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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做名女人更难 ...


  •   盛域在乳腺癌领域确实优势明显,早在几种病理分型上进行了全靶点布局,近期,又将开展一项特瑞利珠单抗联合抗血管抑制剂治疗晚期三阴性乳腺癌的III期临床试验。作为国内首项此类型研究,自临床申报获批起就备受业内瞩目。两位业内大拿北京大学肿瘤医院副院长黎英教授与普仁医院谢凤宜教授共同牵头,临床CRO仍是君冠,第三方招募公司则是一家叫罡健的SMO企业,他们一家服务申办方,一家服务研究者。

      研究者会即将召开,廖君将筹备会议的系列工作委派给了温颀,她说:“我听人说,你男朋友就在普仁医院的肿瘤中心,这件事情你去联系,应该会事半功倍才对。”

      可温颀却出了茬子。

      会前一个小时,为保万无一失,她早早就到了会议酒店候场。一入酒店大门,两米来高的铝合金易拉宝成排展示,既有指示作用,又作了项目的宣传简介;酒店会议厅内,与会者的桌牌已经摆放齐整,资料已经打印分发,全体项目组成员也早就整装待发。温颀一遍遍在酒店内往来巡察,途径主讲台,一眼看见台上摆置的白玫瑰蔫头耷脑的,不够精神,便立即给酒店附近的花店打电话,让对方赶紧送几束新鲜的来。

      手机刚刚收线,又一个电话接了进来,竟来自黎英教授的团队成员。对方语声温和,言简意赅,只说黎教授昨晚突发冠心病,已经入院接受治疗,今天没法参会了。不一会儿,又陆续接到几个电话,同样缺席的还有其它中心的几位研究者,缺席理由听来都很敷衍,也都断绝了线上参会的可能性。

      可旁人不来倒也罢了,黎英作为全国研究者,全国20余家研究中心的专家唯他马首是瞻,会上他还有最重要的总结发言,这一缺席,就全乱了。

      温颀突遭晴天霹雳,赶忙再去沟通挽回,可一个个电话石沉大海,再也没法联系上黎教授。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得将这突发状况上报给会议主持人廖君。廖君听罢,耸眉瞪眼,当场发火:“董事长已经在路上了、君冠与罡健的主要领导也都快到了,你居然现在才告诉我,黎教授他来不了了?”

      “昨天下午我还打电话跟黎教授确认过,他跟我说正要登机,让我先别打扰他,我以为他已经到了……”也不怪盛域上下此刻又惊又乍,温颀自己也不明白,此前明明一点征兆没有,双方交流得花好月好,黎英团队一行往返京沪的机票还是她亲自订的,头等舱。

      “你以为?这么重要的项目,这么重要的会议,一句‘你以为’就可以推卸责任了?你自己看看,”廖君眼底一团煞气,扭头扬手一指,“人民日报经济社会部的记者、南方都市报时政新闻组的记者,还有中国医药报的记者都来了,你让他们回去怎么报道?”

      说话间,廖企之与几位久未逢面的业内专家打过招呼,转身向她们走来了。盛域作为民族原研之光,涉猎广泛,热门及冷门靶点几乎可以称作全覆盖,平均每月都有至少200家研究中心宣布启动,廖企之并不会每一场研究者会或启动会都亲自出席,可见他对此项目的重视程度非同一般。他已经从别人口中得到了黎教授今天缺席的消息,但脸色十分平静,一路与其他与会者握手寒暄,谈笑风生,丝毫瞧不出受此影响。

      廖企之来到女儿身前,扬手屏退左右跟随。廖君正欲向父亲好好告状,没想到廖企之却先一步打断她,淡淡道:“你作为这个项目的主负责人,全国研究者临时缺席却毫不知情,也有责任。遇事别先想怎么甩锅,应该先想怎么救场,沉着点,我一进门就看见你手舞足蹈,嘁嘁喳喳,你让那些记者回去怎么写?”

      廖企之表示,一会儿会议上黎教授的总结部分,将由他本人代为发言。

      廖君还想强辩,顺父亲眼神一回头,望见全国23个中心的研究者们陆陆续续到场了,赶紧转身,堆笑相迎。

      头排最重要的位置空了几个人,这场面搁谁身上,估计都会无地自容。温颀自知犯了大错,面对恩威并存的董事长,更加内疚,垂眸道:“董事长,是我没有安排好,对不起——”

      廖企之倒也没过多责怪一个新人,他只微微一笑,以目光巡视一圈会场内的排排展架,忽然指了指其中一个,问温颀:“我问你,这个字怎么读?”

      “念‘罡’,天罡地魁的‘罡’。”温颀一看,展架海报上介绍的是此次负责第三方招募的罡健生物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指着的正是“罡健”的“罡”字。

      “对,天罡地魁。”廖企之微微细了细眼睛,说下去,“我最近重读《水浒》,发现梁山这108名武将的排名很有意思,也很值得研究,有些人论武艺、论资历,明明能够位列天罡,结果却只能屈居地煞,你说是为什么?”

      温颀感到费解。老板此刻提及《水浒》显然话中有话,她却一时没能领悟其中奥秘。

      廖企之笑笑,转身而去前只留给她玄之又玄的四个字:你自己想。

      不多久,全国研究者会正式开始了。廖君一袭正装站上主讲台,明艳照人,一番简单的开场白后,她便将话筒递给了章凤宜,道:“下面由章凤宜教授为我们介绍特瑞利珠单抗联合抗血管抑制剂治疗晚期三阴性乳腺癌II期研究的主要情况。”

      II期研究正是由章凤宜团队开展的单中心研究,也正因为II期数据相当惊艳,III期研究才获批迅速,一路绿灯放行。

      章凤宜作为国内乳腺癌领域的专家,偶尔也在交大授课,因为快人快语、敢言敢怼,被她课上的学生拍下视频传到网上,居然就一炮而红了。此事换作别人,可能也就来去一阵风,偏偏章教授本人也极具风采,50来岁依然状态出众,容貌气质甚至不逊赵雅芝版的“白娘子”,自此热度居高不下。她索性就在网上开了一个个人的科普频道,宣传乳腺癌的防治知识,偶尔也搞搞直播,传授乳腺、卵巢如何保养。如今她已坐拥五百多万粉丝,还曾接受过央视的专访,是名副其实的“网红”一枚。

      章凤宜向廖君道声“谢谢主持人”,便款款起身,走向主讲台。她今朝以马蹄扣腰带紧束黑色西装裙,楚腰卫鬓,一经场内的灯光追逐,愈显绰约。她轻瞥一眼台下空着的几个座位,又微笑正视前方,从容地说:

      “乳腺癌位居女性恶性肿瘤发病率首位,所以也被称为“粉红杀手”,而在所有四种分型的乳腺癌中,又以三阴性乳腺癌最为凶险,易转移,预后差,其它分型适用的激素疗法和抗her-2靶向疗法都对其无效,目前主要的治疗手段还是化疗。对于her-2阳性乳腺癌这个分型来说,赫赛宁自1998年在美国上市,中国落后了足足二十年,但在三阴性乳腺癌的治疗研究中,却是与美国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的……”

      祝银川也跟着章凤宜教授一同来参加研究者会。他时不时想以目光寻找温颀,但温颀此刻立在灯光投下的半爿阴影之中,满心满眼的不痛快。

      廖企之令她“想”,她就真的餐前想,睡前也想,车上想,课上也想,可她就是想不明白。

      无论是赠送给参会研究者的礼物,还是参会研究者的行程安排与住宿酒店,盛域对重点项目从来不吝预算,皆以业内最高规格相待。温颀自诩销售出身,面孔靓嘴巴甜,明明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为什么这些教授、专家都突然借故不来了呢?

      越想越心烦,冷不防还听见身旁的谷小风与杨沃若嘁嘁喳喳,吵个没完,再一细听,讲得还是明星八卦这种无聊事体,什么两位大花为争红毯压轴,在某时尚盛典后台大打出手。温颀嫌她们俗不可耐,冷着脸道:“你们能不能安静点?”

      周末班上课,课后自然是要谈谈闲天的。谷小风与杨沃若互相递个眼色,稍稍压低了一点音量,仍在八卦:“我最近一直在追她的剧,真的蛮喜欢她的哎,她明明一直走得都是实力派路线,不至于为这点流量跟人闹得这么难看吧。估计是狗仔瞎写的?”

      杨沃若摇头、撇嘴:“怎么不至于?这些明星们参加庆典或者电影节,出场顺序、红毯时长、活动座位都是有讲究的,也都是跟他们业内地位息息相关的,耍大牌、争番位、躲在化妆间里不出声、故意拖延出场时间,闹出的这类笑话还少呀?”

      尽管尽量低声不触她逆鳞,可温颀仍勿开心,本想继续冲她们作色,却突然瞥见谷小风手机画面里的两位女明星,一个五官甜美,一个身材傲人,一个脱下外套大秀香肩,一个撩起裙角显摆美腿,两人互睨对方一眼,继续原地飞吻、招手、转圈圈。她隐隐顿悟,自言自语道:“不会吧。”

      谷小风问她:“什么不会吧。”

      温颀重新将上周研究者会的物料从平板里翻出来看了看,恍然道:“我知道黎英教授为什么突然缺席了。”

      问题出在一个小小的易拉宝上。她出于尊重,将研究者会的物料提前发给了黎教授的团队,而物料上,黎英的名字排在了章凤宜之后。

      这些物料经手不止一个人,竟没有一个人提醒她犯了这么一个低级错误,可见盛域内部确实管理混乱,义务不清晰,责任不明确。不过,再追究这些已经没意义了,而今的重点是如何亡羊补牢。温颀将研究者会上发生的事情告诉谷杨二人,又自我否定般摇摇头:“可这些研究者都是学术圈的大拿,是教授,是主任,一把年纪都名利双收了,还能这么幼稚?”

      “学术圈怎么了?”杨沃若听懂了,于是振振有词,“学术圈里的也是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院士、长江、千人、杰青’这些,跟娱乐圈里什么‘电影咖、电视剧咖、综艺咖’、什么‘大花、中花与小花’,不也差不多吗?只不过,学术圈里的那些主任专家都上了年纪,不会像娱乐圈的明星那样喜怒形于色、当面扯头花,但我看你不爽,面上不便说出口,找理由不跟你同台露面总可以吧?”

      “可那是黎英哎。”温颀不以为然,还想为自己的疏忽狡辩。

      “正因为是黎英,你这错误就更离谱了。人家黎英教授,不仅牵头制定过国家诊疗规范和指南,还获过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享受着国家政府特殊津贴。人家是院士高徒,马上自己也会是院士,而章凤宜呢,别看也是三甲医院的主任,但褪去流量的光环,在真正的行业大拿面前,充其量不过是一名普通医生。你让黎英的名字排在一个网红之后,就好比,让巩俐给一个网红捧臭脚、当陪衬,巩俐大度能忍,巩俐的团队都忍不了。”

      话糙理不糙,温颀终于彻底大悟。她又上网搜了搜章凤宜的名字,没想到,这一搜还有额外“收获”。章凤宜最近深陷舆论风波,简单点说,她最近被人黑得很惨。

      原来,前阵子,一名叫道恩斯的美国科学家指责章凤宜17年年底发表在《Nature》杂志上的一篇关于三阳性乳腺癌研究的文章,涉嫌剽窃他17年4月在美国癌症研究协会年会上所作的一份报告。尽管从后续的发展上看,双方应该很快经沟通达成了共识,道恩斯教授也不再继续追究,但国内一些自媒体似乎并不买账。一时间,聚蚊成雷,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试图力证章凤宜是惯犯,将她三十年前的博士论文都找了出来,一番查重比对,揪出了寸丝半粟的小瑕疵;有人则翻出她多年前的微博发言,一番过分解读,扣上了“误国误民”的大帽子;甚至有人扒出了她过往的几段婚史,真真假假地写了篇小作文,说她凭美色换取学位,以婚姻助力事业,她的第三任丈夫不仅为她写过SCI论文,还为她闹过自杀……尽管这些针对章凤宜教授的传言都没有确凿证据,但“学术界女妖精”的恶名,她却在众口铄金之下,结结实实地坐实了。

      药品不是一般的快消品,药企也没有一般快消行业的公关敏感度,所以即使舆情已经沸沸扬扬,盛域、君冠上下基本没人提过此事。

      但温颀反应很快。她第一时间想到了一个“亡羊补牢”的法子,莞尔笑道:“这么劣迹斑斑一个网红,难怪黎英教授连面子工夫都不愿多做。我刚还想怎么去把他哄回来,这不正好吗?借这些负面舆情直接换人,就是最简单的法子。”

      “这就换人了?”研究会那天,谷小风被邢露另安排了工作,没法到场参会。但她与章凤宜同在普仁医院工作过好些年,自认了解对方人品,本能地认为,换人不妥。

      温颀说:“特殊情况都是可以换人或加人的,以前不就有过先例?一个肝病药物的全国研究者还是准院士呢,挪用公款包二奶的事体被调查了,申办方只好换人。当然我们不用直接换人,可以跟章教授私下商量,请她以个人原因退出研究就好。”

      谷小风更觉得不妥了:“受贿是犯罪行为,换人无可厚非,可章教授这些明明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情,更像是同行故意打压抹黑。”

      温颀说:“也不全是捕风捉影吧,学术圈最讲究声誉,学术造假不比行贿受贿高尚多少。你看她就连博士论文也没撇清嫌疑,人家道恩斯不再追究,可能只是手头证据不够,但抄袭就像是怀孕,抄了就是抄了,没有只抄一点之说。”

      “你吃瓜好歹也吃完整吧,章教授博士论文哪里抄袭了?不过就是论文综述部分引用了一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像微博考古大队这种挖人祖坟式的清算法,谁又能逃得过呢?”谷小风突然意识到,温颀并不在乎谣言背后的真相,只是急于摆平自己惹出的烂摊子。她沉下脸道,“你做人不能这么自私,你别忘了,章教授以前还教过我们课的。”

      “你一个乙方,不维护甲方利益,怎么胳膊肘还往外拐呢?我先声明,章凤宜的课我能翘的都翘了,所以严格意义上说,她并不能算是我的授业恩师。”温颀很擅于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合理的动机,她美目盼兮,大言不惭,“再说你第一天认识我吗?我一向就是这么自私的一个人。”

      二女各持立场,相争不下,一旁的杨沃若无意搅和进这场口舌之争,继续回头刷微博,赏八卦。两位舆论风口的女明星又在另一场活动相遇,面对“不合传闻”的追问,当即面孔贴面孔,亲热假笑,凛然辟谣,当真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杨沃若再瞟一眼温颀与谷小风,幽幽叹道:“这不就应了那句老话,做人难,做女人更难,做名女人难乎其难。”

      课后,祝银川照旧来接她放课。温颀主动提出要去老船厂旁的馄饨摊吃宵夜。

      夜风徐来,临江的空气湿漉漉的。不论冬夏,老船厂的瓦垄间总有生命力顽强的杂草,一垄一垄地疯长,与斑驳的红瓦相衬,分外夺目。

      那天随章凤宜来参加研究者会的不止一个祝银川,团队里其他人估摸也都晓得他俩的情侣关系,温颀虽然已经打算“牺牲”掉“章网红”,但毕竟自己身份特殊,她怕祝银川的前途会受此影响,想先轧轧苗头。于是她垂头舀一口馄饨汤,忽然拐弯抹角地问:“你的国青基金是不是快放榜了?”

      祝银川说:“按照往年的情况来看,7月是国自然面上、青年等项目的集中会评期,差不多8月中旬会放榜。”

      “想拿国青需要发表足够分量的论文吧,你有没有在《nature》上发表过文章?”

      “这可是四大刊啊,我没有这么厉害。”祝银川摇摇头,也喝一口清清淡淡的馄饨汤,“我们章主任倒发表过。”

      “是不是各个期刊的投递规则也都差不多?侬也晓得我是学渣,对这些是完全不了解的。”话题很自然地引过去了,温颀接着又问,“不过我好像听说,你们章主任的那篇文章被一位美国科学家点名道姓地指责抄袭了,是不是真有这桩事体?”

      “真有。”祝银川点点头,“不过已经澄清了,误会一场。”

      温颀疑惑地问:“已经澄清了?我好像没在网上看到过任何辟谣的新闻啊。”

      祝银川苦笑道:“不是有句话么,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辟谣的新闻一般没人爱看,自然也就没人爱报道了。”

      温颀问:“被你这么一讲,我倒越来越好奇了,你能不能详细讲讲,到底什么情况?”

      祝银川告诉她:“一开始,道恩斯确实声称章主任剽窃了他的研究思路,从实验设计和研究结果看,也确实有雷同之处。但是我们及时致函了科技部、基金委还有期刊编辑,证明我们在道恩斯发表报告之前,就已经完成了全部论文,所以这就是一场‘英雄所见略同’的误会。”

      “什么证据?”

      “因为章主任在道恩斯教授发表报告之前还在别的期刊投过稿,只是被拒稿了。”

      “被拒稿的文章还能在《nature》发表?”

      “有时被拒稿的原因也不全是实验不正确或者不可行。一般投稿到期刊都会碰上两道关,一是编辑评估内容是否符合期刊的风格和需求,二是同一研究领域的两三位专家来评审内容是否正确及可行。当时那本期刊的编辑认为专家的‘否定’意见不是原则性的问题,只是基于个人利益,所以建议章主任增补一些数据,转投别的杂志。因为全程都是由邮件沟通的,邮件时间可以证明章主任的论文在先,不可能剽窃和抄袭。”

      “怪不得那个道恩斯突然就不响了,”温颀恍然地点点头,努努嘴,“原来自己的研究落在别人之后还倒打一把,真是尴尬。”

      “这件事情年初就已经解决了,而且事情的原委很清晰,在圈内也没有引起太大震动,不晓得为什么最近突然又被一些圈外人翻了出来,还掐头去尾,添油加醋,好像人人都知道内幕一样。”说到这里,祝银川摇摇头,叹口气,“可能那些人也不在乎真相是什么,只想口诛笔伐,跟着狂欢一场。”

      “哪个圈子不这样?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凑热闹。”沉吟片刻,温颀又说,“当下的这个社交媒体时代,流量就是一柄双刃剑,从受追捧到被质疑,往往只是一线之隔,一夜之间。许多人一听见‘网红’二字就自带审视目光,尤其是‘女网红’,而这种审视多半是负面的、带着偏见的。”

      “是有这个可能。学术圈也有这么一条鄙视链,认为做科普的不如搞科研的。很多同行都批评章主任,说哪有一个正经学者天天搞直播、刷火箭?可我觉得章主任做的事情也很有意义,一般人谈癌色变正是源于‘未知’,但如果能够做到‘早防早治’,其实癌症并没有那么可怕。”

      温颀垂目,不再出声。其实凭她的聪明与世故,此刻已经完全明白,哪有三十年前的论文还被翻出来查重纠错的道理?学术圈的人最重自己的羽毛,所以学术圈的斗争最后往往都会发展成举报学术剽窃或者学术造假,很显然,这就是有人趁机搅浑水打压报复,抑或,这就是老话里说的“做名女人难乎其难”。

      告别祝银川,温颀回到家中,心绪一直不宁。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终于决定起身,去网上找找章凤宜以前的节目或者录屏来看一看。

      打开电脑,捻亮台灯,她左手捧半爿西瓜,右手拿一柄小勺,赤足盘腿地坐在电脑椅上,优哉游哉地看起章凤宜的往期直播。

      章教授果然颇具语言天赋,沪腔、京韵都讲得流畅,讲得好听。不论前来咨询的是男是女,她都详尽解答,但若对方提些无厘头的问题或要求,就会遭她毫不客气的回怼。

      温颀本想看两眼就关电脑,结果一个人坐在屏幕前,看了一宿,也笑了一宿。

      一个男性网友留言道:我特别不能接受我女朋友因为癌症治疗切除双乳,医生说也可以先尝试保守治疗,她非要割了,自私得勿得了。我以前真的特别爱她,但我现在也真的特别不能接受,每当我们有些亲密举动,我就很别扭,我感到她也很别扭。这位男性网友反复强调自己的深情与女友的自私之后,又小心翼翼地问,章教授,你说我们还能回到从前那种亲密关系中去吗?

      章凤宜爽快道:能,你不自私,挥刀自宫陪她一起,就都不用别扭了。

      还有一个男性网友,说老婆天生胸小,只有B杯,一直劝她去隆胸,可她胆子小,认为隆胸会得乳腺癌,所以希望章主任能够在线辟谣,好鼓励他老婆从此改头换面,做个大波女。

      章凤宜又道:隆胸一般是不会导致乳腺癌的,不过,我最近看到一条新闻说“男子路遇奶牛突发淫心”,讲的就是你这种人吧。

      温颀咬住勺子,笑得两眼出了泪花。

      周一例会,温颀主动去找廖君,大方坦诚自己的错误,并提出了这个“亡羊补牢”的法子——利用目前章凤宜的学术造假风波,“请”她退出研究,如此,全国研究者便只有黎英教授一人,两边太平。

      廖君斜斜倚靠在办公桌后,轻晃手中一杯咖啡,抿一口,点头说:“我也是这样想的,那么就由你把这个决定通知章教授,请她退出吧。”

      温颀忙说,自己不过一个业内新人,论职务、论资历,都轮不到她去跟主要研究者沟通。

      廖君承认,一开始公司决定找章凤宜担任这个项目II期、III期的全国研究者,就是冲她的流量去的。自打她在互联网上走红之后,每天慕名而去的患者不计其数,正好方便招募受试者,加快推进试验进度。既然如今章凤宜口碑崩塌,也就没有必要为了她得罪真正的行业大拿黎英教授了。

      廖君把父亲打自己的一耳光记恨在了温颀身上,故意为难她:“谁捅的篓子谁来解决,何况你销售出身,能言善道,不会这点小事都搞不定吧?”

      偷鸡不成蚀把米,温颀退出领导的办公室,感到进退两难。她的身份是祝银川的女朋友,由她去通知章凤宜,怎么都是一桩要得罪人的事体。她在大办公区晃了一圈,左右打量,总觉得身边每个同事都靠不住,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谷小风。

      一个电话约人出来,三言两语讲明来意。谷小风当场表示反对,她也已经晓得这桩事体的来龙去脉了,说:“我还是劝你三思,一个新药能不能上市,靠的是数据,是疗效,不是网民的喜好度,也不是它的研究者有没有什么黑料,何况这些黑料全是捕风捉影,为什么要向网络暴力低头呢?再说,人家黎英教授也没明讲就不跟章教授合作,你再多去斡旋、沟通,未必要闹到换人这步。”

      温颀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膀:“话是不错,但普通网民又不懂什么《Nature》《Cell》《柳叶刀》,天天这么盯着章教授挖她黑料,对日后新药申报上市,多少会有负面影响。公司明摆着不想冒险,我也没理由多此一举。”

      谷小风晓得拗不过温颀的意思,只好苦口婆心地继续劝她:“可是,据我所知,章教授在会上给试验设计提出了很多建设性的修改意见,而黎英可能只是挂个名而已。你们这样卸磨杀驴,随随便便把人家踢出研究,会不会太不公平了?”

      温颀反倒笑了:“你还真是没经过风霜的花房姑娘,怎么这么天真?成年人的世界哪有那么多公平可言?”停顿一下,她又换上一副软绵绵的音调:“我听祝银川说,章凤宜的女儿为了结婚,最近在装修新换的房子,是那种老小区的二手房,肯定不像现在的新盘那样配套齐全,所以我准备以我俩的名义给她送一只嘉格纳的洗碗机,礼多人不怪,这样你也比较好开口。”

      “嘉格纳?少说两三万吧?可以这样吗?”谷小风不确定。君冠是这次盛域合作的CRO,由她出面跟研究者沟通按说未尝不可,何况她们还都是章凤宜的学生,关系比一般人更近一些。

      “怎么不可以?我们又不是贿赂研究者造假,恰恰相反,你可以把它理解为换人的补偿。”

      “我怎么感觉,你这是在利用我,”谷小风稍一琢磨,把眼一睨,“又想把烂摊子摆平,又想在祝银川的领导面前刷下脸,留个好印象。”

      “哎唷,你也晓得,全医院都晓得我跟祝银川的关系,章凤宜又是他的导师与主任,你肯定也不希望以后祝银川被他的主任穿小鞋,就像当初林伟江对你那样?”温颀嗲功发足,双掌合十,轻轻摩挲,“帮帮忙,帮帮忙好伐,就当不是帮我,是帮你的男神。”

      “你这人真是太自私了。”男神倒是男神,谷小风只能缴械。

      温颀依然是销售思维,崇尚礼尚往来,认定送完东西才好办事。她轻松打听出章凤宜女儿的新家地址,便先斩后奏,直接下单,派师傅上门安装。对方不明就里,也勿晓得嘉格纳的价钿相当辣手,只当是母亲曾经的两位学生为感师恩送来贺礼,还真就收下了。紧接着,温颀又催促谷小风跟章主任约好拜访的时间,怕她反悔,日子一到,便主动开车送她去普仁医院。她们一早听说,以前章凤宜的专家门诊是“一号难求”,人山人海,最近深受绯闻影响,已是门庭冷落。

      温颀将谷小风推进肿瘤中心大门,自己则决定去医院别处逛逛。肿瘤中心前阵子重新修建了一座花园,既有石块汀步,又有阳光小亭,整片花园面积不大,但环境十分幽丽,据说是因为瑞典一位叫厄尔里奇的教授有个观点:越亲近绿色大自然,越对患者的康复有利。

      人到花园附近,正有三个年轻医生迎面而来,两女一男,凑头在讲八卦。再一细听,原来八卦的对象就是章凤宜。温颀不自主地放慢脚步,也想听两句。

      三个年轻医生都是肿瘤中心的熟面孔,平时也张口闭口管章凤宜叫“主任”,但私底下说话毫不客气,句句恶浊。

      “你要有她这嗲功,也不用天天卖力帮导师刷试管了。”

      “光有嗲功还不够,别看我们章主任已经是半老徐娘,裤带松一松,照样胜做半年工……”

      起初,他们也只是讲讲网上常见的那些闲话,然而闲话越讲越放肆,越讲越难听,后来干脆说她是学术圈的一只鸡,卖肉不为钱,只为SCI……听到此处,温颀突然冷笑一声,中华文化真是博大精深,“妓|女”一词竟有那么多同义词,或低俗直接,或曲折婉娈,什么长三娘子、清吟小班,她对这些词汇非常熟悉,因为打小听惯了。

      温颀幼时曾哭着质问过亲妈,为什么要嫁给那个天天喝酒打你的男人?

      唐琳用绣针挠一挠头,边缝补女儿的裙子边对她讲,姆妈年轻时候被迫做过一点不好的事体,后来就经常被附近一些瘪三、流氓上门骚扰,也勿晓得为啥,他们一见到你,二话不说就脱裤子,吓也吓煞。你喊冤枉,喊救命,人家还说你假正经,还好后来遇到你爸爸,结婚以后,这种日子才慢慢消停……每每说到伤心处,唐琳便长叹一口气,老调重弹,哪能办呢,苍蝇勿叮无缝的蛋。琦琦,你要记得,做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一定要高洁自守。

      温颀小时候不懂,现在懂了,在那个保守封闭的年代,一个漂亮却有污点的女人,就是人人磨牙吮血的一块肉。可悲的是她们自己都深信不疑了,用如今时髦的话说,她的母亲已经被深深地PUA了。

      你妈是老妖精,你是小妖精……你妈是老拉三,你是小拉三……活该她一张破鼓万人捶,你们看看,终于被人家主任老婆打上门来了吧……勿是有句话么,裤带松一松,胜做半年工……

      这些声音此刻越来越响,如罩头一只丧钟。温颀四肢冰冷、面无表情地立在原地,突然转身狂跑起来。她几乎迎面撞倒那三个年轻医生,然后头也不回地径直跑向章凤宜的办公室,门都没敲一声,直接闯入。

      温颀及时与谷小风交换了一个眼神,从她的眼神中,确认了她还没有对章教授提出无理要求,立马长舒了一口气。她朝章凤宜自然地笑笑:“章老师,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你们聊到哪里了?”

      “章老师刚刚分享了一个好消息,她通过作者邮箱,接受到了美国临床肿瘤学会的年会通知,你们盛域那项抗三阴性乳腺癌的II期临床研究从世界各地众多研究中脱颖而出,成功入选了口头报告。”尽管毕业多年,谷小风仍一直客气地管章凤宜叫“章老师”,她抬头看看温颀,发现她眼里一点异样情绪,不由也松了一口气。

      “恭喜章老师,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国内首个入选年会的三阴性乳腺癌临床研究吧。”一年一度的美国临床肿瘤学会(ASCO)年会,同时也是全球规模最大、最具权威的肿瘤治疗领域会议,只有国际上最前沿、最先进的研究才会入选其中。温颀反应很快,隐隐有了个新念头。

      “我还听章老师讲了适应中国乳腺癌患者的特殊诊疗方案,很有收获。”谷小风继续说。

      “中国乳腺癌患者的生物学特征与国外患者存在不小差异,尤其是三阴性乳腺癌,比如,中国三阴性乳腺癌晚期患者接受化疗的比例通常更高,这会导致她们的肝肾功能更差,需要监测肝功能,并配合保护肝功能的药物一起治疗,又比如中国乳腺癌患者的生活质量评分显著低于国外,控制肿瘤发展的同时,也要及时调节患者心理压力,改善预后,提高生活质量才能更有效提高生存率……这些都是你们在项目试验当中,必须时刻注意的。”章凤宜眼望自己曾经的两位学生,已经猜出她们为何而来,反倒轻松笑笑,“你们两个今天一道来,肯定不是为了听我上课,说吧,为了什么事情?”

      温颀扭头看了谷小风一眼,提出想跟章教授私下聊聊。谷小风欣然点头,便主动起身,声称自己要回个同事电话,转身离去。出去约摸十来分钟,待她再敲门回到办公室里,温颀这边竟已鸣金收兵,说我与章教授已经谈妥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两人正要离开章教授的办公室,对方却忽然唤了一声:“等一等。”

      章凤宜从办公桌下取出一只礼品袋,递出去,说:“这是一位患者送我的土特产,我不吃辣,你们拿回去吧。”

      谷小风不疑有它,与温颀对视一眼,便伸手接过来。

      “作为一名医生,为病人解除病痛是我的责任,作为一个研究者,钻研医术、更新知识是我的义务,除此之外,其它的都不重要。”章凤宜笑笑,“你们回去吧。”

      两人出了办公室,打开装有特产的礼品袋子,却发现里面除了几袋灯影牛肉丝儿与口水兔,还有一只沉甸甸的信封,里面装着厚厚几沓现金。温颀一头雾水,还是谷小风先反应过来,这是洗碗机的那三万多块钱。她告诉温颀:“昨天晚上章老师就在微信上说要把钱转给我,我没收,直接给她退回去了。估摸机子已经安装使用了,不好退货又怕我们不肯当面收钱,所以也先斩后奏,使了这招。”谷小风将钱还给温颀,揶揄她:“就你这点小心思,人家章老师早就门儿清了。”

      温颀耸耸肩膀,说还要去找黎英教授的团队继续沟通,头也不回地自己走了。

      不久,董事长廖企之亲自过问此事后续,廖君把温颀一同叫来董事长办公室,结果却听到令人大吃一惊的消息——她另作主张,并没有劝退章凤宜,但也成功劝回了黎英教授的团队,他们会起表率作用,准时出席下一次的全国研究者会议。她用谷小风的那番话来解释:一个新药能不能上市,最终靠的还是数据和疗效,我对特瑞利珠很有信心,基于章凤宜教授对项目的了解,及她在II期试验里所做的贡献,现在换人只会落人口实,影响项目进度。

      廖企之跟黎英相识多年,其实早已晓得事情圆满解决,发现女儿廖君还一脸茫然地蒙在鼓里,又摇头一叹,暗想她果然没有经营公司的眼光与能力。他挥手将女儿与其他高层打发出去,只留温颀一人在他办公室,问她:“黎教授那边你是怎么解释的?”

      温颀说:“我是销售出身,有的是销售思维。销售有KPI,医生其实也有KPI,医生KPI的一大指标就是发论文。黎英教授想评两院院士,就要有足够分量的国外权威文章或者国际头衔,目前全世界都视三阴性乳腺癌为棘手难题,而我们项目的II期研究成果,已经作为重磅研究和重要发现入选了今年美国临床肿瘤学会年会的口头报告,一个II期研究尚能香飘海外,那么,一篇能够影响新药审批的重要文章,更有可能在国际学术舞台上证明自己的实力了。”

      作为举世瞩目的重磅药物,上市研究完成后第一篇完整反映试验结果的文章,当然是有极大可能登上《柳叶刀》《nature》这样的全球顶级期刊的。然而主要研究者之争,现实点说,往往也是这篇文章的第一作者之争。廖企之听罢也笑:“章教授同意了?”

      温颀说:“我告诉章教授,我们会想办法再给她攒一篇文章作为补偿。”

      廖企之说:“针对新药的文章发表是有计划的,有可能影响上市或者影响市场。”言下之意,是批评她自说自话。

      “特殊情况特殊处理,我跟章教授说,数据可以换一个角度分析,上市疗效为王,再来可以探讨安全性或用药规范,没准还能改写指南呢。”温颀停顿片刻,又说,“当然真正打动她的,可能还是因为我向她保证,特瑞利珠终究是要出海的,到时美国也要启动临床试验,我们可以请同为乳腺癌专家的道恩斯担任美国中心的研究者,等到下一次研究者会上,他与章教授线上一同露面,我们再请人民日报、南方都市报还有中国医药报的记者一同报道,关于章教授学术剽窃的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廖企之大笑:“你还挺会忽悠人。”

      温颀说:“也不算忽悠吧。虽然我面对的是专家,是大拿,但也是人,是人就可以晓之以利,动之以情。就好像很多年轻的研究者不了解临床研究的意义,可以一起探讨一下,至少让他们觉得这是很有意义的事情,而不只是主任布置的苦差事。”

      “你明明应该是个很懂人情世故的姑娘,怎么这次偏要舍易求难了?”廖企之兀自沉默片刻,突然目光一瞥,自去书架旁取下了沉甸甸的一套书,温颀一看,还是《水浒》。

      廖企之问她:“上次我让你回去想,你想过吗?”

      温颀明知故答:“董事长,您先说吧。”

      廖企之垂目翻了几页书,侃侃而谈:“《水浒》第71回写《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宋江靠‘开天眼、授天书’的一系列神迹,替108名英雄分定次序,巧妙化解了一个每个领导者都会遇到的大难题。梁山,往小了说是家公司,往大了说就是社会,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的排名看似是‘天意’,实则具有高超的管理智慧,就比如大刀关胜,他怎么就力压林冲,空降成了梁山第五号人物了呢?”

      温颀想了想,说:“因为关胜是关羽后人,他也是凤眼朝天,面如重枣,也使一把青龙偃月刀。关羽忠勇双全,是人人敬仰的大众男神,把他的后人拉来做领导,那公司形象、品牌档次全都跟着提高了。像时迁、段景住这种有偷盗前科的,就只能排名老末,不然,梁山就是物以类聚的一窝贼。”

      廖企之闻言微微颔首,将手中《水浒》递给温颀:“这套书就送给你了。”

      温颀接过书,说声“谢谢”,原本要走,想想不甘心,又贸贸然折了回来。她对廖企之说:“水浒当然是经典,可我没看出里头的管理智慧,就看出了对女人的不公平。比如扈三娘,明明又美又飒又能打,排名十五的董平、排名四十八的欧鹏都曾是她的手下败将,她却只能排在五十九,凭什么?就凭嫁鸡随鸡、她那又矮又丑的老公排名五十八?”

      你跟她讲的是“当老板的艺术”,她却跟你大叹“做女人的苦经”,廖企之几乎哈哈大笑:“好了,我明白了,就按你说的办。”见温颀这趟真的要走,他又补充一句,以后无论你遇见什么困难,工作上的还是生活上的,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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