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恨》叶南笳

2、第一章 逆女（上）

　　洛城本是尹国与纪国接壤处的一座破落的小城，自从半个月前世子亲往国境逆女，暂住在这座小城之中，恭候来自雍都镐京极为尊贵的瑾姬公主，这座原先不起眼的小城便一下子焕然一新，城中所有的道路都洒扫得干净整洁，随时恭候公主的驾临。

　　受尹国国主之命陪侍世子一并前来逆女的除了世子的老师，太傅淳于大人之外还有一位上卿左宜生大人。这两位大人将此事看得极重，在洛城静候公主驾临这段时日，一刻也不肯闲着，不停的在布置准备，生怕到时会有一丝准备不周，让公主觉得受到简慢。倒是世子尹千阳，却似对自已这位尊贵的未婚妻的即将到来浑不在意，他本就不耐那两位家臣一路催着他急急赶来这国境边上闲极无聊地候着，每日里也不理会那两位臣子进进出出的忙乱，管自带着近身的侍从，出城在洛城郊外的山野之中骑马狩猎。

　　这一日，他又带了两名亲随前去郊外狩猎，在山野之间纵马疾驰了半晌，却是连一只小兽的影儿也没见着。那两名亲随不免有些急躁，尹千阳倒是不以为意，他本不是为了狩猎而来，只不过想躲出城来，寻得一日的逍遥自在便好。

　　“只怕过不了多久，这样恣意逍遥的日子便再不可得了。”尹千阳一边纵马缓行，一边暗自在心中喟叹道。

　　忽然一个灰影儿一闪，一只野兔从草丛中一跃而出，尹千阳的坐骑冷不防吃了这一个惊吓，发出一声嘶鸣，扬起两个前蹄，身子高高立起，险些将尹千阳甩下马去。尹千阳急忙握紧缰绳，双腿夹紧马腹，反手又在马臀上补了一鞭，那马吃痛，落下两只前蹄，发力向前奔去。

　　尹千阳隐约看见那只野兔在前面奔跑，心中恼它惊了自己的马，一边纵马急追，一边弯弓张箭，想要将那只兔子毙于箭下。

　　那兔子似是知道后面有人追捕，奔的越发急了，东奔西窜，尹千阳一时之间，倒也不易下手。又追了一阵，转过一个山坡，只见前面是一丛郁郁葱葱的树林，那兔子奔入林中，几个纵跃，跳入一大丛杂草之中，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尹千阳追了它这许久，见还是给这只兔子逃了去，唇边不禁苦笑一声，勒住缰绳，回头望去，那两名亲随早不知被他甩在哪里，耳中隐约听见不远处似是有溪水的潺潺声，他疾驰了这许久，觉得有些口渴，便步下马来，牵着马循声缓缓去，向左行了数十步，便见一条小溪，蜿蜒流淌。

　　他先让马儿饮饱了水，将它栓在一株树下自行吃草，这才走到溪边上游，掬水而饮，只觉这山间泉水，入口甚是甘甜。饮了几捧山泉水，又掬水抹了几把脸，只觉精神一振。

　　此时日已近午，阳光下，只见清澈的溪水中有数条小鱼往来穿梭，尹千阳瞧着溪中的游鱼怔怔发了一会儿呆，起身走到一株大树的树荫之下，仰面躺在草地上，将右手枕在脑后，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空，忽然想到，在某一处的蓝天下，那位来自雍都镐京的公主正在同一片阳光的照耀下向着尹国国境徐徐行来。

　　他今年已满十六岁，刚刚行过冠礼，大雍王朝嘉礼以男子十六行冠礼，女子十四岁行及笄礼，以为成人之礼，礼成之后方可以许婚嫁之事。

　　其实早在行冠礼之前，他便已和王宫中的几个宫女有过鱼水之欢，已粗知男女之事。他喜欢与女子交欢之时那种□□上极度的快感，但是对于那些带给他这种欢乐的女子却没有更多的感觉。

　　但是，奇怪的，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正午时分，他却突然想到那位公主，那位来自雍都镐京尊贵无比的瑾姬公主，而她，不久之后，就会成为他的妻子，他的正妻，日后他继承尹国国主之位后，她会成为尹国的君夫人。

　　两个原本全然陌生，没有任何交集的人却要从此相伴一生，真是可笑。

　　从他懂事时起，他就知道他的婚姻大事由不得他自已做主，不是娶西边强邻的王女，便是东边强邻的王妹，他虽然知道他未来的妻子一定会是某国的公主，却绝没有想到竟会如此荣幸得蒙雍天子亲赐他一位来自镐京的公主。

　　他忽然很想知道他未来的妻子长什么模样，他希望这位公主除了给他带来她的尊贵的身份之外，还能带给他一些其他的感觉。

　　他正想得入神，忽然听见“嗖”的一声，他急忙翻身跃起，忽然啊的大叫一声，倒在地上。

　　他这一声余音未消，只听林中又是一声“啊”的一声惊呼响起，声音清脆悦耳，似是女子的声音。接着便见一人快步朝尹千阳奔去，一边喊道：“喂，尹千阳，你不是真被我射中了吧，你可别吓我啊，尹千阳？”

　　那人奔至尹千阳身边，见他一动不动伏在地下，她虽然素来胆大，也不由得心中一慌，摇着他身子，连连唤道：“喂，尹千阳，你醒醒，你可别吓我呀！”每喊一声，心里的害怕就又多了一分，到后来，声音中已隐隐带了几分哭腔。

　　“哈哈哈哈……”突然一阵笑声传入她耳中，她一怔之下，只见倒在地上的尹千阳翻身坐起，手中拿着一枝木制的小箭，正自笑吟吟地看着她。

　　她面上一喜，正要说话，突然脸一沉道：“喂，尹千阳，你明明好好的，为什么故意装死吓我？”

　　尹千阳叹口气道：“每次我们一见面，你都要射我一箭，可惜每次你都射不中，我本是好意，想让你尝尝终于命中目标的滋味，那知你却不领情。”

　　“你，你——”那人气得接连说了两个你字，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要如何反驳他，只是气鼓鼓地瞪着他。

　　尹千阳一边把玩着手中那枝小木箭，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见她仍是和往日一样，穿着一身深绿色的男装，额头系着一块白布，一头浓密黑亮的长发编成一条粗粗的发辫，系在脑后。

　　见她兀自气呼呼地瞪视着自已，尹千阳不由得笑道：“好了，好了，春狄丫头，我以后再也不逗你了，可好？”一边揉了揉她的脑袋。

　　春狄看着他展颜一笑，年轻朝气的脸庞在阳光的照耀下好似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眉目舒展，唇角上翘，一对清亮的眸子带着几分笑意望着她，忽然有一丝的失神。“原来尹千阳这家伙笑起来居然这么好看，怎么我以前从没发现。”

　　尹千阳自不知面前这小丫头心中又在想些什么，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中的木箭问道：“春狄丫头，你不和你哥哥他们在狄山好好呆着，怎么跑到洛城这么远的地方来了？”

　　春狄听他这么一问，眼珠转了几转，笑嘻嘻地道：“你可别以为我是来找你的，我会到这儿来，是来看公主的。”

　　尹千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你说的公主是指从镐京来的那一位吧。”

　　“对啊，喂，尹千阳，你怎么不说是你的新妇啊，我听哥哥说，这位公主可是天子赐婚给你的，好大的面子呀！”

　　“天子赐婚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谁知道镐京中又发生了什么，才会外嫁公主，哼，娶了这位镐京的公主，还不知是福多过祸，还是祸多于福。”尹千阳瞧着遥远的天际，淡淡地道。

　　春狄听了他几句话，侧头想了片刻，道：“这么说，你并不想娶这位公主娘娘了。”

　　“无论我想不想娶她，她都会成为我的妻子，即使不是镐京中来的公主，也会是其他国家的公主，身为一个王族子弟，我们娶什么样的妻子为妻不是我们自己可以做主的，有的时候，即使是我们的父王也没有办法替他的王子王女们做主。”

　　尹千阳的语气仍是淡淡的，春狄从他的话中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别样的情绪。她忍不住问道：“这样岂不是很不自由，假如有一天你有了自已喜欢的人，难道也不能娶吗？”

　　“那倒也不一定，如果有朝一日，我能遇到一个心爱的女子的话，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娶她为妻，以正妻之礼。”

　　春狄听他说的坚定无比，心中不知怎的，开心起来，说道：“喂，尹千阳，你的公主娘娘还没娶进门呢，怎么又想到别的姑娘了，你的公主娘娘快到洛城了吗？”

　　尹千阳重又仰面躺下，枕着双手道：“我们是九月初出发的，如今已经在洛城呆了有一个多月了，按照时日推算，那位公主应该已经进入纪国境内了，大概再过二十多天应该就会到了。”

　　春狄也在他身边仰面躺下，叹了口气道：“我真想早些见到那位公主娘娘！”

　　尹千阳不由奇道：“我这个未来夫婿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春狄道：“我为什么不能心急，我就是想早点看看她到底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像我哥哥他们说的那样，长得像天上的仙女一样好看，又温柔又美丽，还有才学。”

　　尹千阳听的好笑：“怎么，你们都觉得这位公主是个美人吗？”

　　“是啊，不光我哥哥他们这么说，我一路往洛城赶，沿途听到好些人也都是这么说的。说那位公主品貌是如何的出众，性情是多么的温婉，身份又是何等的高贵，总之一句话，从雍都镐京出来的公主，其气度容貌均远非其他那些藩国公主可比。他们都说，我们尹国的世子大人真是好福气哟，居然能娶到这样一位美丽尊贵的公主！”

　　尹千阳听到末一句，忍不住放声大笑。春狄呆呆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何以笑得这么欢畅。只尹千阳重又翻身坐起，笑看着她道：“春狄丫头，你想不想早一点看到那位天仙下凡一般的公主娘娘？”

　　春狄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说道：“自然想了，怎么，你有什么法子吗？”

　　尹千阳神秘地一笑，重又躺倒，悠然道：“本世子自然是有办法让你早一点得偿所愿的，只不过——”说到这里，却忽然顿住。

　　春狄心急地坐起来问道：“只不过什么？”

　　尹千阳一本正经地道：“只不过，本世子打了一早上的猎，腹中有些饿了。”

　　春狄一愣，眼珠转了两下，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怒道：“所以，尹千阳，你的意思是，让我快去给你弄点吃的是不是？”

　　尹千阳看着她，笑咪咪地道：“春狄丫头，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孺子可教也。”

　　春狄气的腾地一下子立起身来，咬牙切齿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尹千阳，谁知尹千阳早合上双眼，她这边便是眼中喷出火来，也伤不到他分毫。

　　当下只得气鼓鼓地充当尹千阳这位世子的厨娘，好在她从小便跟着父兄出外狩猎，箭法极为精准，在这林中猎得一只飞禽走兽，于她而言直是易如反掌。

　　不多时，便射中了两只山鸡，当下拎到溪边，拨毛去首，开膛破肚，洗刷干净。这边尹千阳早已生好一堆火，春狄便将山鸡用一根树枝串起，架在火上烧烤起来。

　　过不多时，便有阵阵烧鸡的香味飘入二人的鼻中，二人不由相视一笑，又等了半晌，等到脂香四溢，便一人抢了一只烧鸡，大快朵颐起来。

　　尹千阳吃了几口，不由得赞道：“春狄，你烤的肉可真是越发好吃了！”

　　春狄听他居然开口夸赞自已，心中大是开心，笑咪咪道：“我在狄山的时候，哥哥他们每次猎到了野物，总要我来烹制，说是我烤出来的肉最香。”眼珠一转，又道：“喂，尹千阳，你吃了我烤的肉，这回可该跟我说了吧？”

　　尹千阳却仍是笑笑道：“君子食不语，等咱们用过了这餐午饭，我自会说与你听。”

　　春狄无奈，只得对着那只烤鸡咬牙切齿。尹千阳却是慢条斯理，不急不徐地享用这顿美味。好容易等他吃完了，又见他起身走到溪边，净了净手，掬了几捧水漱过了口，这才对一直跟在他后面，眼巴巴地望着他的春狄道：“你真的想早一点看到那位公主？”

　　春狄用力地点点头，尹千阳微微笑道：“好，那么五天之后，你就可以见到她了。”

　　他见春狄眼中的神色颇是怀疑，便问她道：“那位公主坐着马车从纪国到我尹国边境需要二十多天，若是春狄，需要多少天？”

　　春狄不明白他何以有此一问，答道：“若是给我一匹马的话，十天就差不多了。”略一思忖，不由惊道：“喂，尹千阳，你该不会是想——”

　　尹千阳替她说出她没说完的心中猜想，道：“不错，既然公主走得慢，那我们不妨再往前多走一些。”

　　春狄觉得这个法子固然是能让她早些见到公主，可是对尹千阳来说，这也太过大胆了吧，她忍不住问道：“你该不会真的想跑到纪国国境去迎接公主吧？”

　　“有何不可？既然父王命我亲来逆女，我就索性再多走几步路。”

　　“可是和你一起来的那些大臣他们会同意吗？”

　　“谁说要他们同意了，本世子本就不打算带他们一起去。”

　　“那，你的意思是？”

　　“就我们两个，偷偷到纪国去游玩一回，如何？”

　　他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听的春狄眼睛都睁圆了，又是高兴又是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这时只听得远处有得得的马蹄声响起，尹千阳循声望去，隐隐见到两乘马正向这边奔来。他回头对春狄道：“我的两名侍从终于找到我了，嗯，我得先回洛城一趟，你先躲起来，小睡一觉，今晚二更时分我们在洛城南门外见。”说完，便去树下解开缰绳，正要上马，春狄忽然跑上前拉住他袖子道：“喂，尹千阳，你可不许骗我，要是你骗我一个人在这里傻等的话，我，我……”

　　尹千阳回眸笑道：“你我相识至今，我几时骗过你。或者，是你自己害怕，害怕跑到比尹国更远的地方。”

　　春狄怒道：“你几时见我怕过？我十一岁就敢一个人在狄山的野林里乱逛，十二上就已经一个人跑遍了尹国，哼，不就是再往南走远一点，有什么好怕的，今晚二更，不见不散。尹千阳，你要是不来，你就是小狗。”

　　尹千阳微微一笑，他如何不知面前这小丫头是如何的天不怕地不怕，十二岁的年纪便敢一个人离了父兄在尹国四处乱走，若不是如此，他也不会和她不打不相识，在三年前相识。

　　“你放心，我一定会来的。”说完，尹千阳飞身上马，穿林而去。

　　天尚未全黑，春狄便出现在洛城的南门之外。

　　天终于全黑了，阵阵夜风吹来，尹国十月的夜风已颇有几分寒意，春狄却也不觉得怎样，她自小在山野间长大，风餐露宿，身子骨比寻常女子结实百倍，这点小风吹在身上，自是不以为意，她满心满意只是在想：“尹千阳，他到底今晚会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