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火》商央

2、沈从容（1）

　　2004年7月我过着大一的暑假，只安分守己在家待了一星期便再也坐不住。老爹的公司忙得很，我常常一天到晚都见不着他。沈辽哥又是个壮志凌云玉树临风的大好青年，白天工作夜晚约会，偶尔抽空领我出去吃饭，也要时不时打一个甜蜜电话腻歪上一阵，将我在一旁晾成人干。
　　我留了封信给老爹，便去上海投奔许泽——因要准备个考试，她暑假并未回家，租了学校旁边的房子安心复习。
　　房子不大，一卧一卫一厨。许泽收拾得非常干净，尤其卧室里的一张大床让人想一头扑上去。白底蓝花的窗帘透进来下午两三点钟的日光，使得房间很明亮。桌子上摊开一本杂志，还有一个夹着笔的小小记录本，因她习惯于做读书笔记。
　　我笑她，“你这是备考呢还是躲起来享福呢？”
　　她推我去浴室，“你先去洗澡吧你，臭汗一身！”
　　我一脚踏进浴室，眼见我的牙刷牙杯毛巾拖鞋都早早准备好，不由得探头飞吻了一个，“嘿，你都给我准备好啦。”
　　许泽拖了长长的声音道，“那是，你沈大小姐要来，我哪敢怠慢！”
　　我一边淋浴一边喊，“许泽——”
　　“啊？”她在卧室里高高应了一声。
　　“我俩终于又混在一起啦——你不知道我在大连有多想你！从小到大的同学啊，忽然半年半年的见不着面！”我将温水从头淋下，只觉得洗去尘埃之后，心里说不出的松快。
　　“还不是你自己远走高飞扔下我们这堆朋友……你一会儿擦干了再出来啊，别把我地板弄湿喽。”她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整个人靠在了浴室门口，“晚上要不要替你接风洗尘，意思意思下个馆子？”
　　“那必须的！”我乐不颠儿地接口，“我要吃麻辣火锅！”
　　“大夏天的，你损不损呀？”她哭笑不得。
　　“吃完饭我请你唱K去？”我贼笑着提议。
　　许泽立刻答应。
　　如此真是一拍即合。

　　手表上的指针正正是八点，昏暗的灯光里许泽正在唱歌，专注的，投入的，留给我一个睫毛长长的侧影。我捧着一只巨大的爆米花纸筒，懒洋洋靠在沙发上，无意打扰她。一曲完毕她斜飞我一眼，“你吃完麻辣火锅还不够，又抱着这筒家伙不亦乐乎，你那钢铁小胃还要不要了？”
　　我道，“你唱，继续唱，我就快睡着了。”
　　许泽怒，“敢情我这哄你睡觉呢！”怒归怒，下一曲音乐开始，她立马转换神情进入情境。我鼓掌，“哦耶，我顶喜欢你唱这首歌！”
　　此一时门敲三下进来一个服务生，一眼瞥过去我竟心头一跳，幽蓝的光线里他静静立着，我眼前便似有三月柳絮与四月飞花齐齐掠过，又如五月霏霏细雨，淋得我面前一片朦胧水光。
　　他的脸在阴影里，又不在阴影里。
　　他说，“小姐，要来些酒水么？”
　　我怔在当下，人似挨了一闷棍般晕晕乎乎，许泽的声音隐隐约约飘过来，“当时我们听着音乐，还好我忘了是谁唱，谁唱；当时桌上有一杯茶，还好我没将它喝完，喝完……”
　　他得不到回答，作势要上前一步重复问题。我忙忙地收回目光低了头，十指嵌进那爆米花纸筒里，耳听得许泽道，“不用，谢谢，要时再叫你。”
　　听见关门声，我知他是无声无息地走了，正如他毫无预警地来。我推一推许泽，“哎，刚才那个服务生……”
　　许泽“嗯”一声，“怎么了？”
　　我不知如何开口，匆匆站起道，“我出去一下。”开了门，我左看一眼右看一眼，除了别间KTV里传来的声响，走廊里空空荡荡。完了完了，小爷我春心萌动也！
　　我脸红心跳，只敢一个人贼兮兮地向走廊尽头摸索，转角果然正是服务台，或坐或立有两三个服务生，清一色的面容姣好。见着我，其中一个迎上来，带着格式化的笑，“小姐要什么？”
　　“刚才去213房间的服务生是谁？”我无心迂回，直接问了出来。
　　“哦……”那服务生暧昧不明地笑，“他是文森特。”
　　我一怔，“英文名字？”
　　“嗯，我们在这里都用英文名字的。”
　　我没来由觉得烦躁，脸上热潮褪去，“告诉他，213要一个水果拼盘。”说完转身就走，不复来时的畏畏缩缩。

　　凌晨时候我有片刻的清醒，睁眼看见窗帘缝隙里灰蒙蒙的天，窗玻璃上悉悉索索的，今天下雨？
　　许泽说着梦话，嘟嘟哝哝似乎很投入，面上是恬静的笑意。
　　我想起文森特来，一下发癫将枕头扔到了床下。老爹旗下的明星帅哥我见得多了，却从没像昨晚那样陷入魔怔。何况那人说什么了做什么了有什么特别？我连他的脸都记不起来了！
　　但我一想起文森特这个名字，就想起那一束幽蓝幽蓝的光来；一想起那束幽蓝幽蓝的光，文森特便似立在眼前。
　　开了手机，短信轰炸震得我爪子疼。老爹倒是没什么表示，只昨晚来了个电话让我脸皮薄一点别骚扰到许泽复习考试。这会儿的短信都是沈辽哥和李谦的，无非是问我现在地址，又说查了上海近几日的天气，今明两天都下雨让我憋个两天再出门。
　　嗨！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我又不是小孩儿，至于么！这么个念头一闪，我眼前便是李谦写满“你丫就是一白眼狼”之类字样的脸。这家伙是我大学一室友李意的亲弟弟，婆婆妈妈碎碎念的功夫比他姐强了不止一个段数。
　　我啪嗒啪嗒地回短信，许泽醒了过来，半睁着眼睛去洗漱，嘴里含着牙刷道，“哎，今儿可不陪你出门啊，这种不冷不热的下雨天，正好拿来看书。”
　　“知道知道，一切以备考为上！”我一溜烟儿窜到许泽面前像模像样敬了个礼，她满嘴泡沫地笑了。

　　于是白天里许泽看书，我便窝沙发里戴着耳机看电影；晚上两个人打着伞穿着人字拖去附近的小摊上吃麻辣烫，而后去超市买些小零嘴儿。如是过了两天，第三天果然天光大好，我想起那幽光里的少年，又拖着许泽去那间KTV。
　　“你说文森特？这小子家里有事儿，这几天请假呢。我说妹妹，你看上他了？”跟我说话的服务生满嘴北方腔调，我就问他，“你老家是哪儿的？”
　　“大连。”
　　“嗨！”我笑，“我正在那儿上大学呢，听你一口味儿觉着特熟。”
　　“我叫威廉。”他自我介绍，又俯身在我耳边道，“他们还总让我注意着点儿把那腔调戒喽，说这是上海呢你找歧视呢，我就回答，老子还就不改了！还指望着借此认识北方姑娘呢！”
　　他的气息暖暖地擦过我的耳朵，有点痒。我笑着避开，“他什么时候回来上班？”
　　威廉似笑非笑，“大概明天，大概下周，大概下个月。谁知道呢，在这里工作的人，都没什么定数。”
　　“哦了，谢谢你啊。”我挥手，回了自己包间。
　　许泽照例唱着王菲唱着莫文蔚，偶尔来几首梁静茹孙燕姿，是一重量级闪闪发光的麦霸。幽光里她长发如瀑，眼角上扬的大眼清冷冷，又带着无限妩媚的可能。她一曲完毕叹了一声，“我怎就认识你这么个千金混混？”
　　“千金混混”是她专用于形容我这种家里还算有两个钱但品性顽劣不知进取成日吃喝玩乐的人……我受了。
　　“过几天你就生日了，你老爹不逼你回去过？”
　　我喝着可乐笑，“他才不强迫我，我愿意怎么过就怎么过。”
　　“这么着吧，上海也有几个高中同学呢，乘着你生日，咱们也一起聚聚？地点和形式你选。”
　　“那就在这儿吧，弄个大点儿的包间，再买点儿小酒带点儿小菜，什么都有了！”
　　“行，蛋糕我包了。”许泽拍胸脯，扔了话筒就开始联系老同学，短信正发着呢，她头也不抬吩咐我，“在你生日之前，要保证我学习环境的绝对清净，不然我那考试就毁了。”
　　我点头，“哦了，下周六之前我再不出门，天天在家煮饭给你吃。”

　　上海的夏天，太阳极其毒辣，因为是阳光过敏的体质，白天里我还真不敢出门，只晚上与许泽手拖手一起散散步。昼伏夜出的日子过了好几天，老同学也联系得差不多了，周六下午许泽非拉着我去布置现场，于是两个人提前出了门去那KTV。
　　到了预定好的包间，已经有两个服务生在那里爬上爬下贴一些装饰物。包间里灯火通明，他俩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我笑问，“你们这儿也算服务到家了，客人生日也会帮着布置的么？”
　　其中一人道，“小姐，您的包间费用已经有人付过了，包括装饰场地和稍候的酒水点心，来了专门的人在安排。”
　　我与许泽面面相觑，许泽道，“八成是你那神通广大的老爹。”
　　两人正在猜测，一人推门进来，瞧见我们，笑了。
　　“沈辽哥！”我喊。
　　“我正好要到这里来开一个会，叔叔跟我说你今天在这里过生日。”沈辽哥笑若春风，又道，“我这就走了，不然杵在这里你朋友该不自在了。”他向我俩挥手，而后径自离开。
　　许泽“哼”一声，拿眼睛瞥我，“大小姐——”
　　我冲她吐了吐舌头。

　　六点，老同学陆陆续续到了，有的还带了家属同志。大家齐心协力逗那些成双成对的喝酒，女生统统飞红了脸看男友替自己喝了一杯又一杯，一脸生死相随的幸福。
　　节目进行到中旬，早有那尚且单身的哥们儿拿着话筒嚎《单身情歌》，我拿了一块蛋糕坐下来，勺子挖了一大块正准备吃，瞥见立在一旁的那个服务生穿着制服静静立着。
　　有点儿像那天的文森特。
　　奇怪奇怪，我竟好几天没有再想起文森特，而且，他若再站在我面前，恐怕我也认不得。我放下手中勺子，径自去切了一块蛋糕送到那服务生面前，“也请你吃。”
　　他愣了一下，继而笑了，“谢谢。”
　　他接过蛋糕，我便站在他身边看他吃了两口。他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蛋糕也吃不下去了，只好说他那老一套，“小姐需要什么？”
　　我一下子笑出来，“没有，我只是在等你说‘生日快乐’。”
　　他也笑了，“你的生日还不够快乐么？有那么多朋友在身边。”顿一顿，他说，“我祝你健康平安吧。”
　　“谢谢。你……要不要过来一起玩？别站在这里啦，我们没什么需要的。”我邀请他。
　　他摇头，“领班规定我们不能这么做。”
　　“那么，请你喝一杯酒？”
　　他又摇头，“对不起小姐，我不能喝酒。”

　　离我们不远的图阁听不下去了，“是不是爷们儿啊？那么磨叽呢！喝杯酒能死啊？”
　　我一掌拍在他脑门儿上，“你爷们儿！你初一时候被老师喊起来回答问题，回答不出还哭了呢！”
　　图阁急了，上来捂我的嘴，“你怎么在外人面前揭我短……”
　　我得意地笑，被他拖着往话筒那里走，“哎，我不唱我不唱，这大好的日子我一唱歌还让不让人活了呀！”
　　“噢——噢——沈从容唱一个唱一个——”一帮人群魔乱舞地瞎起哄。
　　“唱就唱！”我清了清嗓子，“许泽，帮我点《采蘑菇的小姑娘》！”
　　“儿歌呀——”众人“嘘”我，“来个情歌对唱！”
　　我拿着话筒嘴硬，“你们成双成对的欺负我孤家寡人，我跟谁情歌对唱去呀，要不许泽，来，咱也对唱一把！”
　　许泽看着我笑，“你前不久不是惦念那个谁么？”
　　“谁呀——”众人配合。
　　许泽指了指我背后，“他呗。”
　　我糊涂了，向后一看，正是刚才那服务生，他也正望着我。

　　“啊呸！”我脸上有些烫，“许泽，你那嘴里还能不能吐出象牙了！”
　　“你说你说，你是不是惦记文森特了！”许泽豁出去揭发我前一阵的花痴，众人统统拍桌子吹口哨鼓掌叫好。
　　我尴尬看着那服务生，“今儿还骑虎难下了……要不，你帮我把这里一个叫文森特的服务生找来？”
　　他张了张嘴巴，末了开口，“我就是文森特。”
　　我脑子里轰一声，“你……你就是？”我愣在当场，末了哼哼哈哈地打圆场，“哦，难怪觉得你看着有点儿眼熟……”
　　文森特的嘴角忽然略微一抿，用只有我才能听见的音量说，“前几天他们告诉我，有一个小姐问起过我两次。”
　　“唔……”我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是我，我是沈……”
　　“沈从容。”他说，很深很黑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我。
　　我灵魂出窍，就要往他眼睛里飞。
　　我怔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他忽然上前一步，自己取了杯子倒了一满杯酒，向我举杯，“我敬你，祝你生日快乐，永远快乐。”
　　“噢——”
　　他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仰头喝干了这杯酒。

作者有话说

　　嗯，将一二章节合并了，删去了一些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