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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千里孤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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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山有猿啼四壁,云锁半腰。
      自山脚仰望,有一线青石台阶蜿蜒而上,直入云霄,众人皆知那尽头便是昭山寺,收的是皇家香火,敲的是护国铜钟。
      昭山寺内有一小和尚名十方,双目清朗,举手有度,众人皆谓其有慧根。这一日暮鼓惊起了千山鸦雀,老方丈将十方送到昭山寺外,又缓缓扣上了寺门。
      “十方,你心中有一念难弃,修再多佛抄再多经也是苦海难渡,不如下山去吧。”
      十方自幼长于佛门,眼见得夕照映在那青石台阶上,灼红了一路伶仃的野花,虽是心中凄涩,口中也只是念了一句“青青翠竹,悉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转身下了山。
      夜路难行,有山魈鬼魅昏影惶惶,尖啸声不绝于耳。十方心中念着佛经,只觉一路澄明。到得山脚,头顶上远远飘来昭山寺声声晨钟,十方低叹一声,心中到底不舍。
      莫非那一念难弃,便是说我此刻对寺院的留恋么?小和尚如是想着,布衣赤足走了一天,到得黄昏时分,但见暮霭沉沉中一间茅草小屋,静静立在路旁。原本出家人幕天席地算不得什么,只是此刻腹内空空须得化缘,十方便上前敲门,口中念了一声佛,继而道,“小和尚化缘。”
      片刻不见声响,十方又敲门,这一回稍许提高声音,“小和尚化缘,还请施主……”他语意未尽,却听耳旁一声轻笑,似是女子声音。
      十方环顾四周,天际紫气弥漫,老树昏鸦静默无声,除却不远处一座孤坟,便是荒野茫茫再无人烟。昭山历来百鬼千妖,然而多半与人无扰,十方便见怪不怪,继续敲门。如此敲了三遍,屋内并无应答,他双手用力,正要推门——
      “别开门,一开门你便死啦。”
      十方一愣,依稀何时曾经历过这一幕:他伸手推门,有一个女声在他耳边如是重复,听来焦灼担忧,不似妄语。
      他收回手,疾走几步在那座孤坟前拜倒,“小和尚心中只有佛祖,但方丈却说我一念难弃,若这位女施主知道,请为我指点迷津。”
      这般虔诚地跪在坟前大约有一炷香功夫,十方忽觉肩上被轻轻拍了一下,待回头,却见一女子青丝高束,着一身乌衣道袍,有风盈袖,翩然而立。
      两下里四目一对,均是心惊——眼前之人,却是在哪里见过?

      2
      十方但觉心头突突跳动,忙双手合十低头念了个佛,又道,“小和尚路过此地,打扰女施主了。”
      正值深秋,那女子一双玄色丝履,踏在月光下的枯草之上,泛着幽微的赤色。她抬头望天,脸上现出迷茫懵懂的神色,“三十年前……三十年前的月亮,便似今夜这般猩红。”
      十方便也抬头,见夜色浓重黑云弥漫,漫天不见一颗星子,只悬着一弯残月。此一时天地广阔荒草绵延,一屋一坟一人一鬼,均似被天上那一只血色眼睛注视着。
      十方立在原地,并不觉得害怕,只觉心中微微一荡。然心念如是一动,十方已觉罪孽,忙摊开随身携带的《金刚经》和《大悲咒》,就着模糊的月光喃喃念诵。
      那女子眯着眼睛一笑,嘴角两个俏皮梨涡。她右手一扬,竟自五指间飞出几点寒光。那寒光瞬间没入荒草丛中,再回来时已是点点幽绿。
      十方的眼睛不由得追随那几点荧光,但见它们渐渐聚拢一处,便似一团冷莹莹的灯球,慢慢坠在摊开的经书上方。正是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十方才看清那是五只萤火虫,身上各自插着一枚绣花针,针尾依稀有线,细细长长控制在那女子手中。
      那女子玩得很高兴,左手五指也已蜷曲待发,微微歪着头笑问,“够不够光亮,我再捉几只来可好?”
      “阿弥陀佛,此乃杀生!”十方惊出一身汗来,忙开口阻止,话音刚落,却见那些萤火虫纤足颤动并未僵死,原来那些绣花针,却是统统刺在了飞虫的翅膀之上。
      “小和尚,你只管念经,我来捉那灯仙人!”黑袍女子左袖一抖,又五点寒光嗖嗖飞出。
      “唉,唉,女施主何必……”十方待要出口阻止,心中却又闪过一念——将萤火虫叫作“灯仙人”的说法,又是在哪里听过?惶惑之间,竟有前世今生梦里梦外之感,十方一顿足,起身跑入了那片荒草丛中。原本黑漆漆雾茫茫的一片荒草,刹那间被惊出无数萤火虫,十方一呆,站在原地往回望。
      便见那黑袍女子正俯身读摊开的经书,“不生不灭,不净不垢。”她忽而愣在那里,略微蹙眉,“我成佛了?他也成佛了?”若有所思的脸,在荧光之下温润天真。
      十方摇头,只觉红尘中人真是可笑,怎会这般轻易就人人成佛。
      恰在此时,远方传来几声长啸,有马蹄声踏破夜色而来。他本能藏匿于荒草之中,再要找那黑袍女子,却是疏忽不见。方才摊开经书的地方,如今只吹着寂寂长风。

      3
      不消片刻,果然有一行十数人策马而来,到得小屋之前都勒住了马。当先一人布衣装扮,却是眼若铜铃颇为霸气。他一跃下马,疾走几步到了另一人马前,仰头道,“此地便是了,还请主公速回行舟才是。”
      那被称作主公的中年人,颜色颇有些青白,只略微点了点头,便坐定马背遥遥望向天际,并不言说什么。
      却有一个娇糯的声音道,“爹爹,姑姑是不是在这里?”
      “木莲,莫要多言。”
      原来那中年男子身后,却是父女同骑的一匹骏马。马上二人都是高高束发,黑袍玄履。小女孩坐在父亲身前,被训诫后便用小手捂住了嘴,片刻后又忍不住拉着父亲的脖子,凑在他耳边低声说话。
      十方窝在枯草丛中,听见“木莲”二字颇觉熟稔,忽然想起一年前国师水城受皇命来昭山寺祈福,身后跟着一个圆圆眼睛的小女孩,便是唤作木莲。传闻皇帝最近乘坐行舟四方考察运河,颇为重要的一站便在昭山附近——昭山脚下便是世代皇陵,怎容运河修复有失?
      这这这……小和尚十方毕竟自幼不曾下山,猛然间想到那中年男子有可能便是当今皇帝,不由得大惊失色,更是屏息凝神地观望。旷野之上风声呼啸,十方耳边尽是枯草摇曳摩擦之声,依稀听见有人道,“眼下风大,主公若要凭吊故人,不妨去那小屋……”
      “水城,她已经死了是么?”那中年人悠悠开口,声音夹杂在呜咽的风声中,辨不清是喜是忧。
      水城不说话,大概是在斟酌字词,那中年人又道,“此处只得一座孤坟,看来小屋中人多半是为此独居了。这般情深意重……我想见一见他。”
      方才那铜铃大眼的人便应答一声,去敲那小屋的门,“屋里是否歇下?路过打扰,想要借地方避一避大风。”
      自是无人答应。
      那人作势要推门,双手已经按在门上,却忽然惨叫一声,原地跳将起来。
      十方遥遥望见那人满手鲜血,正不知何故,却见小屋柴门之上隐隐现出一张脸和一只五指微张的手。那脸五官模糊,只嘴唇鲜红欲滴,微微上扬。那手指节修长,手背上有略微浮凸的筋骨。更奇的是,那张脸与那只手明明与十方间隔甚远,他却觉那红唇玉手,仿佛就在眼前。
      一时间并无一人有声响,十数双眼睛都看着柴门上时隐时现的一张脸,只觉那双手下一刻就要伸出,直取自己脖颈而来。
      然而人人都不恐惧。
      因为国师水城便在此处,妖魔鬼怪又有何惧?
      水城尚未说话,却听木莲喝一声,“爹爹,我来收了她!”小小年纪,竟也拔出了腰间的桃木剑,剑指柴门。
      那张脸渐渐浮现眉眼,继而望着木莲微微一笑。马上的中年人却猛然间勒紧了缰绳,脱口而出喊了一声“水央”。

      4
      门上的脸愈发鲜活,继而现出了脖子与一袭黑袍,直到足下那一双玄色丝履。倏忽之间,被唤作水央的女子,抬脚自门上走了出来。她右手一扬,木莲手中的桃木剑便飞了出去,明明是离弦之箭一般的速度,偏又似被操控一般,在半空中生生扭转,悬浮片刻后再度回到木莲手中。
      便在此时,国师父女亦都喊道——
      “二姐!”
      “姑姑!”
      十方远远听见,只觉心中咯噔一下骤然裂开。关于前国师水央,举国上下无人不知她在三十年前将自己困守于昭山脚下,受百鬼千妖阴寒之气腐蚀肉身,只为守护皇陵。
      水央死了么?眼前这黑袍女子,是水央的鬼魂么?
      不能再想下去,十方捂住胸口,此刻心痛莫名,不是他吃斋念佛十四年就能理解。他忍痛向小屋那里看,不知为何那里的情景就似发生在咫尺之遥,他甚至能看见“水央”眼里的神采。
      此时,那“水央”正神神气气立在那里,扬眉道,“谁也不许开门!”
      皇帝下了马,挥手让一干人等退远一些,自己向前几步立在黑袍女子面前。他从容的脸上终究有了一丝裂痕,犹豫再三,哽咽着喊了一声,“水央。”
      “水央”睁着一双黑夜一般的眼,疑惑道,“你叫我什么?”
      皇帝顿了一顿,继而落寞道,“你看,我已经老了……你是什么时候走的?我竟不知道。怪我,一直不敢过来看你。你、你竟比从前要快乐……”
      “水央”不说话,只静静看着皇帝,便似孩童一般微微歪着头,是纯良天真的神情。
      皇帝缓缓将手伸出去,轻轻放在她的发上,“当我还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父王的尸体便停放在我身旁,我跪在那里一直哭,直到你过来,将手放在我头上。”
      他的手慢慢向下,又抚在她脸上,“那个时候我叫你国师姐姐,总愿意跟着你走在皇宫的每一个角落。唉,从我第一天看见你,你竟从来没有笑过,从来没有。”
      皇帝收回手,擦一擦眼角,他不再看她,兀自低声说着十二三岁的事情,然后又去说十四五岁的事情,接着是十六岁大婚,再然后是十八岁得皇子的祭典。仿佛要把生命中所有共度的岁月再回忆一遍,皇帝说着说着,终究嚎啕落泪。
      国师水城父女,连带一干人等,远远看着皇帝席地而坐狼狈大哭的样子,统统诚惶诚恐地跪着,不敢起身。
      十方未有闲暇去想,为何自己能听清楚每一句话,能看清楚每一个神情与动作。他只觉一时周身滚烫,一时又如坠冰窟,耳边却不断有一个声音在叹息,一声比一声悲凉。
      皇帝拿袖子抹干了眼泪,便似眼前的“水央”正是皇陵中已然化为枯骨的那个人,柔声问道,“我去皇陵接你出来,就在皇宫附近为你建一座国师陵墓,一有闲时便去陪着你……你喜欢各式各样的扇子,我便差人去寻最好的手艺人在你陵边守着,做一把扇子便烧一把给你,你说可好?”
      “水央”讷讷道,“我没有死,我没有死呀。他也没有死,他还在等我出来。”
      皇帝略微变了神色,“谁?”
      “他在等我,他没有死,只要不开门,他便不会死……”她倏然变色,猛然间倒退几步,伸出长长十指,脸上尽是厉鬼的狰狞,獠牙森森,在月下泛一层幽然蓝光。
      皇帝咬牙,缓缓站立起来,回复了一派从容的威仪,“来人——将这间屋子的门拆了。”

      5
      “水央”也不多说,瞬间飘至那柴门前,袖中盈然有风,十指间寒光闪闪。
      皇帝远远望着她决绝之姿,龙睛凤目之内依稀有了薄薄泪光,“从前……你是最袒护我的,我竟不知在你心中一直有着更重要的人。”转瞬变了颜色,他沉声道,“水城,收了她。”
      水城变色,“主公,她是——”
      “她不是。”皇帝截口,面上波澜不惊。
      水城无法,低头开始念咒。木莲尖叫一声,“爹爹,那是姑姑呀!”
      站在柴门之前的“水央”,黑袍倏然起火。十方脑中轰然一响,待回复神志清明,已然自枯草丛中跌跌撞撞冲了出来,拦在了“水央”身前。
      皇帝略微蹙眉,是很寻常的一个不解神情,“原来草丛里是一个小和尚。你一直躲着便好,何必出来?”
      十方慌头慌脑左一下右一下地为“水央”扑火,一边喃喃念道,“罪过罪过。”未料“水央”宽袍大袖奋力一甩,直将十方甩离小屋门前。
      十方跌了个七荤八素,挣扎着爬起来已是喉间腥甜,“哇”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他抬头去看“水央”,但见小屋门前赤火烈焰,哪里还有她的影子?热泪滚滚而下,十方心中怜惜,“她从来也没有这般快活过,即使是鬼,能多笑一刻便是一刻,为何连片刻欢喜都不能给她?”转念又惊,“她究竟是谁,我究竟是谁。为何我今夜要在此地,为何我心中像是认识她很久很久。”
      火渐渐小下去,皇帝俯身掬起一捧青灰,轻声道,“这便去吧,莫再逗留世间寻觅他人踪影。你这便转世为人,兴许有生之年我还能找到你,到那时……我们还像从前一样朝夕为伴,你说可好?”
      他扬手将青灰洒入风中,而后踏过门前一片灰烬,伸手抵在那柴门之上,顿一顿,皇帝收回手道“小和尚,你来开门。”
      十方早已满面是泪,他缓缓行至那小屋之前,先脱下外衣将地上青灰小心包起,这才伸手推开了门。
      “吱呀——”
      那扇柴门,终究是缓缓打开了。
      跟在皇帝身后的人不约而同惊呼一声,只有皇帝道,“怕什么,不过是一个死人。”
      “这、这恐怕是一个得道高僧……”不知是谁,连嗓音都已经嘶哑,“他此刻或许只是入定!”
      皇帝幽幽道,“水城,你看他是死了,还是正在打坐之中?”
      国师水城便上前几步,在一片漆黑中探了探床上之人的鼻息,一探之下,不免失声,“主公,他一息尚存,真是一个入定高僧!”
      皇帝缓缓点一点头。
      木莲却不知这打坐入定的高僧会有多难得,借着月色微光,她见屋内方桌之上刻有字体,不由得轻声念诵——
      “此身枯坐亦云游,
      红鱼青磬念悠悠。
      莫道故人风霜里,
      千江一月万古流。”
      十方立在一室幽静之中,听闻幼童稚语念毕这几行字,脑中忽然一片澄明——昭山寺中也曾有那入定高僧,于后院禅室静坐数十年,直到一位年轻施主无意间闯入,两相打了个照面,那高僧便含笑仙逝,连肉身也瞬间化作尘埃。原来那施主正是高僧转世之人,若非有那一息牵制,高僧的凡胎肉身是早该与尘世诀别的,这也是佛门所言“开门便是闭门人”的典故。
      耳中却听水城低呼一声,“高僧已逝——”

      6
      皇帝负手自小屋出来,静静在夜风中立了片刻,忽而轻轻念了一声,“莫道故人风霜里,千江一月万古流。”
      十方不语,只呆呆望着小屋外绵延的荒草丛,想起不久前“水央”捉萤火虫给他照明念经的样子,黯然落泪。
      却听皇帝冷笑一声,“好一个‘故人’,好一个‘千江一月万古流’!你们想要生生世世——来人,将坟刨开。”
      十方一震,见皇帝狠狠盯着小屋旁那座孤坟。此先他并未注意那墓碑上刻的是些什么,如今顺着皇帝目光看去,石碑上竟正是那两句诗。
      一干人等皇命在身,只好抽出腰间佩剑,一下一下去削那孤坟上的黄土。木莲却忽然大哭,连声道“姑姑死了”。皇帝俯身抱起木莲,温柔道,“乖,莫哭。你姑姑她守卫皇陵而死,是其无上荣耀,也是她一生恪守水氏祖训、为皇家殚精竭虑的归宿。”
      木莲在皇帝怀中嚎啕,“姑姑死了,就在刚才,就在刚才!”
      皇帝皱眉,正觉腻烦,却听水城哑声道,“主公,方才高僧没了鼻息之后……我似乎感应到二姐在皇陵之中也逝去了。”
      皇帝的手剧烈颤抖,他缓缓放下木莲,一步一步踱到水城面前。
      水城落泪,“臣愚钝——到今日才能感受到二姐气息存在与否……我只道她在皇陵中不吃不喝三十年,又被阴寒之气侵蚀腐朽,我只道……她早已死去。直到方才我感知……”
      皇帝道,“水城,你自幼资质不如水央,只因为水氏家族人丁稀薄,才有你当国师的一天。”他猛然变色,一脚踹在水城胸口,“若早知她没有死……若早知——”
      “爹爹——”木莲惊呼。
      十方冷眼看着皇帝,只捧紧了胸口那一包依然发热的青灰。若早知水央未死,皇帝又会如何?他连“她”焚身以火的青灰,都那般一脚踏过。
      却见皇帝笑问木莲,“小木莲,我要问你一件事情,答出来便让你做国师,与你水央姑姑一样。”
      木莲抽抽噎噎,“什么事情?”
      “若水央片刻之前才逝去,那么方才黑袍女子,便不该是她鬼魂……却是什么?”
      木莲转了转圆圆的眼睛,声音又甜又糯,“大概是姑姑的神思幻化而成吧,她惦记这里,喜欢来这里看看。”
      皇帝一怔,继而黯然。
      “主公,这座坟里并无尸身,倒有些像衣冠冢。”刨坟的一个侍从喊道。
      皇帝向那坟中一看,皱眉道,“那是些什么?”
      便有人将坟中物事捞上来,摆放在皇帝面前,却是一把折扇与一个酒坛。
      皇帝眼见那折扇还吊着一个木刻莲花的扇坠,闭目深吸了一口气,片刻后凄然长笑,“这算什么,这算什么——是明知一个在皇陵一个在世间,死也不能同穴么?这般自欺欺人,这般的……刻骨铭心么?”
      他俯身拾起那把折扇收入袖中,转身上马便走。一行人便跟着他,渐渐消失在晨光初现的天际。

      7
      旭日东升,昨夜萤火都已淹没在寥寥长夜,荒草遍野,有朝露一点一点闪耀微光——过不了多久,连朝露也要不见。
      小和尚十方见地上空余一个酒坛,隐隐约约也能猜到这酒坛便是代表着水央心爱之人,于是将手中那包青灰与酒坛埋在一处,想将这座孤坟重新埋好。他用手埋土,心中默念超度的诵经。但是他无法心定,因他有一念要除。
      这一念,却是缘起于昭山脚下的茶馆。
      那是最寻常不过的一个午后,着玄色丝履踏入门槛的,正是束发黑袍的水央。那时她还很年轻,苍白而寡言,眼下有淡淡的黛青色,看上去倦意浓重。
      跑堂的嬉笑着凑上去,问她要些什么酒菜。
      ——花雕。
      ——只要花雕么?
      ——只要花雕。
      跑堂的应答一声,很快取来了花雕酒。“噗”一声酒坛掀开,酒气氤氲里,她初见眉眼风流的酒妖。那个时候她逢妖必收,只动了动小手指,便将酒妖收入了自己随身折扇。
      国师水央此行昭山,是为涤清皇陵脚下的百鬼千妖。那一日她喝尽了坛中美酒,直等到斜月孤照,方才踏上去往皇陵之路。
      昭山一役,足让皇陵清净十年有余,然浴血而战的水央自此平添一抹戾气,夜阑人静之时,被她封印扇中的邪灵便蠢蠢欲动。心魔一起,杀念顿生,水央渐渐难以自控,惟有日夜念诵佛经以求平和心境。
      有一年恰逢冬至之夜,长空飘雪,天地极阴。水央旧伤复发,险些被邪灵反噬,幸而混沌之中听见一个声音不断念诵佛经,她才未被心魔迷惑。水央醒来,酒妖却已寂灭了实体,徒留漂浮着的几点荧光——若非天寒地冻,酒妖早已灰飞烟灭,此刻它的元神碎片却附着于纷飞之雪,闪烁幽绿微光。
      ——你可曾见过‘灯仙人’?
      水央立在漫天大雪之中,忽然想起酒妖曾经告诉她,在昭山脚下有一片荒草绵延之地,无数萤火虫隐匿其间,风一吹,像无数打着灯笼的小仙子在飞。
      ——若有一天你走出这皇宫,一定要去看一看。到时我就收几只‘灯仙人’聚拢一处,在你抄颂佛经的时候为你照明,你说可好?
      水央看着飘雪之中的点点绿光,蓦然忆起说着这些话时酒妖眼中的情意。她五指凌空,瞬间收回了那些带着幽光的雪花,聚拢在花雕酒坛之中,自此日复一日,为酒妖聚魂。
      三年之后的月圆之夜,那坛花雕重被水央开启。她仰望着他,一如多年以前,当她在昭山脚下的茶馆初次遇见酒妖,他也是这般自酒坛中翩然而至,历尽风霜而眉眼不改。
      后来酒妖便一直与水央在一起,眼见她收妖降魔斩尽奸臣小人,眼见她为小皇帝打下一片江山,眼见她遭人弃遭鬼恨众叛亲离,眼见她轻轻扣下皇陵机关,“啪嗒”一声关阖了功过是非——守陵三十年。
      是酒妖还是自己,曾经向水央描述塞外牛羊江南翠柳,偷偷打量她眼中的片刻笑意;是酒妖还是自己,曾经背着身心俱疲的水央走在泥泞崎岖的山路;是酒妖还是自己,曾经问水央一条路通往天涯一条路通往皇宫,她要他向哪里去。
      皇宫。
      水央如是回答。
      她一生都在匡扶幼主力佑山河,她一生都在背负——唯有那一次,她在他背上安心睡去,梦中是牧童清笛,江南桃花。
      三十年前水央入皇陵,酒妖便在皇陵外盖了一间小屋,守坟。
      后来他开始念她念的佛经,念得久了,忘记了时日,妖也可以似佛一般入定。然而他终究不是高僧,爱恨嗔痴,贪念执欲,白头之愿,同心之结——统统都放不下,统统都解不开——他是世人眼里的高僧,却是她的一只小小酒妖。
      三十年前他阖上柴门一心等待,三十年后有一双少年的手将柴门缓缓推开。
      开门便是闭门人。
      前世今生,岂能相容——他终究没有等到她。
      十方默默埋土。
      他亲手将自己杀死,再亲手将自己埋葬。

      8
      十方身侧忽而出现一双马靴,下马之人微微喘道,“小师傅你还在啊,还将这坟又填上了土,真正善心。”却又大咧咧擦一擦额角的汗,“只是我家主公回去之后辗转反侧,毕竟还是命我回来将那酒坛砸碎了扔到运河里去。”
      “你……”十方张口结舌,无奈手无缚鸡之力被那人一把推开,便见那人三两下又刨开黄土,取出了酒坛。
      “咦,我正愁没有办法装。”那人瞧见包着青灰的外衣,面上现出欣喜之色,扬手一抖,将那青灰系数抖落,又砸碎酒坛,将碎片包入了外衣之中,就此扬长而去。
      十方立在原地,面前是被风吹起的缕缕青灰。
      你看,终究都要散去。
      前世今生,昨夜今晨。
      罢了罢了。
      莫道故人风霜里,千江一月万古流——那两人既然早已看透命数,只许下一个千里共婵娟的愿望,又有何遗憾呢?
      他双手合十念了个佛,抬脚向昭山寺走去。
      如今这一念,终究是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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