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永寂》叶南笳

8、第四章 离离原上柳，聚散总关情(1)

　　沈离看着车窗外满地枯黄的落叶，心中忍不住暗自叹息，她出宫之时尚是草长莺飞，草木青青的春天，回来时却已是落叶满地的深秋了。转眼半年就这样过去了，压在心口的一声叹息到底还是逸出了唇边。
　　那日一到台州，皇帝并未多做停留，便又奔赴合州，却并未再带沈离同行，命她留下养伤。
　　沈离在台州一待就是六个月，她的伤本不是很重，只不过寸许深的一个小伤口，并无大碍，养了二十余日便好得差不多了，她只知道大周军队在皇帝的统率下士气高涨，锐不可挡，连奏凯歌，不仅收复了先前丢掉的十五座城池，目下正朝南进军，已攻入燕国境内，要一雪前耻。
　　然而前线的捷报不停的传来，却没有任何关于沈离的诏令。十月，梁、陈两国退兵，燕国割地求和，战事初定，皇帝先行御驾返京，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一直到十月底，沈离才等到一纸诏命，命沈离即刻返回宫中。
　　沈离听完圣旨，谢恩也忘了，只是呆呆地跪在地上。在台州的这几个月，她常常暗想皇帝会不会允了她那晚的请求，放她出宫。她在台州每多等一天，心里的担心就更多一分，果不其然，他还是要她回宫。难道，这便是她的宿命，躲也躲不过。
　　离京城每近一分，沈离心中就更乱一分，也不知是喜是忧，只是希望这一条路可以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沈离再一次看见未央宫朱红色的琉璃瓦时，心头一阵恍惚，眼前仿佛又看到那双如深潭般让人忍不住想要沉溺的眸子。再一次站在他的面前，自已该以何种心情，又以何等身份去面对他呢。她想过皇帝也许会给她一个名号，或者还是让她继续做紫辰殿中的司籍。却没想到皇帝不远千里的召她回来只是为了把她贬到倚梅阁去做一个看守宫室的宫女，终身不得出宫。理由很简单，四个字，“违逆圣意。”
　　沈离只觉哭笑不得，若真论起来，她也真当得起这四个字，只是，皇帝既然明知她的心思，为何还要将她在这宫中锁一辈子，若是报复，以当今天子的气度胸襟，当不至于此。沈离长吁出一口气，不再去想皇帝这个令人费解的举动。从容谢过圣恩，起身时甚至还微微一笑，无论如何，纵然今生再也不能踏出宫门一步，再也无缘和那人见上一面，在这深宫中寂然了此余生，只要能不伴在皇帝身边，也是好的。
　　常乐回到御书房，见皇帝正在聚精会神地批阅奏折，正在心里琢磨要不要回禀，就听皇帝问道：“回来了”。却仍低头看着手中的奏折，常乐急忙道：“是，回禀陛上，奴婢已将圣上的口谕传给了沈司，沈宫人，她如今已经往倚梅阁去了。
　　“嗯，那她…那她…”
　　“沈宫人当时一脸平静，甚至，甚至唇边还有一丝笑容。”
　　皇帝重重合上手中的奏折，想到前次派人去台州传旨时她的反应，心中怒意更盛。
　　常乐偷偷瞧了一眼皇帝，见皇帝再不做声，仍旧专注地批阅奏折，仿佛之前的问话全然不曾发生过。心知皇帝此时定是心中生气到了极点。心中奇怪，瞧皇上这情形，似是对沈离早已有几分上心，为何却又把她远远的贬了开去，自个又在这儿生闷气。常乐细细回想之前种种，越想越觉得皇帝对沈离的心思非同一般，虽然现下不知因为什么，将她从身边撵开，但是没准过一段时间，等皇帝心头的气消了，又会念起沈离也说不定。当下便暗暗命人不时的打探倚梅阁里沈离的消息。哪知从那一日之后，皇帝却再也没问起过关于沈离的只言片语。
　　又是好几个月倏忽而过，转眼已是第二年的八月。这一日皇帝下了朝，去瑶光殿看微染小恙的二皇子，之后便在刘贵妃处用过午膳小睡片刻。常乐候在门处廊下，瞧着廊外淅淅沥沥的小雨，也忍不住打起盹来，正渴睡间，却见一个小黄门叫赵安的来到他跟前，凑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他朦胧中听到沈离两个字，顿时困意全消。因见皇帝再也没问起过她的消息，常乐也便渐渐将这件事抛在脑后，已有一段时间没再着人去探问沈离的消息。当下跟这小黄门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见一个小宫女正在墙角抹眼泪，当下便问她事情原委。那小丫头似是下了极大决心才敢找他们求情，心中害怕之极，话说的颠三倒四，直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常乐才弄明白事情原委。
　　原来这小丫头只是瑶光殿里一个下等宫女，名叫蕊珠，原先沈离还在这瑶光殿里当差时，和她关系极好，亲如姐妹。这日上午她侍候刘贵妃身边的几个侍女吃茶，听她们讲早上的事儿，原来刘贵妃今儿早上给皇后娘娘请完安后在后花园闲逛，却不知的逛到了倚梅阁，那看守倚梅阁的宫女不知怎的触怒了刘贵妃，贵妃娘娘罚她在雨地里跪十个时辰才准起来。她正在奇怪贵妃娘娘怎么会逛到宫里最偏僻的倚梅阁去，就听一个宫女说道：“这么个雨天，虽然不用在大太阳底下晒中暑，可是淋上一天的雨也真够受了，准得大病一场，娘娘居然会去那么偏僻的角落，这个宫女也真是倒霉的凑巧。”
　　“哪里是凑巧，她这是在动难逃。贵妃娘娘今儿就是去寻她晦气的。”
　　先前那宫女奇道：“这话怎么讲。”
　　那宫女冷笑一声：“你不认得今儿那挨罚的宫女是谁吗？”
　　“是谁？”
　　“名字我倒也不晓得，只知道之前原是咱们瑶光殿的一个普通宫女。”
　　“那她又怎么会去看守倚梅阁这样跟冷宫差不多的地方？”
　　“让她去倚梅阁，这可是皇上下的旨意。这狐媚子本来已经老得快要被放出宫了，没想到在去年二皇子寿辰的时候，不知使什么手段居然让皇上对她青眼有加，第二天就从贵妃娘娘这儿把她要走了，还做了紫辰殿的司籍，后来皇上御驾亲征的时候，还带了她去，后来听说她病了，在台州呆若了大半年才回宫，没想到一回来就被皇上贬到了倚梅阁做了个守门的宫女。哼哼！”
　　“皇上御驾亲征的时候居然也带着她，看来还真得宠过一阵子了！”
　　“那又怎么样，如今还不是得在冷宫一样的地方呆着，娘娘的这口气今儿总算是出出来了。”
　　“娘娘也真能忍，直忍到现在才发作。”
　　“那是啊，在这宫里，处处都得小心。不多等一段日子，万一皇上只是一时之怒，过一阵子又想起那贱人，岂不糟糕。不过，皇上把她扔到倚梅阁已经快一年了，看来她是再也没有什么出头的指望了，哼哼！”
　　蕊珠听到这儿，才明白过来原来她们口中那个倒霉的宫女，竟然就是她的沈姐姐。她知沈离素有旧疾，不能着凉受冻，如今虽是盛夏，又只是小雨，但在这雨中跪上十个时辰，沈离定要生一场大病，像她们这种下等宫女若是得了大病，就真是听天由命了，多半是拖上个把月，一领草席卷了运出宫外草草一埋。蕊珠越想越怕，不敢再想下去，心里又是害怕又是着急，沈离一向待她极好，她刚进宫时，年纪尚小，不大懂事，若不是沈离处处维护于她，替她担下不少过失，只怕她早就不知受过多少处罚了。如今这个她在宫里唯一的亲人有难，她却什么都做不了。正在难过间，忽听有人传报：“皇上驾到。”登时福至心灵，回想那几个宫女言谈之间，似乎沈离曾有一段时间颇得圣宠，如果去求皇上，也许皇上念及旧情，不会置之不理，或许能救得沈离一命也未可知，只是去求皇上，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下等宫女，连皇上的衣服角儿都见不着，别说皇上，连皇上身过最亲近的常公公她都挤不到跟前去说上一句话，又怎么去为沈离求情，一边端着茶盘去给殿里当值的公公们送茶水，一边正在犯愁。抬眼看见廊下一个小黄门正迎面过来，瞧身上服色似是皇帝宫里的，不由死死盯着他看，那小黄门似是感觉到了，也回看向她，一脸疑惑，蕊珠头脑一热，冲口问道：“公公是侍候皇上的吗，可认识一个叫沈离的宫女，她以前在紫辰殿做过司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