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星》商央

35、孤城

　　黄昏，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攻城时用了太多湿柴制造浓烟，以至于连日来总是阴雨连绵。雨水融合了一整天里的飞尘，落进眼里有些酸疼。布衣一抬袖子，发现右手袖口已然污糟一片，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换了左手袖口抹了把脸。
　　“公孙大人，砖石快要用完了，内瓮城的围墙还没修好……”
　　“布衣师傅布衣师傅！壕沟挖到一半进了青海湖的水，有好些工人都被水冲走了！”
　　“公孙大人……已经收集了全城百姓的灯油，但一早备下的水缸远远没有装满，要不要去附近村庄多弄些来？”
　　“大人，我们按你说的改装了所有投石器，但射程实在达不到预计的距离……”
　　“大人，方圆二十里的地势图！”
　　“大人……”
　　从早到晚，他从徙宫之中带出的两枚松香团子一直都想不起来去吃，一张又一张焦灼而殷切的脸在他眼前来回，他必须强迫自己在最短时间内做出一个又一个的抉择——
　　“拆徙宫城墙。”
　　“让一小支军队去打捞，其他人继续挖沟！慢着……改道！你过来，看这图纸——能看懂么？看这里，原本壕沟是这样的方向，现在你通知管事的，改道引流青海湖之水，我要在乌玛城外临时建起一条护城河！这几日春雷滚滚天水不止，正是天助我也……慢着，命令所有人在腿上绑着沙石布袋，莫要被倾泻而下的青海湖水冲走。”
　　“皇宫与寺庙中的灯油也都集合起来！将灯油中倒入烧得很细的草木灰令其粘稠，要烧得很细！否则引火不易便适得其反……若灯油仍然不够，再来告诉我。”
　　“投石器……投石器……听着，所有人检查投石器的改装设备，确保无误后将投石器抬入外瓮城，内瓮城一个不留！”
　　“好，留一人在此地为我解答地势图疑问，其余人去修复内瓮城的弓箭手塔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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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直到他听见有人喊自己，习惯性地应答一声以后，他才发现站在面前的是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不过七八岁的样子，也不知她是怎样知晓自己所在地，更不知她使如何认得来路，就这样一个人找到了城外的土丘，立在他身边怯怯唤了他一声。
　　布衣忙脱下外袍为那小女孩遮雨，轻声问道，“我是公孙布衣，你寻我什么事情？”
　　那小女孩眨巴眨巴眼睛，从一件大得过分的外衣里掏出什么握在掌心，缓缓伸到了布衣面前。她将手掌摊开，雨水冲刷着她泥泞却柔嫩的小手，现出五个铜板来。
　　布衣一怔，“这是……”
　　“他们说，他们说人人都要听你的……我想去买些吃的，可哪里都买不到……”
　　“是、是的。”布衣有些开口艰难，解释道，“因为现在全城都在准备打仗，大家不卖东西也不买东西了，食物都是分发的……你明白么？”
　　“可我们饿……”小女孩嗫嚅道，“我们住在祠堂里的桌子底下，没有人分吃的给我们……”
　　“你，还有谁？”布衣为她抹去脸上的泥水。
　　“我小弟，我和我小弟两个人。”
　　“你……”布衣心中还来不及辨别到底是军队不知道这两个孩子的存在，还是因为人人自危，宁肯将粮食分发给有战斗力的人，他只是猛然想起了身边还带着两枚松香团子，于是他立刻掏出来放在小女孩手掌间，“先拿去吃，等雨停了，领着你弟弟……”
　　他语音未尽，雨声中蓦然传来几下重重的坠落声，离他们最近的一块巨石在三尺多远的地方，狠狠砸塌了一个土堆。他一把抱起了小女孩，嘶声高喊，“麒军！麒军在投石，快躲入壕沟跳入青海湖！”
　　小女孩哇的一声便在他耳边哭了出来，布衣猛然立起，眼见得身后一片平原之上，渐渐充斥着四散奔逃的百姓。硕大的石块不曾停歇，击破了天地之间的雨雾砸向整片外瓮城边缘。瞭望塔上的守军晃动了手中旗帜，一面黑旗，左右摆动四下；三面黄旗，左右摆动一下。
　　——重骑军探路，据此约四里，看来是正面而来；三座投石器在据此约一里的山丘，估测是侧面而立。
　　布衣望向天际，感受到脚下大地隐隐的震颤，心如烈火焚烧。
　　黄昏，渐渐褪去了它最后的光……

　　麒军的投石总共只来了三拨，像是宣战，又像是摸索。
　　布衣抱着那小女孩躲在一处壕沟内，直到夜幕完全降临，压抑的痛呼声令这夜晚越发悄然。他走在回乌玛城的路上，空气中漂浮着有血腥味的扬尘，或远或近的地方，被投石砸伤的百姓与徙军开始在疼痛中呻吟，运送他们回城的人静默着行路，神情百态。
　　小女孩靠在布衣肩头，鼻唇之间的宁静呼吸擦过布衣耳边，令他略微安慰。
　　风越来越大，扬尘扑面而来，人群中断断续续有咳嗽声响起。又行得片刻，不远处忽然传来几声惊呼，布衣闻声望去，见有三四人围拢在一人身边，询问关怀声嘈嘈切切。他走了过去，那些人竟是认识他的，忙让出一个空隙来，他便见着了一张惨白的脸，在这黑云之夜分外突兀。
　　那人勉强一笑，“劳烦大家了，我没事。”纵然他形容枯槁满面尘埃，这一笑却着实有灼灼光华，似乎这眉眼短暂地照亮了四周昏暗。
　　“在下略通医理……”布衣欲为那人把脉，手伸到半空，那人却迅速抱拳以礼，“多谢公孙大人，小人只是……身有宿疾，不碍事的；何况大人为守城而辛劳一天，还请尽速回城好好歇息。”
　　布衣一愣，收回了手淡淡道，“你说的是，眼下皇城危急，守城工事还未完毕，我不该……”他说到这里，将怀中小女孩交予身旁一人抱着，“送她回城。”
　　待那一行人走得远了，布衣才长叹一声，心道——佛祖啊，你教人行善，弟子此刻却不得不分何为大善何为小善，我若见一人便想着去救一人，那或许是我公孙布衣一向所为，但却绝不是这场战事所需要的。今日我一意守城，多一分心力就多一分胜算，只愿来日我徙国子民不受外族奴役，不致流离失所，不会血流成河……
　　布衣如此想着，向守城工事处折返的脚步便更是迅疾，孰料眼角瞥见有人影一闪，身形步法均似擅武之人，未及判断来者何人，他已出手如电。小擒拿手使了两招，他已知对手路数，忙撤了攻势退后三步道，“看来是故人之友，对不住。守城之时最忌有外敌入内，布衣情急之下多有冒犯。”他话音刚落，昏昏然的夜空忽被几束强光照亮——难道是麒军正式攻城了？！
　　却正是在这几枚□□擦过天际的一刻，布衣看清了方才交手之人的面容。骤然的光亮里，那少女满面是泪，眉眼之间几分沉静几分倔强，立在晚风之中惘然一笑，“故人……之友？”她只恍惚了一瞬，立刻向布衣道，“公孙大人，家师萧容青。”
　　布衣原本将满腹心神都放在瞭望台的旗语上，萧容青三个字却生生砸乱了他的思绪，他出言掩饰，“她……几时收了个女徒弟，我竟不知。你看似有要事入城，这便别过罢。”

　　二人别后，布衣亲自登上了瞭望台观望，又闭目仔细聆听片刻，不由得松了口气，“麒军一而再再而三欲探我军，今夜不会攻城。”他凭栏回眺，但见外瓮城处灯火零星，建造工事的百姓仍在彻夜劳作，引流青海湖的壕沟已然接近竣工。
　　快一些，再快一些！他紧紧握住了手中木栏。
　　“大人。”耳畔传来瞭望兵的声音，布衣一回头，恰见那士兵递过来一张薄饼，赧然道，“大人如不嫌弃……”
　　他接过饼，自自然然将它分作两半，递回一半给那士兵，笑道，“对不住，要分食你的份粮了。”
　　“小人、小人……”那士兵憨憨笑着，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却见布衣嚼着那薄饼，一双慈悲平和的眼睛向自己望过来，低声吩咐自己要小心麒军攻城时的乱箭，同时千万别在攻城时乱了阵脚打错旗语。
　　“瞭望兵是我军的千里眼，直接影响着战略布置和用兵谋略，虽然作战之时瞭望塔内会有预备兵，但我希望你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尽力活下去，你们……能做到么？”
　　瞭望兵郑重点头，“小人一定告知其他兄弟！”
　　布衣点一点头，口中的薄饼透着淡淡的葱花香味，他在咀嚼时隐隐然想到——容青派徒弟出城是要做什么呢？那徒弟此番回城又会给容青带去什么呢？
　　空中黑云遮月，夜风时缓时急，布衣在吃完那半张薄饼以后，倚在瞭望塔的木栏上小憩。在半睡半醒之间，他似乎见着了儿时家中庭院那棵参天古树，又似乎见着了多年以前神采飞扬的容青。
　　睡至中夜，布衣隐约觉得风向渐渐的变了，风从麒军大营而来，带来了乐声歌声与笑声，甚至带来了美酒佳肴的活色生香。他缓缓睁开双眼，见那瞭望兵仍然醒着，兢兢业业地醒着，然而侧耳倾听之态终究透着一些好奇与艳羡。
　　“我睡了多久？”布衣的嗓音有些沙哑，想是睡在高空之中又一直被风吹着，有些着凉。
　　那瞭望兵回过神来，“大人，您才休息了一个时辰多。”
　　“太久了，太久了……”布衣怔忪片刻，低声道，“传令下去，自明日起城中私塾教坊再不参与战事筹备，明晨要让城内城外的百姓，听见孩子们的琅琅书声。”

作者有话说

投石器在春秋时期应用于战事的记载有《范蠡兵法》：“飞石重12斤，为机发，行200步。”麒国兵力与工事设定为胜于春秋时期，用一步为1米、一里为500米计算，此处居高临下将投石距离设定为500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