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其颀》金十四钗

21、第二十一章 一场小胜利

　　又是一个周一，一场生发于清晨的毛毛雨后，空气中有了点秋意。几名君冠员工踩着点跑进公司，打个哈欠，冲杯咖啡，然后落座吹吹牛皮，大老板跟部门领导都出差了，大家日子很惬意。

　　一股香风飘进，林茵茵花枝招展地来了。医学部办公区里那么多张办公桌，她偏偏最喜欢谷小风的位置。离窗近，离门远，能背着老板开开小差透透风，安全又方便。

　　她以为谷小风已经离职了，擅自把自己的东西搬去了她的办公桌上，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坐下，人又回来了。

　　谷小风大大方方走进办公室，拾起自己桌上的相框看了看，冲林茵茵一笑：“看不出来，你还蛮上镜的。”

　　众目睽睽下，林茵茵龇牙咧嘴，又悻悻地把东西搬回去了。她落了个小摆件在谷小风的桌子上，谷小风喊她一声，她赌气说“不要了”，谷小风便一甩手，直接将它扔进了废纸篓里。

　　没几天，方行野从国外回来，召集部门高层开会。谷小风因为从签合同之初就参与了盛域的项目，也被点名要求一起参加。

　　继七月下旬在中国内地成功获批上市之后，时隔两个月，K药终于公布了在中国内地的售价，100mg定价17918元，尽管仍不便宜，但比起美国的33000元、以及中国香港地区的26200元，已是全球最低了。

　　这个价格令整个医药行业都大跌眼镜，原以为治疗费至少一年百万，不料一下成了亲民的“平价药”。方行野在会议上说，对盛域、佰益这类民营创新药企来说，进口免疫药这么低的价格不是好事，因为新药上市后的生存空间会被进一步挤压，但考虑到全中国肿瘤患者的切身利益，这也算是一场小胜利了。

　　邢露点点头，附和着老板说：“以前进入中国市场的进口抗癌药，往往是全球最高价，这次却是全球最低价，除了国家谈判越来越强势，也是因为国产PD-1的临床数据足够亮眼，民营创新药企在奋起直追。”

　　“天价药卖出了白菜价，真有意思。”出于维护药企自身利益的考虑，老高倒有不同观点，他挤挤眉撇撇嘴，相当鄙弃地说，“一个新药从筛选靶点开始，层层难关，研发经费动辄几亿美金，成功者却不过万分之一，我一直觉得，那些患者天天哭穷，天天骂药企昧着良心赚钱，但从来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不是有句话么，不要嫌一个商品贵，要问自己为什么买不起？”

　　“事关民生，药品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商品，也不能一概而论。”方行野话锋一转，看了眼长桌最末端的谷小风，笑笑说，“不管怎么说，有人的200斤眼泪看来是白流了。”

　　谷小风也没料到K药会开出这个低价，但估算一下，又说：“现在一年还得三四十万的治疗费，对大多数患者来说，离真正的‘白菜价’还差得远呢……”

　　邢露说：“对于这种昂贵的抗癌药，国内的慈善机构会和药企联合推出PAP患者援助项目，K药也不例外，目前的方案是5+5，实际花费仅为美国的27%……”

　　“好了，如何让中国原创新药真正实现进口替代，同志们依然任重道远。”方行野适时鼓了下掌，把会议拉回正题，他问了问其它几家国产PD-1的项目进展，特别是佰益的审批情况，而邢露了如指掌，一一对答如流。

　　会议结束，谷小风先回办公室，想到邢露在会上说的话，脑筋一动，上网查了个中国初级卫生保健基金会的电话号码，马上着手打听起详细的赠药方案与要求。

　　“您等等，我这边记一下要求，”谷小风用耳朵和肩膀夹着手机，手忙脚乱地找着一支笔，边念叨边落笔，“先填写申请表格，按照要求准备身份证户口本，低收入证明，科室主任的确认签字，处方还有购药发票……”

　　邢露独自留在会议室，向老板汇报完毕，便踩着高跟鞋笃笃地回到了医学部。还没进门就听见谷小风打电话的声音，忍不住又朝她刮去一记凌厉眼风。

　　谷小风顿时感到后背一股凉意袭来，针扎一样，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邢露来了。她迅速提出疑问，记下重点，然后收了线，在那种鄙夷她为“圣母”的眼神里，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坐回自己的座位。

　　圣母就圣母了。谷小风心想，晚点再去问问别的同事王海洋的联系方式，通知他准备材料，去参加这个慈善援助项目。

　　中午没跟杨沃若一起吃饭，落下几天的工作堆积如山，得抓紧时间做完。正认真敲打键盘，有人轻悄悄地走进了她的办公室，又曲起手指，扣了扣她的办公桌。谷小风工作时十分入神，这时才闻声抬头，眼前竟是方行野。他二话不说递来一张卡片，她接过来，惊喜地发现上头清清楚楚地写了王海洋的电话与老家住址。

　　“你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明明人在国外，事儿却办得周到。四目相对，谷小风的心颤悠悠地跳。

　　方行野努努嘴，没讲话，一副万事尽在掌握的自信样儿。

　　“对了，”谷小风没话找话，问他，“上次你说的那个自配抗癌药的患者呢？后来怎么了？”

　　“他现在还在给你们邢总送花呢，具体故事，晚上吃饭跟你讲？”两人同处一室，四下没有旁人，这话分明就是约会的邀请了。

　　“今晚没时间，工作落下太多了，要加班。”那点火花依稀有了燎原之势，谷小风忍着笑，欲擒故纵。

　　“周末呢？”一个俯着脸，一个仰着头，四目缠绵往来，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个问题，听来却似昵昵情语，很是暧昧。

　　“周末……周末我要上课。”谷小风想想说，“还要去问李教授讨点资料。”

　　“那等你下课了，我来接你。”方行野笑容愈深，话却开始不讲理了。

　　“这算不算周末加班啊？”

　　“算。四倍工资，就是能不能包年……”

　　这时有人走进了办公室，午休临近尾声，结伴出去吃饭的人都回来了。两人跟被拿赃的贼一样，谷小风赶紧坐正，目视别处，而方行野则收起一副过于亲昵的神态，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在一声声“方总”里走出了医学部。

　　上班时间要出去拜访研究者，不料事有凑巧，路上竟遇见上回夜排档的那个老板。那条花臂粗线条大色块，人群之中十分惹眼，所以她第一时间就认出了对方。见他手里大包小包拎着不少外卖，进出门禁十分不便，便好心走上前，替他推开了一栋商务楼的玻璃大门。

　　花臂老板也一眼认出谷小风，开口就说了声“谢谢”，嗓音又沙又哑，倒狠狠吓了她一跳。谷小风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结巴着问对方：“我上次见您……您不是不会说话吗？”

　　花臂老板爽朗一笑，解释说自己前阵子做了喉部息肉手术，医生关照，必须噤声一个月。

　　“我们方总……他不知道你做手术的事吗？”谷小风已经琢磨过味儿来了。

　　“方总啊，他知道啊，他哪能不知道。”花臂老板抬手抹了一把汗，乐呵呵地说，“就是他给我介绍的主刀医生，手术做得又快又好！”

　　此人面相凶心肠热，一聊起天来就没完了，他絮絮叨叨地继续说，因为最近生意太好，骑手紧缺，所以就亲自跑一趟，反正离得不远，这个时间闲着也是闲着……但谷小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想起方行野信口拈谎话的样子，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万恶的资本家。

　　回到办公室，又看见前台来给邢露送花。谷小风想起方行野口中那个“自配抗癌药的患者”，于是主动从前台手中把花束接过去，敲开了邢总监的大门。

　　她把花束递给邢露，磨磨蹭蹭不走。

　　“什么事？”邢露垂目摆弄花束，玫瑰娇艳，百合清纯。

　　“我听方总说，你以前也遇到过王海洋这样的情况？”

　　“干生物医药这行，谁没遇到过呢？”邢露答得十分轻巧。

　　“那遇到这种情况，你是怎么处理的？”谷小风问出一个傻问题，很快就后悔了。她意识到自己又被方行野涮了。

　　“如果想让不符合条件的病人入组用药，可以让医生先把他入了，解释‘出于人道原因，允许病人留在组里用药，后期不使用该病人的试验数据’。”邢露白了谷小风一眼，一脸冷漠与不屑，“很多大企业都有相应的合规的处理流程，但我不建议你一个菜鸟每天就抱着‘救死扶伤’的念头在工作，你能破例一次，不可能破例百次，你总得成长。”

　　晚上，方行野发消息要接她下课，谷小风直接说了“不”。其实邢露的话是苦口良药，她倒也不是不想领方行野的情，只是这人太周到，太聪明，以至于太叵测，太危险。她还没做好开始一段亲密关系的准备，决定先冷冷场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