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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梅竹马 ...

  •   (一)

      甄夫人吩咐了丫鬟秋香提一篮子糕点,二人往甄少爷的书房而去。

      才走到半路上,就见甄少爷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辛儿,怎么回事,这般莽莽撞撞的?”甄夫人抬头看了眼天色,“这个时辰,你不是该在读书的吗?怎么跑出来了?”

      “夫子、夫子……”甄少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也是只说出个名字就直喘气。

      甄夫人听得“夫子”二字便是呼吸一乱,她有些心慌,却不愿叫人看出自己的异样来。她抚着甄少爷的后背,道:“不许慌,慢慢说。”

      这句“不许慌”,与其说是对甄少爷讲,倒不如说是在说给自己听。

      甄少爷调匀了呼吸,总算是把话说完整了:“夫子、夫子他不好了,我进去时就见他趴在桌子上,怎么叫他也不理会。我上前一看,他脸上好红,身上、身上也是烫的。”

      甄少爷年纪虽小,却也晓得,这症状该是生了病了。

      甄夫人心跳都似乎乱了一拍。她立刻吩咐身后的秋香去请大夫,自己则快步朝着书房走了过去。

      “娘亲、娘亲!”头一回遇到这阵仗的甄少爷也慌得不行,他本还指望着娘亲能安慰一下自己,可是没想到娘亲却走得这么快,他只好也小跑着跟上,直走得脚步都有些踉跄。

      甄夫人疾步快走,进了小院,推了房门,就见书房之中,一袭白衣的新夫子正趴在上首,一动不动。

      甄夫人来到他身后,急切地探出手来,抚他的额头。

      触手一片滚烫。

      她急忙转到他身前,欲扶着他到里间躺着,等大夫过来。可甄夫人却在看到新夫子正脸的时候,呼吸一滞,再便是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哪里是什么生了病,这模样分明就是醉了酒。

      也是她自己关心则乱,现下心松下之后,细嗅一嗅,这空气中可不还有淡淡的酒味在缭绕着呢。

      甄夫人怨怪地道了自己一声不争气,可这人还醉死着,想怪也没处去怪。

      她对身后的甄少爷说道:“你夫子他没什么大碍,不用担心他。辛儿,你脚程快,倒是快些去追上秋香,叫她不必请大夫来了。”

      大夫来了发现这是一场乌龙还是小事,若是传出去,让旁人知道这人在该上课的时候吃醉了酒,那却不好了。

      甄少爷应了一声,连忙跑着走了。

      这下,这书房里,顿时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二)

      多久了?

      多久没跟这个人,像这样单独相处过了?

      自从十年前,他受到家人贩卖私盐的牵连,被发配到边疆服苦役,十年间他们天各一方,再未碰面。

      十年之后重逢时,她已嫁作他人妇,而他,是上门来寻求庇护的教书先生。

      这将近一年来,凡是见面,他二人身边跟着的,不是丫鬟,也会是辛儿。说话也是客客气气,再没了幼时的无猜。

      所以,这大概是十多年来,他们头一回单独相处了吧。

      许是这份难得的独处机会,而这人又醉了酒睡得人事不省,甄夫人难得允许自己,放纵了一会儿压抑的情绪。

      她轻轻地在他身旁的位置上坐了,侧着头,静静地看着他的眉眼。

      看着,看着,她又忍不住伸出了手来,隔了寸余的距离,细细地描摹起他脸上的轮廓。

      他似乎还跟十年前一样,除了多了几分沉稳,模样没多大改变。

      也似乎还是跟十年前一样,不需要做任何事,单单只需要像现在这样闭上眼睡着,就能让她忍不住心潮起伏。

      可甄夫人却也清楚地知道,她必须要忍住。

      十年之前是这样,十年之后,亦是这样。

      十年前,她从小和甄才子指腹为婚,就算心里藏着的人是他,却也只能深深地藏着。

      十年后,她是嫁了人有了辛儿的甄夫人,他是府中的教书先生,纵然距离近在咫尺,她依然只能永远地将他藏在心底。

      造化弄人。

      让她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都只敢趁他睡着的时候,隔着这寸余的距离,小心翼翼。

      他们明明离得这般近,却永远像是隔了海角和天涯,遥不可及。

      忽然,新夫子咕哝了一声,似是快要苏醒过来般,人也跟着往前动了动。

      这一动,甄夫人只觉得自己的指尖仿佛像是触到了他的鼻尖,蜻蜓点水,微微一热。

      她受了惊般急急缩回了手。

      她渴望着触碰他,可是,她却又是那样害怕着触碰他。

      缩回了手的甄夫人急忙转过了身,另一只手无意识攥紧了自己那根手指,那里似乎还有余温残留,又像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

      她怔怔呆坐着,久久、久久没有动作。

      直到门外传来了甄少爷和秋香的脚步声。

      (三)

      夜色降临,雕梁画栋的屋内,烛火不时地发出“哔啵”的细微声响。

      甄夫人沐浴完毕,转出屏风的时候,脚步却停了停。

      “你怎么来了?”

      床沿坐着的,正是已经几日未见的甄老爷。

      听了甄夫人的话,他略带讥诮地勾起了嘴角:“听听,多稀奇,我进自己夫人的房,居然还要通报不成?”

      甄夫人没有说话,只是挥手将正给她绞干头发的秋香给遣了出去。

      她接过了秋香手里的素布,在桌边坐下,自己缓缓地擦拭起头发。

      灯光下看美人,那是越看越美。

      昏黄的光晕,淡淡地洒在甄夫人的身上,她那一身洁白的里衣,仿佛也像是会发光一样,更称得美人如玉,人比花娇。

      甄老爷忽然就不气了。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缓缓地踱步,来到了甄夫人的身边,正要弯下身子,一亲芳泽,甄夫人却一个旋身,把他的动作给躲了过去。

      美色惑人。

      本要动怒的甄老爷,在看到甄夫人那张脸的时候,又将怒意给压了下去。

      他退而求其次地说道:“我来帮你绞干头发。”

      “不必了。”甄夫人却表情淡淡地拒绝了。

      甄老爷的怒火,到底还是被她这副常年不冷不热的性子给点燃了,他恨恨地抓起桌上的茶碗,用力地往地上砸了下去。

      茶碗顿时“砰”的一声,砸得四分五裂,碎片四溅。

      “不要太过分了!”甄老爷怒气冲冲地吼道,“夫妻多年你从不让我近身,便是说破了天去也没有这道理!”

      甄老爷欲要强行施为,可他迈开的脚步,却在看到甄夫人的眼睛时,硬生生地顿住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无波无澜,仔细看似乎还像是淬了千年的寒冰,没有丁点暖意。

      甄老爷莫名就怂了一下,可就这么怂了,他又有点儿不甘心:“我是你夫君!”

      甄夫人像是本不愿提起这个话题,却又不得不开了口:“你是在要我提醒你,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什么身份?

      是啊,他在取代甄才子,成为这个甄老爷之前,原本不过是个身份卑微而又低贱的马夫罢了。

      一个见不得人不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承认,只敢以下人的身份养在家里的玩意儿。

      一个只敢躲在阴暗的角落,偷偷地,羡慕而又嫉妒着兄长身份的私生子。

      被提及自己这辈子最难堪的事情,甄老爷气急败坏了:“纵然我从前只是个马夫,可现在我们已经成亲了!这么多年来,你说要抱养一个孩子当少爷养着,我允了,你从来都不允许我碰你,我忍了,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么多年来,你的心就算是块寒冰也该被我捂化了,你就当真、当真忍心我这一辈子都这么孤苦伶仃地过下去?”

      “木卯巷里的那个院子,头牌姑娘又换了位新人了吧。”

      身边人从没有断过,又何必在她面前装作洁身自好,仿佛是非她不可的模样。

      如此惺惺作态,没得叫人觉得恶心。

      “你知道?你竟然全都知道?可你依然无动于衷?”

      甄老爷火冒三丈,牙关咬得作响,气到甩门而出。

      (四)

      “夫人,你没事吧?”

      看甄老爷出去了,秋香急忙走了进来。

      看老爷出去的时候气成那样,她可担心夫人了。

      “无妨。”

      见甄夫人的头发还没有完全绞干,秋香连忙接过了夫人的动作,边细致地做着手里的活,边心疼地开口:“老爷也真是的,再怎么样也不应该对夫人您动怒呀!”

      甄夫人叹出了一口气:“我亦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话到后来,还是没忍住说了重话,戳了人伤疤。

      “才不会,”秋香道,“夫人您是这世上顶顶好的人,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比您更良善的人了!”

      “良善?”

      甄夫人黯了脸色,略带自嘲地笑了。

      若说多年之前,她或许还真有那么一份善念,才会令秋香为了一个馒头的恩情,多年来对她忠心耿耿。

      但自十年前那个人家破人亡,被迫发配边疆远离这儿之后,这个词,就再也跟她没关系了。

      若是真的良善,她就不可能明知道甄才子的心意,父母的夙愿,却始终对他视而不见。

      若是真的良善,她就不可能明知道马夫假借甄才子送的礼来讨好自己,却还暗中纵容。

      若是真的良善,她就不可能在知道马夫设计陷害甄才子死亡,还想要李代桃僵的时候,昧着良心帮他隐瞒。

      纵然在那之后,她有心想着多做一些善事,好弥补这些罪过。

      但,这些都早已弥补不了那个事实——

      “我早已不再良善了。”

      (五)

      “娘亲,你在想什么?”

      甄少爷边吃着他最爱的桂花糕,边问甄夫人。

      “小馋猫,把你嘴里的东西吃完了再说话。”

      甄夫人回神,捏着帕子轻轻地将甄少爷嘴边的碎屑给擦干净。

      甄少爷三两下把嘴里的糕点给咽进肚子里,还张开嘴巴给甄夫人看,示意自己已经吃得干干净净了:“娘亲,你还没有告诉我呢,你刚刚在想什么呐?”

      “想什么啊?”

      想最近这几日,甄老爷对她是越来越不假辞色了,那双日渐深沉的眼里,已经渐渐对她起了杀心。

      想她给秋香写的那一封信,现在应该已经送到爹娘那里了吧,爹娘看后定是能够将秋香留在家里的,她们姐妹一场,省得她再为了自己的事情,丢了性命。

      想……那日之后,虽然知道那人是醉酒,并无意识,可她却像是做贼心虚般,一连几日,再也没有假借给辛儿送糕点的理由,去书房看辛儿的时候,顺便瞧他一眼。也不知道,那人这几日,可还好。

      他是否还会白日醉酒?又是因为什么烦心的事儿要醉酒?

      想着想着,甄夫人又会生生遏制住自己这念头,免得徒惹烦忧。

      短短几瞬,甄夫人的心里翻涌过了许多的念头,还没有等她想出个合适的来回甄少爷,孩童心性的小少爷已经自顾自又开始了新的话题。

      “娘亲,你说夫子是我的亲叔叔,可夫子虽然学问好,人却看起来傻乎乎的,娘亲,我爹爹也是这样的人吗?”

      “我们辛儿这是想爹爹啦。”甄夫人笑着点了点甄少爷的额头,在甄少爷腼腆的笑容中,回忆般道,“新大哥呀,娘亲见得不多,只知道那也是个有学问的人,性子大概比你叔叔要更沉稳些,只是身体常年都不大好,才会……”

      才会早早就撒手人寰,留下辛儿的母亲还没得来名分,就先后迎来丧夫产子。

      只却也因为这样,那场满门大祸,辛儿和他母亲都侥幸躲过。

      想到这里,甄夫人越发温柔,她抚摸着甄少爷的头发,轻轻地说道:“要是想爹的话,辛儿就多跟夫子亲近亲近吧。”

      “我知道的,叔叔已经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不过比起叔叔,我还是更喜欢娘亲,我更想跟娘亲近亲近!”

      “你呀,小小年纪就油嘴滑舌,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才不是油嘴滑舌呢,是娘亲救下了我,又把我抚养长大,娘就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就算是叔叔也比不上您!”

      甄夫人心里熨帖,拈起块桂花糕塞进甄少爷嘴里:“真乖。”

      这样懂事的辛儿,便是有朝一日她不在他身边了,也一定能够好好地成长下去吧。

      (六)

      甄夫人猜到了甄老爷会对她动手,可她从没有想过,这一日竟然会来得这样快。

      意识迷离之际,她想到了辛儿,想到了秋香,想到了爹娘,更想到了那个,她此生求而不得的少年。

      这一辈子,他们没有缘分。

      仿佛上天都注定了他们永远都在错过。

      来世。

      多希望,来世。

      没有什么指腹为婚,没有什么阴差阳错,没有什么生离死别。

      她想要明媚地站在阳光下,自由地向着自己喜欢的人,勇敢地道出那一句,她埋在了心里一辈子的话——

      (终)

      新夫子被指认为杀人真凶的时候,并没有被戳穿的狗急跳墙,心里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是的,平静。

      或许在他开始实施这个计划的时候,就已经设想到了这一幕。

      不过是以命偿命,就算是最后赔上了他的命,他也甘之如饴。

      左不过是早一点下黄泉,去陪那个人罢了。

      她打小就怕黑,还爱哭,这会儿一个人走在那么黑的路上,还不知道会哭得有多可怜呢。

      她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可从来,都不适合用来流泪啊。

      儿时那一封情诗,是他不小心弄哭了她之后,急慌慌写的,逗笑了她,也令他记了一辈子。

      没想到,她竟也妥帖收藏着,一直。

      醉酒那日,她或许以为他是真的醉了。可是,鼻尖触上她指尖的那一刻,他却是清醒的。

      那一日,她转过身发了多久的呆,他就也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看了她多久。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奈何命运捉弄。

      这一世,他们有缘无份。

      凶案真相大白之后,旁人或许以为他会懊恼杀错了人,可他们却不知道,他要杀的人,从来,都是这一个。

      甄甄。

      我已为你报了仇了。

      井里那么冷,路上那么黑。

      你别怕。

      我马上就来。

      ——一片真心·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青梅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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