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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我不是药神 ...


  •   王海洋表演完毕之后,病人们心满意足地各归各位,肿瘤中心又恢复如常了。谷小风难得与祝银川见面,一时没舍得走,便跟他一起坐在了中心走廊的椅子上聊了会天。

      她垂目看见他掌心的一道伤疤,隐约猜到背后因由,忍着心疼说:“最后一年终于拿到了,可喜可贺。”

      祝银川将双手合十交握,一贯温良地笑笑:“谢谢。”

      没一会儿,王海洋走了过来,掏出一袋果干样的东西,抓了一把给谷小风。

      “尝尝看。”他讪皮讪脸的,好像除了笑,打娘胎里就没会过第二种表情。

      男人刚刚洗过脸了,但近看之下,脸上还有残妆,配上一张笑嘻嘻的脸,像个悲伤的小丑。

      见谷小风愣着看自己,以为她嫌弃,王海洋忙说:“我刚刚洗过手了,我手是干净的。”想想,又小心翼翼地补一句:“我这个黑色素瘤是不传染的,不传染的。”

      “我知道。”谷小风不好再推辞,便接受好意,从对方手里接过那把果干。弯弯曲曲、形状不规则的棕黄色果实,有点像小一号的鲜生姜,咬一口,竟比葡萄干还甜。

      王海洋说这是他从老家带来的拐枣干,又叫万寿果。他把这种奇形怪状的果干分给病房里的每一个病人,高高兴兴地说:“万寿万寿,讨个彩头,万事大吉,健康长寿!”

      这个时候,有人打开了安装于过道的投屏电视,电视里放的明明是社会新闻,却在介绍一部近期热映的电影。

      “徐峥!这个光头蛮有才华的!”一个病人嚼着拐枣干,指着新闻说,“我喜欢他的《泰囧》,笑煞特了!”

      新闻里介绍的这部电影不是《泰囧》,而是《我不是药神》,据说根据真实事件改编,讲的是一个名为陆勇的“药神”以身犯险,为买不起天价正版药的白血病患者带入一批赖以救命的印度仿制药,最后锒铛入狱的故事……电影上映至今,票房与口碑便节节攀高,但肿瘤中心里好些患者家属说,后半程哭唧唧的,不好看。

      可能不是不好看,谷小风想,是不敢看。

      正跟祝银川说着话,一个模样挺温婉的中年女人向着他们走过来,她管祝银川叫祝医生,祝银川则礼貌地回她一声“陈姐”。陈姐的女儿也参加了此次特瑞利珠单抗的试药招募,正焦急地等待着化验结果。她对祝银川说,她老公就在印度公司工作,电影刚上映的时候她就动了心思,想为身患晚期恶黑的女儿从印度带回一点仿制药,然而她老公在印度市面上找了一圈,十分遗憾地发现,不管是K药还是O药,反正这种号称“抗癌神药”的PD-1抑制剂并没有廉价的印度仿制版。

      陈姐很困惑,问祝银川,为什么别的癌症药物都有仿制药,唯独PD-1却没有呢?

      话一出口,好多等着化验入组的患者也跟着凑了过来,都巴巴地等着一个答案。

      “因为电影里的格列卫是靶向药,PD-1抑制剂是抗体药,靶向药是小分子化学合成药,一旦掌握其化学结构与其它专利信息,想要复制并不太难;而抗体药的蛋白质结构远比靶向药的化学结构复杂,单单分子量就是靶向药的数百倍,制作工艺更是繁琐,几乎不可能复制,”祝银川深入浅出,尽量让这些病人能够听懂靶向药与抗体药的区别,他说,“如果把创新药比作一幅价值连城的名画,仿制靶向药就等于将这幅名画扫描后打印一遍,而想要复制抗体药,就得拥有与原作同样的画技,自己在白纸上从头到尾再画一遍,所以就算是印度这样的仿制药大国,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复制出PD-1抑制剂。”

      “印度仿不出来的药,我们已经可以自主研发了,那什么时候能入组呢?”患者们听得一知半解,但大家最关心的还是能否参与此次国产PD-1的临床试验,他们知道,不久前获批进入中国市场的K药还未对外公布药价,但国外已经上市,一年治疗费用近百万,而且由于销售渠道暂未铺开,目前市场上仍是一药难求,有钱还买不到。

      这些人都是晚期恶黑患者,恶黑素有“癌中之王”之称,一旦转移,5年生存率不足5%,而经过PD-1免疫治疗的患者生存率能达到40%。特瑞利珠的临床试验招募面向全国,因为任军教授是国内恶黑领域的泰斗,不少外省市的患者千里迢迢奔赴上海,都想抓住最后一线希望。

      肿瘤中心里就贴着招募布告,一项项入排标准写得清清楚楚。祝银川安慰病人们,只要符合入组标准,都可以免费用药,参与试验。

      “那就好……那就好……”陈姐稍稍宽了心,转身回到女儿身旁。走廊另一头的王海洋清清嗓子,像是又要讲段子了,余下的病人也都开开心心地跟他去了。

      祝银川告诉谷小风,陈姐的女儿是所有来就诊的恶黑患者中年纪最小的,才十九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瞒着家里人去街边的美容院里点痣,结果黑痣在强腐蚀性药水的刺激下发生恶变,她却毫不知情,任由美容院一再哄骗,一颗痣点了又长,长了又点,反反复复数次,待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时,一切都迟了。

      谷小风偷偷瞥了陈姐的女儿一眼,一个眉目十分清秀的小姑娘,戴着口罩,一直垂头玩手机,偶尔自得其乐地笑两声,跟谁也不说话。她皮肤很白,黑色素瘤就长在鼻梁旁边,隐隐能看见露出口罩的一些不规则的黑色边缘,像洇在纸上的一片墨。

      方才还要寻死的女患者此刻已经安静了,她直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没有一点声息,她静得这样彻底,好像真的已经死去了,而距她不远处,一个罹患乳腺癌的年轻母亲正让自己九岁的儿子去认一个“过房爷”,她连求带哄地说:“你就听一次妈妈的话,下次你大舅舅再来看妈妈的时候,你就改口叫他‘大爸爸’,这样以后妈妈走了,你遇上什么事情也好有人帮忙……你爸这个人我是知道的,捺不住寂寞,肯定是要再婚的,到时候你怎么办呢……”

      谷小风曾是医生,但心内科接触的大多是患有慢性心血管疾病的老年人,她也治过病,救过人,但跟这样生离死别的残酷场面却隔有鸿沟。这位年轻母亲的一番掏心话,令她鼻子止不住地发酸,只好瓮声瓮气地说:“前阵子杨沃若还跟我抱怨,说黑色素瘤是小瘤种,她们运营部都担心很难招募到病人,今天才知道,这担心是多余的。”

      “这种病的发病率差不多是0.6/10万,是小瘤种,但对一个家庭来说,就是百分之百。”祝银川双手支在膝盖上,以个略显疲惫的姿态倾着上身,“这些年,黑色素瘤的发病率呈逐年上升的趋势,而且相当一部分患者发现时就已经是晚期了。其实,哪怕是高度恶性的肿瘤,早期治愈率都在80%以上。所以章教授一直坚持做线上科普、做公益讲座,就是希望能提高肿瘤的早期诊断率,以免患者们耽误治疗。”

      “我也希望有一天,癌症不再是人们谈之色变的不治之症。”谷小风点点头,轻轻附和着他说,“宁可架上药生尘,但愿世间无疾苦。”

      一阵叹息声中,王海洋那洪亮有劲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他确实是乐观的,跟病友们绘声绘色地讲述一段痛苦的经历,脸上却全无痛苦的表情。

      “三年前我左脚底下长了个黑块,还以为是瘊子呢,一直没管它,结果那东西越长越大,走路还疼得要命。先去我们县里的卫生院检查,医生说是血管瘤,直接给我把肿物切除了,没两个月又长了出来,就再次做了手术。结果第二次手术以后迅速恶化了,黑块越长越多,卫生院那边让我赶紧去了省里的三甲医院,病理检查出来是恶性黑色素瘤。医生说化疗的有效率不高,最好还是截肢,一直要截到左腿膝盖上,我一听就急了,这怎么行呢?截了不就残废了嘛?”

      身为同种病的患者家属,陈姐也在一旁认真地听,还认真地提问:“如果拒绝截肢,还有什么办法治疗呢?”

      王海洋说:“那个时候全世界还没有能治这病的靶向药呢,医生跟我说,如果不截肢,就只能用肢体隔离热灌注化疗,效果是有的,但副作用也有。”

      另一个病友是位刘姓的阿叔,本地人,平日里跟王海洋这个“外来客”很聊得来,问他:“有啥副作用啦?”

      “医生说,肢体隔离热灌注就是把加热的化疗药直接灌注到患肢上,会引起大面积烧伤,根据个人体质的敏感性不同,严重者甚至会达到深三度烧伤,那绝对是惨不忍睹。”见众人倒抽一口冷气,王海洋反倒得意地笑了,“但我当场就跟医生拍胸脯表态,再惨我也忍得了,反正我这条腿是一定得保住的。”

      “作孽呀!作孽!侬自己刚刚都说好死不如赖活,都到生死关头了,少条腿就少条腿么。”一位同病房的阿姨说,“我认识一个病友,早期乳腺癌,小女人怕死怕得勿得了,医生说可以进行保乳手术,她非不听,非要□□全切,说切干净了才不会死。你这人想法怎么跟别人是反的?”

      刘阿叔也听得连连啧嘴,又瞟了一眼王海洋的伤腿,更是难受得后颈皮上直冒鸡皮疙瘩:“我若是侬,肯定就把腿锯了算了,侬这是下火海烫油锅,十八层地狱都没这么惨的!”

      “这趟治疗虽然有点效果,但我体质敏感,最后整条腿深三度烫伤,你们知道什么叫深三度烫伤吗?皮肤当场碳化,别说肉全烤焦了,连骨头都看见了!”忆痛苦往昔,王海洋不以为苦,还笑嘻嘻地抖包袱,“治疗的时候幽幽然一股肉香,那味儿,都把我闻饿了!”

      “那时要肯截肢,说不准现在就不会复发,更不会转移了。”刘阿叔不住摇头,连声叹气,“白切这顿苦头,侬悔伐?”

      “悔啥?值啊!复发转移也不能少我这条腿,少一条腿还是完整的人吗?还有完整的家吗?你们看,这不是被我等到最新的免疫治疗了吗?保住一条腿不说,马上就要免费入组治疗了。”难怪王海洋比谁都乐观,都得意,原来他已经拿到了检查报告,初步符合此次特瑞利珠单抗的招募标准,就等着入组了。他说起话来眉飞色舞,何其自豪,“美国人有,是给总统用的药,我们现在也有了,讲不定效果比它们还要好!”

      “我看是药厂讲讲故事、骗骗人的,什么‘广谱抗癌药’,哪有效果那么神奇的药?”刘阿叔不相信。他得的是晚期胰腺癌,5年存活率连1%也没有,早就视死如归,听天由命了,“我反正已经想穿了,新药也不想尝试了,就切切困困白相相,保守治疗也蛮好。小沈阳不是说了么?眼睛一闭不睁,一辈子就过去了。人生么,长长短短也都是几十年,就这么一回事。”

      “这药真的效果很好,讲不定哪天也会适应胰腺癌,大哥你要有信心——”

      “这药刚刚上市,买都买不到,你哪能可能用过?还吹什么效果?”刘阿叔还是不信,毫不客气地打断王海洋,“侬是背着喇叭坐飞机,牛皮吹上天来!”

      “谁说我没用过?你看看这是什么?”王海洋神神秘秘地挤挤眼睛,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只蓝白色相间的药盒,谷小风见过这个药盒,所以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不就是K药吗?

      “这就是美国总统用的药,在国外比我们上市早,我当时托了朋友,想尽办法带回来的,美国一支药4800美元,折合人民币三万多,每三周就要用两支……”王海洋是真的用过这个药,所以连给药方案都记得清清爽爽,他使着劲摇头晃脑,十分得意地说,“我用药几个月,病灶缩小了,精神也好了,可惜就是太贵了,房子只有一套,病还没好透,药已经用不起了……”

      谷小风一边好奇地听着王海洋的这番话,一边与祝银川愉快地聊着天,但几秒钟过后,他们同时瞠大了眼睛望着对方,露出极为震惊的表情。

      此次试药的排除标准里明明白白写了一条:

      既往接受过任何PD-1 单/双抗、PD-L1 单/双抗、CTLA-4 单/双抗等免疫治疗,或TGF-β靶向类药物治疗者。

      通俗点说,王海洋隐瞒了自己真实的诊疗记录,他是没有资格参加这项试验的。

      谷小风今天不用再回公司,祝银川便主动提出送她去停车场,两人并肩走了七八分钟,谁也没勇气说话。离开暗、冷、药水味弥漫的肿瘤中心,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就宛然在目了,盛夏的色彩、气味与温度,彩笔生花,共同勾勒出一个烟火纷乱的人间。

      临别时分,祝银川终于开口:“既然血检已经通过了,那能不能……能不能……”

      祝银川优柔地垂着眼睛,半启双唇,吞吐犹豫,明黄柔软的阳光在他眉梢闪闪熠熠。他眼里的愧疚与他温柔的性格呈现高度一致,谷小风立即明白了他想说什么。

      然而,最后他还是没能说出那句不情之请,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说,“我听说,他家真是挺困难的。”

      谷小风没说话,只觉得胃里一阵痉挛,疼煞人。

      傍晚之前,开车回到家里。老田一个人在家打赤膊,难得见女儿这么早回来,立即高兴地撂下了手中的痒痒耙,问她:“晚上吃什么?爸去给你买,给你做!”

      谷雨不在家,她最近沉迷跟老同学聚会,总不在家。谷小风心情沉重,胃也疼着,所以摇摇头,径自回房了。

      “以后别喂猫了,我感觉你是把猫身上的跳蚤带回家了。”老田余兴未了,也没多问女儿一句,又拿起痒痒耙一阵抓挠,抓得光溜溜的背上一道道血条,爽煞人。

      谷小风听了一宿的猫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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