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谣》浅水疏影

5、（五）

　　“你不是单心瑶。”何惊华道，“单家灭门，全家三十七口，无人幸免，你绝对不是单心瑶。”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单心瑶道，从怀中取出一个包裹，指尖轻捻，缓缓打开。何惊华神色变了。
　　“单家灭门前，我爹就已经将我送到安全的地方。这是我爹临终前交给我的。他要我为这件事情画下终结。”
　　那是单忠行赖以成名的星杖，其上的纹理独特繁复，绝对不是可以伪造而制出来的。
　　四年前单家灭门前，单忠行似乎就已经料到会有这一天，于是他留下了话，说将自己的星杖交给一个可信的人，让他带着这个信物了结他们的灭门之灾，了结那个六年前的血案。
　　此刻这个信物再现于世，即使大家再如何不肯相信，也必须接受这个事实！更何况，手持这个信物的不是别人，就是单忠行的女儿——单心瑶！
　　“心瑶师妹，”柳颜道，“你不可能忘记你们家是如何惨死在这个人的手下的吧？你不可能真的要这样维护他吧？”
　　单心瑶环视四周，问道：“此物一出，是否所有的决定权，都在心瑶手上了呢？”
　　一时沉默。
　　心寂道：“老衲不知此中细节，但既然是单施主先父的遗愿，又事关多年前的血案，单施主不妨问问其他各人，做出最合适的选择。”
　　何惊华叹道：“当初令尊以算无遗策名震天下，各路人马均以其马首是瞻，令尊留下的遗愿自然是要完成的。况且林映辉所杀之人中，数你单家遭受的劫难最大，这个仇，也自然是要你来报的。”他估计将仇字说得很重，意图在提醒单心瑶不可忘记父母之仇，不可放过林映辉。
　　“心瑶知道。”单心瑶低头回答。“我只是想要亲自了结这件事情。”
　　林映辉此刻脑中一片混沌。心瑶竟然是他所灭的单家一门的遗孤，而她此番前来是要亲手杀了他么！那么她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她为什么还要几次三番地救他？她为什么不放任自己去死，还一定要让他活下去！这是为什么？难道她是要当着这武林众人折辱自己，让他生不如死，最后再杀了他吗？
　　但他无法恨她。从他遇见她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发现他已经陷入。他没有办法恨这个女孩子，一颦一笑都牵动他心的女孩子。
　　他听到单心瑶的脚步声近了，一如当时他昏厥过去的那一刻。单心瑶拾起了他的追殇剑，他也无心再去握住他心爱的武器，任由那个女子提起它，慢慢地站了起来。
　　心在这一刻无比空明。他听到死亡的召唤了，在苍茫的远处，有他的父母的呢喃，还有那些厉鬼的嘶鸣。其实这样死去何尝不好，别人欠他父母的，他已经让他们还了，而他欠别人的血债，终有一天也是要还的——只是这恩恩怨怨，何时才会有尽头？义父会为他的死感到甘心吗？小霁他们说不定还想着为他报仇……想到这里，他顿时觉得疲惫了。
　　就这样睡去吧。能够死在她的剑下，也好，不要再去留恋其他。
　　朦朦胧胧中他忆起了那段婉扬的琴声，如在梦里回荡。梦境里是艳阳高照的午后，阳光欢快地倾洒满地。怪不得当时会有莫名的熟悉呢，原来在灭门单家的那一日，他也隐隐约约听到过这曲子，只是时间久了，那些记忆也沾满了灰尘，再也记不清了。
　　为什么还没有追殇剑刺入身体的疼痛呢？自己已经死去，都感受不到了吗？还是宝剑心疼自己的主人，不忍心在饮血的同时再给他一丝痛苦？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模糊的视野里青色的雪花翩然飘落。幻觉？可是那些雪花柔柔地落在脸上，如杨柳风一样，是真实的。那是什么？！
　　柳颜的话在耳畔炸开：“心瑶师妹，你这是干什么！”
　　单心瑶手中的剑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在发丝间穿梭，乌黑的头发柳絮一样飘散。她的声音飘忽，听上去像是一个女子在诉说心事：
　　“其实，如果不是我爹当初的那个预言，林映辉的父母就不会惨死……
　　“如果他的父母不会死去，他怎么会恨这么多人，又怎么会变成嗜血的恶魔？
　　“所以，这个魔鬼是我们自己亲手培养出来的，我们怪得了谁呢……
　　“我希望你们尊重这个选择。我想要为我的父亲赎罪。那个预言之所以成真，就是因为他在江湖上的影响太过强大。如今的死伤，追根究底，都是我父亲的错。
　　“请原谅林映辉吧，他也是一个受害者。如果现在杀了他，他的同门师兄师弟，依旧会为他报仇的。这仇恨将会一直一直延续下去，没有终结。
　　“父亲叫我了结这件事情……就请大家停手吧。”
　　她就这样，如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般。全场鸦雀无声，犹如死一样静。女孩的声音空灵宛转，绕在每一人身旁。那其中的字字句句，在她说来是那样平静，然而听者的心中，早已是激起了万丈的波涛。她说的，可都是事实啊，但是这么多年来，都从来没有人去认真想过……
　　青丝落尽，单心瑶转回头去看林映辉。她静静地注视了他很久，然后抬头，目光一一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至亲之死，这样的痛楚林映辉感受过，我也感受过，你们很多人也感受过。既然是代表正义的一方，我们就该用善去看待所有的一切。他的反应没有错，只是过激了很多……如果我们纠缠于此不放，我们离我们所言的恶魔，又差距了多少呢？”
　　“请原谅我如此任性的决定。但是我想，这是最好的决定。”
　　“他还会杀人的！他怎么改变得了杀人的嗜好！”有人喊道。这句话本是场中许多人心中最大的结，但在这样安静的场合下无人有勇气问得出来。猛然间听到有人出来呐喊出心声，许多人倍感心有戚戚，眼光气刷刷看向心瑶，等着她做出如何解释。
　　单心瑶平静地说：“他绝对不会杀无辜之人——就像他可以舍身救我一样。他心底有善，而且不会磨灭。”
　　“阿弥陀佛，单施主这段话深得老衲的心啊。”心寂走了出来，双手合十，“今日定为弑魔大会，并不是一定要杀人，只要将林施主心中的魔念除去，也算是功德圆满。单施主都愿意放下这件事情，大家也就不要再追究了吧。毕竟，先错的，是我们啊。”
　　“大师说得是。”殷竺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我们应该正视自己曾经的错误，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何惊华点点头，他也十分赞同这段话：“那，惊华门下，从今日起，只要林映辉不再欺上门来，绝不再去找他的麻烦。”他又叹道：“现在想来，这个魔根，的确是我们当初就种下的，怨不得他人。”
　　其他诸派见这几位有影响力的人物都如此说了，再有什么不平，也不好提出异议。除了巫冥派的人对林映辉杀死他们长老还心有余恨，但念及长老的确是当年诸杀他父母的一人，错本在自身，也没有再说什么。
　　单心瑶对着天空，轻声道：“爹，这样的结局你满意吗？”
　　这是林映辉记忆中的最后一句话。他没有预想到最后局势会朝着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向发展。那些人不再追究他的过错了。心瑶告诉他们所有的错都是她父亲当初的那一句话，而这也是他一直怀恨于心的地方，所以他报仇时第一个找上门的就是单家。他原以为她会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没想到她用了这么温和的方式就化解开了这个结。武林正道的心思，原本也还是善的么？
　　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想这件事情了。意识陷入了无尽的暗夜里。他觉得自己心安地睡了过去。

　　有人为他包扎伤口。动作很轻很柔，小心翼翼。林映辉的神识聚拢又分开，始终没有真正定下来。那个人的手很温暖，仿佛传递给他无穷无尽的力量。空气中有熟悉的药膏的味道。
　　他醒了过来，唤：“心瑶！”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他将眼睛睁开，极目处是一间房屋棕色的顶。女孩冰冷的声音中带了一点脉脉的暖意和欣喜：“师父，他醒过来了。”
　　脚步声近，林映辉努力侧过头去看那个人。不是心瑶。但他没有猜到会是她——妙韵伊人殷竺。
　　“不必惊讶，你会知晓的。”殷竺微笑，俯下身来看了看他，“先别问，我先检查完，再告诉你你想知道的吧。”
　　她熟练地为他检查伤口，就如同当日的心瑶。恍惚中他觉得她们好像就是一个人，动作、神态都出奇的相似。
　　仿佛回应他的疑惑，殷竺笑着回答：“我是她的师父。”
　　林映辉不知道她要对他说什么，又听到殷竺的解释：“她是心瑶。”
　　突如其来的真相让他一时无法接受。殷竺是心瑶的师父？那在启远堂的事情，不是她们联合起来的一出戏？
　　“这些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我没有向她提出任何建议。”殷竺的声音轻缓柔和，渺远如来自星河，“心瑶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子，我尊重她所有的决定。”
　　“所有人都选择原谅你了，至少表面上会这样。”殷竺的话清幽如月色下流动的水，“心瑶她希望你活下去，不要背负任何压力和仇恨。”
　　听得她的话还没有讲完，林映辉沉默着，等她继续说。
　　“你一定很奇怪，你当初明明灭门了单家，为何独她留了下来。”殷竺解开他身上的绷带，检查一番，重新为他抹上药膏，“因为她的父亲做出了一个预言，单家将会在那一日遭遇灭门之灾。所以他让我带走心瑶……这是他唯一的骨血。”
　　其实听到心瑶是单家幸存之人时他就有疑惑，但是当时的情况不容他再去考虑这些事情，现在听到这些，不知道是该感到遗憾还是庆幸。
　　她坐在他的身边，唤来叫月寒的女孩，让她再去打点清水，然后她幽幽叹道：“我知道你是雪霁派的。”
　　林映辉异常吃惊，手上一紧。
　　“不必戒备。”殷竺笑，“我最大的优点就是认识的人比较多，如此而已。我当然不会告诉别人，只是想为你释疑。你们布下的眼线虽多，然而心瑶却不是被接出城的。”
　　她如同一个小女孩慧黠地一笑：“她是让我派人掳出城去的。”
　　“你要说什么？”
　　殷竺回过头去，看了看月寒离开的方向，确认她没有回来，才道：“你们派有一个交游甚广，据传天下无事不晓，无人不知的女子，方虹霁，对么？”
　　从他口中听到了小霁的名字，他心中突然紧张了一下，再也无法保持镇静，“你把小霁怎么了？”虽然那个女子在很多人看来无所不能，但是也只有他们这些亲近之人知道方虹霁除了轻功之外几乎对武技一无所知，如果有人真的正面迎击她，她绝无逃脱的可能。
　　殷竺摇了摇头：“我只想告诉你，现在你要找心瑶，也得去问问这个方姑娘。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那日她削发为尼，立誓为父亲赎罪后，把你托付给我照顾，就离开启远堂，再也没有回来。”
　　她语气中带了些嗔怪：“我从没有见过这样不负责任的徒弟。”
　　“谁说我去找单心瑶？”林映辉沉声道。
　　“林公子昏迷的时候一直叫着心瑶的名字，这……难道我猜错了？”
　　林映辉听她这样一说，脸上顿时火辣辣的热了一片。自己在昏睡过去的那段时间里，依旧对心瑶念念不忘么？
　　“为了我徒弟的幸福，我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殷竺没有在意他的反应，而是自顾自地说，此刻的她完全没有当日在堂上的沉稳淡定的气质，反倒是像一个俏皮的少女。“林公子一定要把握住她啊。”
　　林映辉暗叹有其师必有其徒，心中却开始回想她说的话。
　　心瑶，想起这个女子他的唇边就会荡漾开发自内心的微笑。其实当她再启远堂救下他的时候，他的心就已经全部交给了她。以前的林映辉已经死去了，在父母之仇完结的那一刻死去了。这个林映辉答应过心瑶，他就一定要为她努力活下去。
　　不管他的前途存有多少的未知，不管他回到雪霁派中需要面对多少任务，但他这一刻，什么都没有去细想，他最想的，就是找到心瑶。
　　无论她是否洗净尘缘，无论她是否不问世事，他要找到她，守护她，从此一生，不离不弃。
　　心瑶。他在心底默念这个诗一样的名字，温暖瞬间盈满心头。

　　伫立在山脚，林映辉抬首仰望着这直入云霄的段云峰。连夜赶来，沾满露水的鞋沿还没有干透，他终于赶到了这里。
　　眨眼间就是三年过去了。
　　自小霁口中听到她的消息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一直暗淡的那一部分终于照得了阳光。他马不停蹄地向这里奔来，他已经等不了一刻，去见到朝思暮想的心瑶。
　　山路幽远，通向云深不知处的地方。寒气夹杂着泥土的芬芳，从路的尽头拂面而来。
　　这么深的山，芳踪缥缈的女子，现在身在何方呢？
　　林映辉觉得茫然。这么广袤的天下，浩大的世界，能够得知她所在的地方，对他来说已经很满足了。但是他还是想寻她，寻找到那个真真切切的人。可是这么大的山，他又该从哪寻起？
　　林映辉深吸一口气，看着云雾缭绕的山峦，幻想着伊人就藏匿于这茫茫雾气里，对着自己巧笑倩兮。山风习习吹来，林映辉立在风里，蓦地想起了以前的种种。他从没有这样强烈而清晰地想起过她，好像她此刻就在自己身侧。
　　遥远的山谷里，突然传开来清泠的琴声。隐隐约约，不绝如缕，如九天凡尘的仙曲一般，、涤尽人心底的戾气。林映辉的精神突然为之一振。一定是心瑶，一定是心瑶！只有她的琴音能够如此超脱俗尘，尽得天然的气质。他不由得寻音觅去，沿着蜿蜒的山道，步入幽山的深处。
　　山顶处的雾霭散了又合，渗出丝丝缕缕的晨曦微光，倾洒世界一片圣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