在她瘦削的肩上轻轻拍了拍,说:“小烟,做个坚强的孩子。你母亲虽然走了,但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往后你是怎么打算的?”

      魏烟实话实说:“就先高考吧,再往后,我也没细想。”

      “你现在就一个人,让你回去,我心里放不下。”赵国忠说:“往后,你就是我赵国忠的女儿,你跟我们住在一起,安安心心地准备高考,大学国内读国外读都行,毕业了再给你安排一份安安稳稳的工作……”

      魏烟微微垂着头,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这个年龄的孩子自尊心强,遇到事不愿寻求帮助。但这是你成年的第一课,你要知道想尽办法将自己能接触到的资源利用起来,让自己过得更好,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赵国忠冲司机喊了一声,“小张。”

      一个方脸小年轻跑了过来,利索地为她拉开了车门。

      “这是家里的司机,小张,”赵国忠说:“今天下午我还有个会,不能亲自送你过去,你坐这辆车先回去。”

      赵国忠扶在车门上,脑袋朝车里探了探,湿润的眼眶里满是慈爱,“我家里都是小子,所以我一直欠一个丫头。我想要是自己也能有个闺女,多半就是你这样的。好孩子。”

      他用大拇指抹掉眼角的泪痕,低头看一眼表盘,去了另一辆轿车。

      *
      黑色轿车沿着车道一圈一圈往上爬,一排排于深冬依然翠绿的常青树,在车窗里不断后退。

      多半是赵国忠授意,一路上司机小张一直在跟她讲赵家的情况。

      赵国忠一共有两个孩子,赵彦丞和赵孟斐。赵国忠本人公务繁忙,在家的时间不多,所以赵彦丞基本就是这个家的主人。

      赵国忠和张凤丽的婚姻是典型的强强联合。赵彦丞是他们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既继承了母亲优越的外貌和经商的头脑,又继承了父亲刚毅的性格和沉稳的处事作风,一出生就得天独厚。

      他二十岁那会儿跟赵国忠决裂,从家里出来自立门户,凭借着超凡的天赋、从小耳濡目染的敏锐商业嗅觉以及庞大的家族背景,迅速在刀不血刃的商圈站稳了脚跟。

      司机小张打转方向盘,颇为自豪地说:“你别看小赵总的名字没在富豪排行榜里,那是因为有些事不能拿到明面上说。小赵总这几年已经在跟美国人做生意了,开发的芯片都装在美国的飞行器上,赚那帮美国佬的钱。”

      魏烟恰到好处地点了点头。

      她默默抠着指甲盖,压抑住心底不断往外冒的念头,不知道赵彦丞还记不记得她。

      一面巨大的中式红木镂空雕花大院出现在了半山腰。那扇庄严华丽的大门在车牌感应下缓缓升起,给轿车开辟了一条宽敞的车道。

      车进入大院后停了下,魏烟下了车,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机动车发动机的轰鸣声。

      昂贵轿车的发动机和轮胎发出的声音很轻,仿佛零件与零件,齿轮与齿轮之间,用金钱进行了润滑。

      她闻声回头望,头顶夕阳余晖洒落,刺痛了双眼。

      她微微眯起了眼睛,金色的薄辉里,一辆车型流畅,低调奢侈的黑色保时捷打了左转向灯,转进院子里来。

      茶褐色的车窗降下一半,车里人的面庞浸没在暗影里,只露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骨骼利落而干净,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根香烟,燃烧殆尽的烟灰自烟头处落下,随风而逝。

      直到那辆车驶入停车场,消失在视觉死角里,魏烟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原来刚才她一直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前院传来一阵有条不紊的忙碌脚步声,一种严肃紧张的气氛正在慢慢蔓延开来。

      司机小张告诉她:“刚刚是小赵总的车。”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chapter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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