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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章 活下去 ...


  •   吴美丽没想到自己会在淮安再次遇见吴勇。她抖着声音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你挺能啊,都上新闻了。”四下瞟瞟,见人不少,天生结巴的吴勇赶紧将吴美丽拉进一处无人的角落,再瞟瞟,没人了。他放心地从兜里摸出一张照片,塞到对方手中,说:“你儿子,给你看看。”

      照片上是一个瘦瘦高高、笑容阳光的大男孩,五官轮廓挺清秀,一点瞧不见吴勇的影子,尤其一双眼皮细长的眼睛,像极了吴美丽年轻时候。三年不见,儿子长高不少,黑了,也壮了。吴美丽捧着儿子的照片看了又看,亲了又亲,感情充沛到这种程度,哭跟笑都表达不了,只能又哭又笑,边哭边笑。

      “想、想见见不?”见吴美丽可劲点头,吴勇又结结巴巴地说,“想、想见得抓紧见,过阵、阵子,我打算送他出国了。”

      “出国?”吴美丽一听便急了,在国内都一年见不着一趟面,真要出国了,这儿子就等于白养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出国呀?”

      “你儿子随、随我,”吴勇连翻白眼,像是在回答一个多么蠢的问题,“成天呆儿呵的,一读书就蒙圈,连个三本都考不上,不、不出国还能怎么办?难道让他流荡在社会上,当个像我这样的废物吗?国外有些大学的文凭比国内的好混,只、只要给钱就行。”

      “多少钱啊?”吴美丽叹口气,虽说瘌痢头儿子自家的好,但自家这个儿子确实打小就虎了吧唧的。

      吴勇不肯直截了当地说要多少,反倒又拿出那张泛了黄的朝鲜公民证,在妻子眼前嘚瑟似的晃了晃。吴美丽被吓得面色如土,伸手欲夺,反被吴勇使个巧劲躲了过去,趁势又收回兜里。

      “你、你老晃悠这个干什么?你想送我去坐牢呀!”吴美丽都被吓结巴了,只觉阴风吹过,四体冰凉。

      “我哪能这么干啊,你是我、我老婆,是我儿的妈!”吴勇眨巴眨巴豆子眼,突然一扬花白驳杂的粗眉毛,换上一副极和善的面孔,“我、我这趟来找你就是想问、问问,儿子不是我一个人的,你这当娘的还管、管不管了?”

      “怎么管?”有心无力,有病难医,吴美丽只好又无比感慨地摸了摸儿子的照片,无可奈何地说,“得这个病,我不拖累他就不错了,想管也管不了啊。”

      “给钱呐,给钱不就能管了。”

      “我哪有钱?”

      “别、别跟我哭穷装蒜,我在新闻里都看到了,不是很多人给你们捐款吗?”

      “这钱不能动!”吴美丽一听这话,当场失态地拔高嗓门,“这不是我的钱,这是我姐妹们出国试药的钱——”

      “滚、滚滚滚,还姐妹们,哪个是你的亲姐妹?哪个跟你有血缘关系了?”这则新闻其实不怎么轰动,相关的微博也就将将转了一两千条,但偏偏就被有心人看见了。吴勇从网上报道中晓得此趟试药名额有限,便逮着这点使劲做文章,“你是朝鲜人,又、又不是中国人,人人都能试也就罢了,可现在只有这点名额,中国人自己都分不过来,能……能让你一个朝鲜人去?你忙前忙后忙到头了,结果替别的娘们做嫁衣,你、你就说你自己亏不亏!”

      隐晦的心思被一语道破,像蛇的七寸被一下打着了。吴美丽脸色陡然一变,沉思片刻,咬着牙又问一遍:“你到底要多少?”

      “少说弄个五、五十万吧,多就更好了,等他留学回国了,还能给他买辆车,载着小姑娘出去兜、兜兜风,没准儿还能骗个老婆回来。”一见弄钱的事情有希望,吴勇立马口齿伶俐起来,连锛儿都不打了。他牢牢抓握着妻子的手,反复劝说,“你好好地想、想想,难道这不比给那些八、八竿子打不着的女人出去试药强?”

      “就算我想拿,这钱也不经我手啊。”吴美丽其实已经动摇了,但用仅存的理智想了想,还是觉得此法子不妥,再次摇头拒绝,“不行的,还是不行的……”

      “你能不知道账号,不知道密码?你平时不是挺伶牙俐齿的,找个借口把钱偷偷摸摸转出来,这还不容易?”见对方迟迟不肯点头,吴勇凑得更近一些,用一双虫蛀似的小眼睛死死盯住吴美丽,继续给她做“思想工作”,“再、再说,你这算偷吗?这钱说到底也有你一份儿啊,你天天、天天这么忙里忙外的,药试不上就算了,钱都不给一分吗?你这是拿你应得的,没人有资格追究你。”

      “话是这样没错,可是……”吴美丽再次垂眸望着儿子的照片,说不动心当然是假的。她想:自己到底在“可是”些什么呢,说到底,这些萍水相逢的女人哪有血脉相系的儿子亲?

      还当妻子这么扭捏是怕犯法坐牢,吴勇沉下脸来想了想,倒真让他歪嘴吃石榴,想着一个歪点子。他问她:“你们这趟演出,来捐款的人里有没有给现金的?”

      “有。”吴美丽木愣愣地点点头。

      “有多少?”见妻子眼神闪躲支吾不说,吴勇当即猜出应该不少,马上又说,“我想、想了个法子,你去把那些现金要过来,说就这么搁在身边不放心,明天就去银行存了它们。要是有人跟你一起去,你就找个借口把对方支开。我去整辆摩托车,到时候‘嗖’一声从你身边驶过去,顺便就把你的包抢了。你、你看,这不谁都怪不到你的头上吗?”

      这主意听来倒是可行,可吴美丽不吱声,像完全没听见吴勇的话。她目光茫然地望着不知终点的远方。街上行人不多,车辆也少,拐角一棵蜡白树,已到果期,正在秋风里点头哈腰。她初来便对此地印象不错,不比上海营营逐逐,但同样人杰地灵。

      “儿子!这全是为你儿子好呀!”天色有点暗了,吴勇一心求财,焦急地催促,“听、听到没有?”

      吴美丽还是不吱声,背着装有荠菜豆腐羹的登山包,感到肩头沉甸甸,手心汗津津,她将吴勇这番话前前后后、翻来覆去地思索几遍,想起一会儿带给秋姐的晚饭就快凉了,于是说了声,好。

      终于得到称心的答案,吴勇翕动鼻翼轻哼一声,再三叮嘱“保持联络,随机应变”,心满意足地走了。

      第二天,吴美丽起个大早,洗洗弄弄,然后叫上同住旅馆的女会计,一起去附近的银行网点把钱存了。国庆长假的早晨人人都想多会一歇周公,女会计睡梦中说一声“太早了吧”,她说“早好,人少”,便穿戴整齐,等着出门。她主动将装着八十万现金的登山包背在身上,为此都没背自己的氧气袋。

      八点四十分出门,女会计不认路,吴美丽说她认得,她便跟着她走。

      刚到银行门口,难得一路寡默的吴美丽突然开口:“秋姐昨个跟我说……她把她的试药名额让给我了,你们都知道了吧?”

      “知道呀。”女会计回答得很轻松。

      “这样不好吧,那么多姐妹都巴巴地盼着这次机会呢……”吴美丽讪讪一笑,挠了挠脸皮。其实她近来一直挺自卑,同样身患这种怪病,有人是高知,有人是能人,出手就是一百万,哪像她,斗大的汉字不认识几个,还不是中国人。

      “这有什么好不好的?没有你跟秋姐,哪有咱们今天呢。”川妹子天生爽利性子,女会计朗声便笑,“再说,都是姊妹家家,计较嘞些小肆爪子嘛?”

      计较?还小肆(事)?即使是不熟悉的四川方言,吴美丽也一下听懂了,差点脱口而出,哪能说得这么轻巧,这可是活下去的机会啊!她突然觉得胸腔一阵发紧,像填了块大石头似的,把她整个人都往地下拽。她揪着自己的领子深深喘了口气,然后扭过脸,挤着笑跟女会计打商量,说胸口憋闷,还疼,能不能帮她去买一瓶水。

      “好好,你坐着休息,等等我。”女会计扶她坐下,扭头而去。最近的一家便利店得过一条街了,淋巴管肌瘤病患者还不能小跑,就这么慢吞吞地走,来回少说半个钟头。

      吴美丽遵照与吴勇的约定,将背包卸下抱在胸前,站到了银行门外。她注意到这个点周围没什么人,吴勇应该早就已经埋伏好了。飞车抢夺的案子各地都有,摩托又是偷来的,她不过是病发了出来透口气,谁也怀疑不到她的头上。

      女会计急于买水,努力使自己走得不太慢,一个矮墩墩、晃悠悠的背影渐远渐小,却一直在吴美丽眼前隐现。吴美丽冷不防地回忆起来,当初一个记者要给她们取名字,对到底选用哪个词儿犹豫不决,高雅点可以叫莫逆,时尚点可以叫闺蜜,最后大伙儿商议一致,还是找到了一个最妥切的称呼——

      姐妹。

      她想,中国话可真有意思。就像图们、土门、豆满指的都是同一条江,这些词也都可以指代一群始终守望相依却并无血缘关系的女人。

      都是姊妹家家,计较嘞些小四爪子嘛?是啊,她们之间有没有血缘或者地缘关系,又有什么打紧呢?

      不一会儿,一辆脏兮兮的摩托车从街角驶了出来。吴勇车速不快,驶到吴美丽眼前时还带了一把刹车,吴美丽便趁这电光火石的一点时间闭了闭眼睛,过往人生中经历的种种在她脑海里马观花似的掠过,女边防员、王霞还有林秋萍,都是温情的胭脂,都是好样的巾帼。

      她再睁眼时,吴勇已经来到她的面前,一只手抓住了这只装有八十万现金的登山包。吴美丽恰好看见,自己腕上秋姐的那条链子正在阳光下闪烁,一道多彩的金光使人眼花。霎时间,槁木死灰般的这张脸泛起血色,她如梦方醒,突然牢牢抓住包带,冲吴勇摇了摇头。

      吴勇一把没能如愿把包顺走,车子还险些失控飞出去。他不得不停下来,伸出两只手一道抢夺。但此刻的吴美丽已经铁下心来,拼死将现金护在了怀里。这个病女人的决绝眼神令她的共犯感到不妙。

      “你、你疯啦,撒手,撒、撒手!”生怕争执的动静引来围观人群,吴勇这会儿都不敢结巴了,他又狠狠拽了一把吴美丽死死攥住的包带,哄骗威胁,“这是你儿子的前程!”

      “可这是……”胸腔又要命似的疼起来,吴美丽屏着呼吸不敢撤力,胸中这股恶力胀得她满面通红,泪水直流。她强忍着,强撑着,在力尽之前大喊一声,“这是我姐妹们的命啊!”

      吴勇眼见哄骗威胁都不成,猛地眦目发狠,将女人紧抱的登山包夺了过来,又用力一把将她推倒,然后驾车飞奔逃离。

      吴美丽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往前奋力一扑,追车跑了出去。

      淋巴管肌瘤病患者是不宜剧烈运动的。方才与吴勇的争夺僵持已经催使气胸发作,她每跑出一步,胸部的疼痛就会加剧一分,她感到自己的胸腔像气球一样膨胀,不断膨胀,已经濒临爆炸的极限了。

      然而这一刻,三十八岁的吴美丽又变成了十八岁的金英花。她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只不过,十八岁的金英花赤脚跑过了那条冰封的图们江,三十八岁的吴美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飞驰的摩托车消失在视线尽头。

      绝望中,她扯着脖子朝已经看不见了的吴勇叫喊,扯得脖儿梗上全是暴起的蛛网式的青筋,面部肌肉虬结狰狞,却无一点声息。

      窒息、缺氧,令她一个字、一个音节也发不出了。

      “发生什么事了?”吴美丽在马路中央停下奔跑的时候,约莫七八个陌生人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将她团团围住。一个戴着眼镜的热心小伙儿对她说:“大姐,您别着急,慢慢说……”

      那只气球终于在她的身体里爆炸了,除了撕心裂肺的疼痛,什么都感知不到了。吴美丽只能张着嘴,流着泪,手指前方,胡乱地比划。她寄望于这些人能当这场劫案的见证者,能帮她把这笔钱追回来。

      这可是她姐妹们救命的钱呐。

      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聚拢而来。他们想来凑凑热闹,结果却只看见一个哑巴女人陷入了两手乱舞的狂态之中,她应该非常着急,眼泪鼻涕淌了一脸都顾不上擦,但没人知道她到底在比划什么。他们不晓得,这不是一个哑巴,这原是一个多么乐观、聒噪的女人。好在每个凑热闹的人都很热心,很善良,都温声细语地安慰她:“别着急,别着急……”

      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儿离得最近,突然看见,这个女人在某个瞬间僵立不动了,长大的嘴巴能吞一个鸡蛋,仿佛万物静止的几秒钟过后,她喷出一大口殷红的血,仰面倒了下去。

      因支气管破裂引发呼吸衰竭,吴美丽送医途中就死了。

      通过路面监控,办案的民警仅用不到半天的时间,就在当地火车站将准备跑路的吴勇抓获了。一审问就全招了,他费尽心机骗来这笔钱,哪是为了给儿子读书,而是嗜赌以致债台高筑,不得不铤而走险。

      在政府相关机构及社会各界的共同努力下,一路绿灯畅行,出国试药的手续办得很快。谷小风好说歹说,恩德兰公司终于同意在原来的名额里多加3个病人,于是23个罹患淋巴管肌瘤病的中国女人终于在冬天到来之前,踏上了去往以色列的试药之路。

      谷小风特意请了半天假,准备去机场为患者们送行。她刚刚向手下人交待完工作,已归属邢露部门的林茵茵又不合时宜地冒头了,阴阳怪气地说:“看来我们的圣母又做了一件多余的事情,折腾来折腾去,最后也就这么点人能去试药,还不值当地搭上了一条命。”

      谷小风没理她,把脸别向一侧,静静收拾东西。林茵茵便得寸进尺,凑到她耳边说,“我前几天看网上新闻,那些没去成的患者一个个面孔上笑嘻嘻,心里肯定怨死你,给了别人希望又剥夺,比不给还残忍呢。”

      见谷小风一直不说话,林茵茵更想火上浇油,忽然以余光瞥见方行野正向医学部走来,及时改口道:“不过,这家以色列公司也真是,抠抠搜搜的,才加3个人都要跟我们争半天。”

      “全球收录在库的罕见病7000多种,患病人数超4亿,然而目前有药可医的病人不到5%,药企不是慈善机构,你不能指望他们违背市场与自身的利益导向。”方行野很少在人前主动显露出对谷小风的亲昵,这会儿以个宽慰的语气对她说:“做到这步,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别太自责了。一会儿我送你?”

      谷小风摇摇头:“我跟温颀一起去。”

      按时按点到了机场,人已经齐了,除了23名幸运的受试者与少部分她们的家属,就只有谷小风与温颀前来送行。众人在机场话别,情绪十分低落,吴美丽的死令所有人的心都坍了一角,也对此次试药之行失去了信心。

      “我们已经提前跟航空公司打了申请,大家是可以携带氧气袋上飞机的……”面对一张张怏怏不乐的面孔,谷小风也大感失落,为免人前失态,她最后只是说了一句,“我祝大家好运,等你们带着好消息、健健康康地回来。”

      小蓓一直默默跟在温颀身边。她刚刚在家中告别了孕腹便便的母亲,丝毫不觉心酸,此刻却莫名难过。她悄悄对温颀说:“我们就这样走了,是不是挺自私的……”

      “别胡思乱想,”温颀笑笑,送了对方一支艳色的口红当临别礼物,“到了那边听医生的话,好好吃药,好好生活。”

      机场的环境嘈杂依旧,但众人闷头前行,都不说话,只有行李箱的轮子轧轧作响。突然,有人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赶上了,赶上了!她们在这里!”

      众人应声回头,惊讶地发现,姐妹们能来的都来了,连病入膏肓的秋姐也戴着氧气管、坐在轮椅上被推着来了。时近冬天,天气凉了,这些女人便在统一的T恤上各自加了一件外套,但胸前的梅花依然傲雪而开,美煞,艳煞。她们笑得那样恳挚温柔,眼神中不见丁点阴霾,一边向着即将远行的同伴走去,一边齐齐鼓起掌来,用那种熟悉的铿锵的节奏为她们打气:“加油加油,加油!鼓励鼓励,鼓励!”

      一行人刚到眼前,一向暴脾气的女律师倏然情绪失控地扑上前,流着泪对推着秋姐的女会计说:“对不起……”

      一时哭声一片,没哭的人眼眶也红了。

      “都是姊妹家家,计较嘞些小四爪子嘛?再说,我们还等着你们把药带回来呢!”话是这么说,可她自己也鼻音浓重,“别哭了,大家都别哭了,哭成这样多晦气啊,我们是送行,不是送殡啊!”

      一提送殡二字,她自觉不吉利,啪地抽了自己一个不轻不重的嘴巴,马上转悲为喜,笑着对身边的姐妹说,“对了,我们唱个前两天排练过的歌吧,就当给大家送哈行。”

      不知什么时候,谷小风发现温颀走到了自己的身后,轻轻捺住她的肩膀,抵靠她的肩头。她们静静相偎,一动不动地聆听着人间最曼妙的仙音,看着这些女人带着最美丽的笑容彼此拥抱,鼓励,告别,目送她们中的一部分人转身远去。

      这是一首关于希望和信仰的俄罗斯公益歌曲,歌词是这样的:

      怎能剥夺鲜活的生命
      怎能熄灭所有的灯光
      怎能让一个五岁的孩子失去母亲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人们无法得知自己的生命还能持续多久
      但我们能够选择以怎样的方式度过余生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学会爱,学会珍惜,学会奉献自己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在朝阳的映照下,携手追梦,相亲相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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