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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蓝修(5) ...

  •   车子驶入一片住宅区,大多是独门独院的别墅。因在郊区,地段显得不那么金贵,所以每家每户之间用大片的绿化带做了间隔。沈从容把屋子钥匙抛给我,自己将车子开进车库,而司浩然从下车起就又在他那商务机上捣鼓。院子里一派萧条,老树枯枝静静立在冬夜寒风中,我们踏着结霜的叶子,走在一地粉身碎骨的经络里。
      等我们进屋抖落了一身寒气,沈从容还独自立在院中,翻看信箱中积攒的大大小小的纸片。只几分钟,她尖叫着冲进来,“我有个朋友在汉堡大学法学院,能帮上忙么?”
      司浩然瘫倒在沙发,“姑娘,德国老鬼的法就算比咱先进比咱系统再多,那也没法儿在中国用。一个国家一个法,你懂不懂?”
      “呃,好像是这样。”她有些怔忡。
      司浩然仰天躺着,用手蒙住眼睛,“糟糕的是,1997年新《刑法》以后,像这种情况居然没有法律保护了!大家都知道……”他咳嗽一声,“那什么罪的对象法律明文规定只能是‘妇女’,如果要对不分性别的性侵犯定罪,那就只有‘猥亵儿童罪’,但那也得是14周岁以下的男女……目前我国对这种情况的处理,一般按照‘故意伤害罪’算,性质就已经完全不同了。”
      “那艾滋病怎么算。”我说。
      沉默。
      下雨了,打在窗玻璃上。
      “既然说开了,没必要再小心翼翼。我没事。”我说。
      司浩然翻身而起,看着我,声音沉了几分,“情况不乐观,最近很著名的案例是04年发生在大连和06年发生在扬州的,而这两起案子都处理得很尴尬,司法界到现在都争论不休。实践上看,可以有这几种途径,一个是‘传播传染病罪’,一个是‘故意杀人罪’,一个是‘故意伤害致……’”
      一直看着我的那双眼睛忽然垂下眼睫,她低头,不发一言。
      “致死。”我替他说出来。
      又是沉默。
      窗玻璃上是纵横支离的纹路,那些雨水凝结、滑翔、坠落,而后汇聚,归于一处。
      “我没事,我说了我没事。就不能好好说话?司浩然你有没有职业精神?”我有点耐不住了。
      司浩然从沙发里站起来,像是要去关窗。立在窗边片刻,他却摸出了烟,“我们的案子,最糟糕之处还不在这里。”他顿一顿,将一口轻烟吐入雨雾,“刑事案件中,如果被告人死亡,那么案子会被裁定终止审理,整个司法程序都不会被启动了,更不要说索赔。
      “我权衡了一下,只好将林立列为刑事共同被告,索赔作为刑事附带民事诉讼来提出,那么被告之一的死亡就不会引起案件终结,而且民事部分会由死亡被告的继承人来继续。但你已经看到林立的状态,暂且不说他什么时候死,在司法程序中有这么一个严重疾病的当事人,案子会很拖沓很耗时。
      “你……要做好准备,这会是一场持久战,刑事案件的过程一般都会漫长反复,何况这案子或许会引起舆论关注,到时你……反正在我递交起诉状以后,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都不能半途而废,从明天被公安机关询问起,你已经没有退路。”
      我茫茫然看着他开合的嘴唇,觉得他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竟渐渐变成一些琅琅书声。那是很多的童声在朗诵一首长诗,清晰的,拖长了声音的,谈不上断句与韵律,也并非熟谙诗意而饱含感情。任何一个人随随便便走过小学里的一间教室,总会有这样的声音响起来。
      “是啊……”我在那些清澈尚不知岁月悠长的声音里,轻轻点了点头,“没有退路。”

      这一夜终于过去。
      回头再看这一夜,它不会漫长过此后的任何一夜。因为第二天开始,公安机关的询问,对方律师的拜访,不曾停止的跟踪,愈发明显的侧目,接踵而至。
      我才知道在去上海前接受的那几次采访,已经被撰写成稿,刊登于何处我并不清楚,但上网一搜,很多论坛都有相关帖子,标题统统是加粗或者框红的“同性恋”、“艾滋病”、“立案侦查”的字样,想要达到触目惊心的效果。网络的力量是一种逼近的真实,跟帖中不乏爆料人士,我的名字渐渐浮出水面。于是闻风而动者相继前来,案子还在侦查之中,媒体已然开始守候进展。
      闹得挺大。
      我离开电脑,套上外套出门。2008年的最后一天,沈从容的甜品店要推出元旦新品,让我去做第一个食客。车从郊区向市中心开,天冷得厉害,我裹着大围巾遮掩病态,在晃晃悠悠的公交车上,心里来来回回想着,四年真是一段让人面目全非的距离。对我来说,她从前的真实与张扬是一下子变成了现在的捉摸不透。自喝醉唱歌的那一夜起,她真的再没有哭过,反而显出一副并不十分要紧的样子来。这原本应该是我所希望的,但是……
      车子忽然一顿,我握紧手里横杆,一抬眼却发现乘客已经稀稀拉拉只剩了三四个,他们前后分散坐着,时不时用淡漠的眼光掠过我。一个男人站起来,我一看他神情便知是要找我,于是仍旧站着,等他近前来说话。
      果然,他在我身边站定,“蓝修蓝先生么,辜老先生让我来找你谈谈。”
      “哦。”我点一点头,目光看向窗外萧瑟的原野。“辜老先生”是公安机关的侦查收获,从林立那里得来的线索,他正是死者七十余岁的老父。
      “辜老先生说,他晚年丧子已经觉得十分哀恸,他不想让亡故的儿子被媒体肆意渲染提及,也认为自己的健康状况不能胜任冗长的刑事纠葛,他要我给你带来他的愧疚,恳请蓝先生念在他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际遇上,给他安宁。”
      这人说话真是文绉绉。
      我说,“刑事案件是公诉,不是我喊停就会停的。”
      “是。但言辞略改,结果或许就会很大不同。”
      我笑,“这车上都是你们的人吧,现在让司机停车,你们把我架出去,想让我闭嘴,想让事情了结,不也很容易么?”
      “蓝先生,我想将你的处境描述一遍。你目前收入低微,有一养女,自身艾滋病史三年八个月,因从未做过鸡尾酒疗法只是服用一些疾控中心发放的药物,所以病情没有得到有效控制。目前公安机关已经侦查完毕将案件移送检察院,既然被告人林立是铁板钉钉的,那么检察院迟早也会向法院提起公诉。但林立已经住进了病危病房……”
      “病危?”我抬头看他,“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避而不谈,只说,“另外,辜老先生还有一句话让我带到——如果蓝先生坚持自己的意思,很多事情恐怕就不能怪他了。”
      我脑子里轰一声,像有股火窜上来,“照你这么说,还有几个人敢报案?”
      那人波澜不惊的脸头一次有了些许表情,倒不是恶意,反而带了一点惊讶,“你相信公检法真能保护原告以及相关人员的安全?”
      我看着他,“你不信?”
      他不说话了,不知为何带了一些不理解的神情。
      这些人大概以为,公检法有国家法律作为规则,他们也自然有自己的一套来应付和钻空子。好像总有一些人,以为有权有钱有人脉,就可以制定自己的规则。
      “我只是想不到,按照你的经历……你竟然是相信法律的。”
      “我只是相信它会越来越好。”我笑了笑,其实是觉得既然生活在这个社会,否定、愤懑、自称清醒、叫嚣改革,这样的人的确需要存在,但或许因为我即将死去,反而开始留恋,开始在见到满目疮痍之后依然热爱这片土地。
      他收回了目光,也收回了意外流露的情绪,“以上是辜老先生让我带的话,而我自己作为一个法律人,也只是想要客观的说一句,法律是调节整个社会系统的最后一个步骤,如果有其他缓和一点的方法,就不必劳神费力。”
      车窗外已不再是郊区,年末的夜晚,衣着光鲜的人们在街上走着,很奇怪,很多人的脸上都是如释重负的笑容。到了下车的站点,我与他道别,“太严肃了,居然在公交车上说这些话。”
      “活着本来就严肃啊。”他居然说,然后车门关上,他的脸流星一样划过且消失了。

      我站在风里,忽然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
      如果在电视里,他应该恶狠狠的,觉得我不识相的话,还会动手让我挂彩,然后用则西或者谁的安全来威胁我,让我觉得自己有多无力,除了收钱消失就没有别的结局。
      “蓝修——”
      我回转身,正看见沈从容笑眯眯从她的甜品屋跑出来,而后自自然然勾住我的手臂,“你再不来我就要津尽人亡了!”
      我吓一跳,她解释,“津,口水也。我对着一大桌子的甜点真的很辛苦啊,你又不来,饿死我了!”她领我进去,有两个服务员为我们打开玻璃大门,右转再走几步,我已经看到昏暗壁灯下一大桌子的小礼盒。
      “你先挑你先挑,然后我再选几个送给图阁司浩然他们。”
      “呃……”我看着那些五彩缤纷缀满水果奶油和糖末的甜点,心里想的却是如果则西也在这里就好了。则西喜欢吃红豆和巧克力,我在沈从容的介绍里挑了一个“老城墙糖葫芦”,据说是樱桃外淋了红豆浆又洒了巧克力粉,外形乍一看是跟糖葫芦很像。
      “你吃吃看。”她在一片朦胧光晕里眉眼弯弯,仰头看着我。
      我咬了一口。
      浓浓的红豆浆在舌尖融化,巧克力粉的略苦和樱桃的水润酸甜又混杂在一起,“有点怪怪的。”我说。
      “你吃,全都吃完。”她命令我。
      吃到最后一个樱桃球,一阵辛辣味呛上来,我忍不住狠狠咳了几声,她哈哈大笑,“是芥末呀,你看我损不损?”又说,“我最近写的一个短篇小说里,有一个女孩子很喜欢做甜点,她很有创意,总是想到一些稀奇古怪的搭配,但是呢,又总是不考虑顾客的接受度。每次她都为甜点想很好的介绍词,什么‘酸甜苦辣,百味人生’呀之类,就像这个!我真的自己做了一个尝尝,发现真难吃,于是就想要荼毒你哈哈。”
      我喝了好几口水,勉强开口,“你还在写?以前……”说到这里,又觉得不该提起,卡住了喉咙里的话,只好又低头喝了几口水。
      她却坦坦荡荡,“以前在灯笼巷,你上班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家里,也老是写来写去的,那时候念给你听,你听到一半就睡着了,哼。”
      我笑,“对不起。”
      这三个字却是她的魔咒,我看见她的鼻尖一下子就红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抬头跟我说笑。壁灯的光照在她脸上身上和一桌子甜点上,她一边说话一边去拆那些小礼盒,手却有点抖。
      我接过她手上的小礼盒,低头,解开围绕在盒子上的丝带。她一下子没了声音,我再抬头,发现她呆呆的,正在看我。
      “我要考考你的记忆。”她咳了一声,转过头去。
      “怎么考?”
      “你还记得第一次跟我说‘对不起’么?”
      “嗯,那时你生日,让我喝酒。”
      “第二次?”
      “你来灯笼巷找我,头一天晚上,我喝醉了一仇富,就连累了你。”
      她笑了,眼睛发亮,“第三次?”
      “我不肯去你的蛋糕店。”
      “第四次?”
      “我找了新工作,不肯让你等我。”我看着她,一直一直说下去,“还有很多次,每一次你想要开开心心的,我就会让你一下子安静下来失落下来,因为我想让你走,让你回你的世界里,不要时刻提醒我有多懦弱多自卑,不要火箭头一样冲过来,等好奇完了,了解了我与你截然不同的生活,就又火箭头一样离开……”
      “真好啊。”她说,“你记得,全都记得。”
      我鼻子一酸,竟然有些为她委屈,“为什么……”
      “别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把一块小蛋糕递到我嘴边,“这是最甜最甜的一种,甜得发苦,短篇小说里的那个女孩子,把这种糕点做出来,然后给它起名叫‘扑火’。”
      我咬了一口,果然,舌头完全感觉不出来有多甜,满满的都是苦。
      “但是,吃了这种蛋糕以后,连喝水都是甜的了。”她递过来一杯水,“你试试呀,这个糕点,是成功的哟。”
      我一点一点喝着水,忽然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那么多“对不起”。还有很久很久以前我唱一首歌给她听,夏夜的吉他,简单至极的旋律,《扑火》。
      那首歌终于还是有了答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蓝修(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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