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圣父竹马反目成仇后》岁暮星回

4、幼时

　　当年谢岚意在沧澜仙宗降生，两位太上长老为她推衍天命，却得了个喜忧参半的结果。

　　他们说，不出意外，她将会是仙宗百年里道心最圆融的弟子，只可惜慧极必伤，她这一生充斥着惊天之变，无论如何抉择，都很难如愿。

　　几位长辈关起门来商议多时，只得出“藏锋”二字，他们以为只要不过早启蒙，往后修炼，进益便不会轻易压过同辈，所谓天妒英才、慧极必伤，似乎就成了一则可以破解的诅咒。

　　谢君慈素来冷心冷清，以她无上的修为，能诞育子嗣实属意外，她对谢岚意不甚挂心，故而送走尚在襁褓的她也无不可。

　　谢家是修仙世家，到了谢君慈这一辈更是人才济济，唯独三舅只爱美人，年轻时与青州城中一位寻常姑娘相恋，自此灵剑折戟，修为再难精进。

　　他倒是乐在其中，心疼妻子被族中的老古板们看轻，又为了给体弱的儿子治病，索性移居青州，多年不曾归家。

　　他在青州置办了田庄，衣食无忧，谢岚意过去了，既有亲眷照拂，又能远离仙门，避开天命所指。

　　她的去处就这么被定了下来。

　　青州山水秀丽，很是宜居。舅母给她挑了个温柔和气的乳娘，把她当做亲生的孩子养，一晃便是三年。

　　正是最好奇皮实的年纪，能跑能说，原本还能逗她玩的表哥经受不住折腾，病了几场后，被舅舅拘着再不许与她胡闹了。

　　乳娘瞧她活泼过了头，随身伺候的丫鬟婆子又没一个敢拦着她上树打鸟下河摸鱼，整日磕磕绊绊，不是膝盖蹭破皮，便是脑门磕淤青，于是同舅舅舅母举荐了邻居家的孩子。

　　“只比小姐大三岁，下面两个弟弟妹妹都是他带着的，老机灵勤快了，合不合适，且让他陪小姐一段时日看看？”

　　喻星洲被乳娘领来的时，正值隆冬，快四岁的谢岚意伏在舅母膝头，咬着手指看那个站在雪地里的男孩。

　　他瘦得过分，头发不知道被谁用剪子胡乱剪过，尽管认真梳起，前额也散着细细碎碎的短发，身上那件打了补丁的破袄子大了许多号，过长的袖子被他仔仔细细地挽到手腕处。一双眼睛乌亮乌亮的，文气极了，乳娘教他行礼，他做起来也像模像样，半点不见瑟缩和愁苦。

　　舅母对他很满意，问他叫什么名字。

　　“姓喻，家中行六，他们都叫我小六。”

　　舅母低下头问谢岚意：“小岚意，你觉得如何？”

　　她歪着脑袋看了他许久，噔噔噔跑到他跟前，问道：“你会爬树吗？会掏兔子窝吗？会打鸟吗？就是弹弓……啪一下那种。”

　　三岁多的孩子，这表达简直伶俐得过分，她为即将拥有新的玩伴而兴致高涨，全然没有发现舅舅与舅母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喻六愣愣点头，小声道：“这些村里的孩子都会……”

　　“我知道！”小岚意截过话头，不高兴道，“但他们一点都不厉害，不厉害就不厉害嘛，我又不会笑话他们，干嘛嫌我年纪小，都不同我玩——那我也不跟他们玩！”

　　她大声：“你跟不跟我玩？”

　　乳娘推了推发怔的喻小六，替他应声：“自然都听小姐的。”

　　他就这么留了下来，工钱如数给，只需要在谢岚意胡闹的时候看护着些，莫让她磕着碰着，也莫玩疯了头。

　　那时候的谢岚意个子窜得快，一日要吃五六顿。表哥谢瓒打小是个这不吃那不吃的娇矜性子，舅舅舅母为了他的身子，劝吃饭劝得头发都花白，两相一对比，谢岚意省心得令他们夫妻俩抱头痛哭，遂早早吩咐了厨房，她要吃什么，只管去做。

　　厨娘们铆足了劲给她换菜谱，不仅喂得她小脸圆圆，连带着喻小六也一日日丰盈起来。

　　谢家待下人很好，四季都量体裁衣，上好的布料穿在他身上，再没有初来乍到时那可怜模样的影子。

　　乳娘欣慰地拉着他的手叮嘱：“小六，你有今日，都仰赖着小姐，你可别跟在家一样，事事都与人倔，你要顺着小姐、哄着小姐，不许叫小姐生气，知道吗？”

　　“嗯，我记下了。”

　　话是这么说的，但喻小六他……还是倔。

　　比如说，他不喜欢谢岚意打鸟，绑在树枝上的绳子细细一条，啪一声，轻易就能弹到人脸上，还有打鸟用的石子，瞄得不好，会伤人。他也看不得好好飞在天上的小鸟被一石子打下来，在地上扑腾翅膀。

　　谢岚意只管打鸟，他就自己将受伤的鸟儿偷偷揣了带回去治伤。

　　他不会让谢岚意扫兴，只会自己生闷气，嘴巴抿成一条线，乌沉沉的眼睛看墙根、看天空、看田垄，就是不看笑得没心没肺的谢岚意。

　　谢岚意也不理他，该踩着他的肩爬树就爬树，纵使再生气，他也会顺从地蹲下身。

　　幸而她早慧，胡闹了半年多就渐渐收敛了，舅舅请了夫子给她开蒙，她倒也坐得住，看书识字，竟一日日沉稳起来。

　　她看完了夫子给的书，便去翻舅舅的藏书，昔日的修士纵使已然弃道，书房中也少不得留存一些仙门典籍。

　　许是天生的修仙好苗子，她从书中窥苍生，七岁那年的一个夏夜，她偷偷钻喻小六的被窝，同他咬耳朵：“我从前是不是特别特别坏，不仅天天打鸟逮兔，路上见着个果子都要伸手去摘，明知道没长好，摘了也无用，不如就让它好好长在树上，我太手坏了！”

　　喻小六摸了摸她汗津津的脸，拿扇子给她扇风，慢吞吞地“嗯”了一声，道：“可是你改了。”

　　他今年十岁，村里再笨的同龄孩子都会看气氛说三两句安慰人的好听话，他却寡言得令谢岚意生气，正是最需要事事有回应的年纪，同大黄狗说话都想听两声合时宜的汪汪，这呆子却三棍打不出一个屁来。

　　谁要听他说这个！

　　气哼哼地轻踹他小腹一脚，谢岚意扬长而去。

　　她十六岁那年，放养她的沧澜仙宗似乎觉得时机已到，宗主姜梧与十一长老亲自来到青州。

　　那日又是隆冬，她昨夜与喻小六堆的雪人立在院中，圆胖的白脸上插着一只硕大的萝卜，他们踏雪而来，没在积雪的门廊留下半点足痕。

　　她是一定要回沧澜仙宗的，但喻小六……是继续留在舅舅这里，还是送回家呢？

　　相伴十三载，他们从懵懂孩提走到俗世倡行的男女大防，非但不曾疏远，还日渐亲密。舅母一度忧心他们会生出不该有的情愫，曾极力阻止二人见面，为此还闹出过不小的乌龙。

　　可谢岚意从来只将他当做同道，她能无师自通，以玉清篇悟道，喻小六的悟性并不在她之下，甚至于，他天然一颗慈悲心，比她更适合修习苍生道。

　　“不能带他走吗？”谢岚意问姜梧。

　　姜梧收回抚摸喻小六发顶的手掌，惋惜地摇了摇头。

　　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修仙的，沧澜仙宗每四年大选，山门大开，准许十六岁以下的有缘人前来。数以万计的年轻人信心百倍地来，十之八九也只能失魂落魄地离开。

　　遴选素来严苛，淘汰的众人里不乏世人眼中的“好苗子”，或是悟性高，或是身手好，但又如何呢，修仙只要最好的。而况入了门，也未必能学成本事，沧澜仙宗内门弟子只有三百之数，除了天赋卓绝的，大多都只能从外门弟子做起，然后一年年地熬，竞争极为残酷。

　　如果大选，单年龄一项，这孩子就会被直接筛下去。
　　空有悟性罢了，他根骨不佳，强行入仙门对他来说只会痛苦，不若留在凡世，如寻常人一般娶妻生子、生老病死。

　　谢岚意只好辞别舅舅舅母，随姜梧回到沧澜仙宗，开始闭关修行。

　　中途两位太上长老来瞧过她一回，这一瞧竟瞧出了要紧事来，二人赶忙喊了十一长老，又是布星图，又是算天命，催促着十一长老再去一趟青州。

　　“对，就是那个男娃娃，凤出岐山，必有鸾鸟相伴，改了呀，瞧，命星亮了！”他们一人一句，欣喜若狂，“他是伴星，谢家丫头不能没有他的辅佐，十一，无论这孩子天赋如何，你都必须收他为徒！”

　　十一长老是沧澜仙宗最闲散的人，姜梧让他管理外门，他带喻小六回来，也只能将人安排在外门。

　　他老人家对这强塞来的徒弟有几分上心，像模像样的拜师礼后，他拈着胡须道：“你的父母不曾为你取名，如今你拜老夫为师，老夫也算得上你的半个父亲，便为你取个名字……星洲，喻星洲，如何？”

　　“有何寓意？”

　　十一长老干笑了一声：“期望你命星璀璨，普照天穹。”

　　他胡说八道，喻星洲却信了，其实叫什么都不要紧，正如十一长老所说，家中长辈才能为他取名改字。

　　他认死理。

　　在青州谢家时，谢岚意也说过要给他起名。

　　但他说，她不算他的主子，更不是他的长辈，他如果受了这个名字，便是不孝，气得谢岚意一个倒仰，喊了他很久的“那个喂”才消气。

　　长到二十岁都还是个木讷寡言的呆子，这才几年不见，说起话来居然变得妥帖，再不是当年那头要么不说，要么气人的倔驴了。

　　只是，习惯性周全方方面面这点依旧没改。

　　——他都自身难保了，还挂念牛呢！

　　魔殿的某个偏僻角落，谢岚意拧眉看着眼前这头只顾吃草的大水牛，忍不住上手摸了把锃亮的角。

　　嘶，养得真好。

　　从仙门到魔域，这山长水远的，他自己简陋成乞丐，牛倒壮硕。

　　给大水牛添了把草，谢岚意拍拍它脑袋：“谢你主人了，好叫我借机发落了那个粘人精，回来给你带仙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