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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抗癌神药 ...

  •   谷小风的时间只有三个月,可顶头上司邢露不给她分派任何工作,也不教她如何上手新的工作,似乎只待三个月期满,就能名正言顺地扫她出门。医学部的同事也一样,在林茵茵的“见证”下,个个当她是与老板关系不清不爽的关系户,面上笑,心里嫌。谷小风无处从师,只好趁邢露出差之际,去杨沃若所在的运营部找活儿干,好尽快了解新药研发岗的相关工作。

      运营部的一线人员也偷懒,他们乐得差遣她当人肉快递,今儿去签字,明儿去盖章,一会儿递交文件,一会儿收集意见。

      五月上海正式入夏,气温天天猛升,热得树上老蝉噤声,街边游狗不吠。谷小风在大太阳底下跑了一上午,刚刚坐进办公室,还没来得及揩把汗,杨沃若就在公司□□上敲了敲她。两个人是多年闺蜜,平时在□□上无话不谈,八卦一起分享,苦水互相倾诉。杨沃若说:“侬老板回来了,估计是林茵茵偷偷告了你的状,她面孔蜡蜡青,让侬吃完午饭就去她办公室。”

      谷小风抬眼环视办公室,正对上林茵茵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她低头回:“她肯定要问我为什么在帮你们部门干活,我该怎么回?”

      杨沃若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侬一会儿端杯咖啡到她办公室里,进门就道歉。伸手不打笑脸人,侬把她要说的话先说了,看她还能说什么。”

      谷小风回:“我也想过拍她马屁,前几天我问她午饭吃什么,想帮她一起订餐,她回我说‘不用’,但回头就让林茵茵帮她订,摆明就是不待见我。”

      杨沃若更通世故,马上瞧出其中不妥:“大庭广众,侬只问她一个人吃什么,目标太显眼,目的太明确。侬要请也别只请她一个人,你请全部门,又要正合她的胃口,不着痕迹地就把马屁拍了。”

      说罢,她通过链接分享给她一家店,店名叫“鹿野咖啡研习社”。谷小风一看价格,差点昏过去:“146块一杯,侬要死啊!”不假思索,她迅速敲下一段话:“咖啡卖出拉菲的价,公司里的速溶咖啡喝喝么好来,一个部门都请,我半个月的薪水就没了!算了算了,武威不能屈,我也有尊严。她再当众骂我,我就直接上手掐死她。”

      “侬入职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连老板的喜好都勿了解。邢露多少挑剔啦,星巴克、Costa统统勿喝的,速溶咖啡更看不上眼了。她只点过这家的咖啡,而且只点不加糖的蓝山圆豆,侬要记得,舍不得儿子套不着狼。”杨沃若最后回了一句,“记得帮我也带一杯,巴拿马瑰夏,侬请客。”

      待外卖送来,谷小风端上蓝山圆豆去找邢露,留下约莫二十杯,让同事们自己瓜分。

      刚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杨沃若的老板,运营部的老大老高,也在。

      老高全名高洪南,是个眉慈目蔼、面孔粉白的胖子,见谁都自带三分笑,活脱脱一个“懒度庸人意”的弥勒菩萨。手底下管着百十号人,却不比邢露横眉冷对所有人,他从不用他们叫他老板或者领导,只让叫一声“老高”,说听着亲切。听杨沃若说,老高还多才多艺,曾经年会上,他以一折麒派《斩韩信》艳惊全场。

      老高见谷小风进门,立马笑得眉眼弯弯,对邢露说:“我真不知道最近这么多活都是小风干的,那些人太不像话了!邢总你也消消气,回头我一定严肃批评他们,端正工作态度,顺便告诉方总,请他马上给小风转正,加工资,加工资。”

      “下属失误,就是领导失职,”对方频频示好,邢露却不给一点面子,“君冠不养闲人,你手下那些人要跑不了一线,趁早给我走人。”

      “邢总,你这话说的……你们医学部是大脑,负责指挥,我们运营部是四肢,负责行动,有事情好商好量的,协作才能共赢嘛。”两人都是公司元老,论职位还是平级。老高挨了一呛却不动气,依旧笑呵呵的,“好了好了,你跟小风聊吧,我就不打扰了。”

      擦身而过时,他垂目看了一眼谷小风手里的咖啡,眼底谑意加深:“哎唷,鹿野研习社,小风这是大出血了。”

      谷小风忙说:“新人请客全部门,市场部还有好多,我也请高总一杯。”

      老高摆摆手:“我是粗人,没你们邢总精致讲究,我觉得公司里的麦斯威尔也蛮好。”笑笑,推门走了。

      谷小风听着皮鞋声噔噔远去,才走上前,将咖啡放在了邢露的办公桌上,也不响,只忐忐忑忑地望着她。

      没想到,邢露这回却没光火,不仅没光火,反倒和颜悦色地对她说:“今天下午放你半天假吧。”

      谷小风一愣:“我不需要放假……”

      邢露微微一笑:“你不止今天能放假,明天后天都可以。医学部不要只会跑腿的人,你留在这儿,只会影响其他人工作。”

      谷小风还没离开办公室,就听见“咚”一声,应该是邢露把她送的咖啡扔进了垃圾桶。

      谷小风的一颗心,也随着蓝山圆豆一起跌进谷底。老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可师傅不肯教,她门也摸不着。这下连运营部也去不了了,她只能自己找资料,自己瞎琢磨。谁想到,这一琢磨就闹了乌龙。

      全公司眼下最重要的一个项目就是一款国产PD-1单抗的临床试验服务。PD-1,一种人体免疫抑制分子,可以通过调节免疫系统对人体细胞的反应,从而激活人体自身的免疫系统攻击肿瘤细胞,对包括肝癌、胃癌、肺癌等几乎所有人类已知的癌症类型都有疗效,因此又被医学界称为“肿瘤抗生素”或“抗癌神药”。据传,发现并利用PD-1的机制开发出抗癌药物的几位科学家均有望获得2018年的诺贝尔医学奖,其中就有出生于福建的华人科学家陈列平。

      目前全球范围内,只有两家美国药企巨头成功将PD-1的基础研究完成了商业转化,而包括盛域特瑞利珠单抗在内的中国“抗癌神药”正在自主研发的道路上奋起直追。

      君冠上下都视这个项目为头等大事,尤其是方行野,对赌协议里约定履行的期限就快到了。经过与盛域方来来往往两个多月的谈判,总算达成了一致——一般的临研合同都是里程碑付款,即“干到哪步拿哪步的钱”,但君冠的合同条款不一样,签约就能获得一笔相当不菲的预付款。合同拟定之后,抄送了两家公司的主要部门。谷小风原本只是抱着自己给自己找活的心态,想看看能不能通过专业的临床知识帮助外行的财法部门规避合同陷阱,不料二十几页的合同认真看下来,还真有不少发现——合同细节对甲乙双方都有不利之处,不是君冠报呈盛域的服务费前后逻辑不一致,存在重复收费的可能;就是盛域给君冠的单个工作时限过于苛刻,根本完不成。

      杂活干得多了,不会作诗也会吟,谷小风将合同从头到尾改了一遍,然后信心满满地敲开了邢总监的办公室大门,向她呈上了一份已经批红标注的合同修改稿。

      邢露随手翻了两页,就将这本厚厚的复印件扔向一边,她强调这是两家公司财法都没有异议的合同,谷小风这么逐字逐句的核对、逐条逐款的修改根本毫无意义。

      “财法没异议,可能是因为他们看不懂这么多医学术语,可合同里有很多逻辑前后不一致的地方,比如这里,”谷小风从邢露的办公桌上拿起复印件,试图指给对方看,“这个中国临床肿瘤学会的新药研讨年会是一场线下会议,但后续写到如果因特殊情况不能举办,将改为线上会议,其服务成本就是完全不同的,诸如这样的替代业务重复收费的还有好几处……还有这里,事实上Ⅲ期试验并不一定会察看上千份患者的肿瘤影像学资料,可以加一句‘实报实销’——”

      “谷小风,我提醒你,”邢露有点不耐烦了,敲着大理石桌面提醒,“你是君冠的员工,不是盛域的。”

      “我正要说,合同里单个项目的工时也定得不合理,比如撰写研究方案,包括前期拜访研究者、召开研讨会、查阅翻译资料、以及根据申办方或伦理委员会的意见改稿……只给七个工作日完成以上全部工作,根本来不及,这些工时的不合理压缩只能造成两个结果——或者严重超时,面临赔款;或者项目质量失控,最后又花大量的时间精力重新整改。”

      恰巧另一个同事此时进门向邢总监汇报工作,邢露从笔记本后一抬头,对那人说:“安迪,给我们全组唯一一个本科生科普一下,什么是PD-1?”

      这个叫安迪的小伙儿噗嗤笑了,笑得脸长似驴,很不友善。他是医学部的骨干之一,也是邢露从爱狄康离职后一起带来君冠的团队成员,年纪轻轻就履历丰富颇受拔擢,自然眼高于顶,谁也瞧不上。谷小风这回有备而来,抢答说:“我做过功课,我知道什么是PD-1。”

      “你做过功课?那我问你,你对申办方盛域了解多少?对它的竞争对手又了解多少?”邢露对谷小风的“功课”嗤之以鼻,接连发问,“你知道总共多少家内资药企已经投入了PD-1研发?你知道它们的项目进展吗?知道它们各自的适应症吗?你知不知道哪家的PD-1抗体距离上市最接近,又知不知道哪家已经成功出售其抗体的海外权益?”

      一通不带停顿的连珠炮,谷小风完全招架不了。

      “这些都不知道,你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做过功课?”邢露居然笑了。

      谷小风低下头。她悲观地意识到,无论自己多么努力总是差上一步,这个女人似乎永远无法被取悦。

      安迪这时说:“一般情况都是公司先垫付,事后再与申办方结算,像盛域这样先付款的很难得,何况还是这么大额的一个合同。盛域自己就有医学事务团队,还有那么多CRO公司虎视眈眈,如果这笔最后没签成,君冠的损失不可估量。”

      邢露补充说:“这个节骨眼上不能也不允许节外生枝,对盛域这样的公司来说,这点钱是九牛一毛,而君冠要做的,就是全部门天天通宵也得把所有工作按时完成。”最后,她以一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目光扫她一眼,淡淡地说,“我看你还是放假吧。”

      谷小风悻悻退出了老板的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盯着那份修改过的合同直愣神,标红处密密麻麻,像皮肤上的片片疹斑,难看,刺眼。

      手机适时响了。谷小风拿起一看,竟是廖企之主动给她发消息,说自己在新天地那边开了一家甜品店,想请她尝一尝他拿手的可露丽。

      谷小风眼下哪有吃蛋糕的心情,直戳戳地回复:不去了。

      话一出口又后悔,别人好心替你解决了捅出的娄子,你却视之为驴肝肺,未免有过河拆桥之嫌。倒是对面的廖大老板一点不介怀,仍是很温和客气地发来一条:有时间咱们再约,新工作也不用太拼,注意劳逸结合。

      回家之后,谷小风为自己泡了一杯特浓咖啡,准备查漏补缺,狠狠熬它一个大夜。正翻滚着网页,突然就想到了祝银川。身为肿瘤内科的临床医生,显然比常人更了解这种新型的抗癌武器。

      一个电话拨过去,很快就被接了起来。谷小风不愿当电灯泡,多问了一句:“这会儿温颀不在你家?”

      “她已经找到新房子了。”祝银川的声音在笑,听他报喜说,温颀接到了猎头的电话,已经成功通过了盛域的面试。

      “这就好。”谷小风暗吁一口气,把这场谈话引入正题。

      普仁医院的肿瘤中心闻名全国,祝银川温柔细心,言无不尽。邢露的问题有了正确答案,可谷小风却更不舒坦了。她意识到,集采政策加速,研发“抗癌神药”这样的创新药对一家内资药企意义非凡。然而君冠为竞标竟虚报承诺,即使最终侥幸完成,项目质量也很难保证不出问题,反倒可能耽搁特瑞利珠单抗的审批上市。

      谷小风不是刚毕业的菜鸟,晓得越级汇报乃职场大忌,但出于对廖企之的感激与对自己工作的负责,她仍决定赌一把。她写了一封邮件,态度诚恳,言辞殷切,说了些“修改合同细节耽搁不了多少时间,反倒能展现一家乙方公司的专业负责,从而与战略伙伴合作共赢”之类的漂亮话,还自以为体贴地提出一个解决办法:可以先以纠正重复收费的条款为由向盛域卖个好,再讨价还价,争取对项目负责的合理工时。

      附上了这份自己修改并标红批注了的新合同,正式发给邢露,一并抄送了给了方行野。她想,以方行野之聪明,自然会懂得权衡利弊,作出正确选择。

      然而,两封邮件同时石沉大海,尽管都标示为了“已读”,却迟迟没来回复。

      领导们一直没动静,谷小风的心忐忑不定,邢露若为这邮件大动肝火倒也情有可原,可不至于两个人都一声不吭。临近下班时分,一个男人突然径直穿过医学部所在的大办公区,当着二十来号员工的面,伸手敲了敲她的办公桌面。

      “你跟我来。”方行野说。

      两人一路无话,谷小风被直接带去了地下停车场,停在一辆黑色奔驰前。方行野拉开车门,用目光示意她:上车。

      “去哪儿?”谷小风犹犹豫豫。

      “到地方你就知道了。”方行野卖了个关子。见谷小风仍不动,又笑笑,弓腰伸手,相当绅士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下午四五点钟,天空依旧一碧千里。方行野贴心地取了瓶水递给谷小风,问她:“空调再低一点?”

      “不用了。”谷小风接过水,却不拧开,“方总,麻烦你以后别在公司里表现得太随意,老板的特殊关照让一个新人很难自处的。”

      “我关照你了吗?”方行野目光不离前方,笑笑,“我如果关照你,你就不会闲到盯着一份合同不放了。”

      “我一个药圈新人,除了用这种笨法子来向老板表忠心、展诚意,难不成还能指望自己研发出一款神药吗?”谷小风一直不知合同之事下文如何,想了想,小心地问了声,“跟盛域的合作不会黄了吧?”

      “刚刚签了。就按你的修改版签的,既没多占盛域的便宜,工作时限也放宽了。”方行野转了一把方向盘,奔驰四平八稳地拐了个弯,他突然笑出一声,“再晚签几天,我可能就得向资方赔付一部分股权,然后被公司借此机会扫地出门了。”

      谷小风没想到这份合同背后还有这些牵连,半晌说不出话。

      方行野依然目视前方,好一会儿才说:“大行不顾细谨,你太较真了。”

      谷小风立即反驳:“我倒觉得是‘细节决定成败’。”

      方行野不置可否地又笑一声,从手套箱里取出一个药盒,随手抛给对方:“你看看这个。”

      一只简洁大气的白色药盒,上书排排暗蓝色的英文,谷小风这两天已经把“抗癌神药”的相关资料研究透了,所以一眼认了出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PD-1抗体药“K药”,适应症主要是癌症晚期患者,尤其在肺癌领域独占鳌头,一经上市就被整个医学界誉为人类攻克癌症的曙光。

      同行一路,身为老板的方行野开始出考题了:“美国人把这个药叫作‘吉米·卡特药’,你知道为什么吗?”

      “美国第39任总统吉米·卡特90岁高龄不幸得了黑色素瘤,而且发现时已经转移到了大脑,按照以往的临床经验应该活不过半年,但用K药结合放疗治疗5个月后竟完全好转,全身肿瘤消失……”谷小风知道这个故事,却不解对方这么问的意思,只说,“不过现在还没有正式的五年生存数据,所以所谓的‘抗癌神药’到底是一种商业噱头,还是真的确有神效,还不好说。”

      “老人家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方行野大笑一声,似乎还挺认可这个回答,“不过,生物科学从业者就该有这样严谨专业的质疑态度。”

      谷小风取出药盒里的注射剂看了看,100mg/4ml的规格,跟瓶眼药水差不多,然而就是这么瓶眼药水大小的新药,美国售价4800美元,折合人民币三万多,比黄金还贵。她问:“这药还没在国内获批上市吧?”

      “这是我从香港买的,比美国当地买便宜点,但也要两万多。”

      “根据FDA的给药方案,每三周静脉输注一次200mg剂量,”谷小风快速在心里算了笔账,不由蹙了蹙眉,“一个癌症家庭一年至少得花费100万,前提还是能买得到。”

      “连给药方案都了解?”像初学者考出了高分,方行野转脸看了谷小风一眼,目露惊喜之色,“看来你背后有军师。”

      军师自然就是祝银川,但这会儿不是闲聊的时候,谷小风继续说:“听说,O药这个月就会在国内上市,K药申报得晚,可能慢一点,但今年下半年也一定会上市。”

      方行野“嗯”一声,又问:“那你的军师有没有告诉你,中国是世界第一的癌症大国?”

      “既然中国人口世界排名第一,”谷小风想当然地回答,“那相应的,癌症患者数量自然也是第一。”

      “不止是癌症患者的总数量,每年新发癌症病例和死亡率也是世界第一,根据世界卫生组织发布的数据显示,去年全球1800多万癌症新增病例中,中国超380万例,960万癌症死亡病例中,中国近230万例。这个数据还可以再骇人、直观一点,就是平均每分钟有7个中国人确诊癌症,有5个中国人死于癌症。”

      方行野沉默一下,这份沉默因可怕的数据显得沉重,然后他说下去:“去年O药全球销售超过53亿美元,K药全球销售超过35亿美元,这还是没有登陆中国市场的销售成绩,一旦打开全球第一的癌症患者市场,这么大一块蛋糕就全被美国企业瓜分了。”

      人命关天,全以利益衡量未免冷血,谷小风那点医者的济世情怀又别别扭扭地冒头了,冷声道:“我不喜欢这个说法。”

      方行野再次大笑,像是很为这种稚气执拗感到好笑。

      “目前国内不少制药企业都已经布局了PD-1的研发,盛域起步晚了,但船大不怕浪高,毕竟是国内创新药的龙头老大,光是这么多年积累的经验与人脉,在生物免疫方面也当有所表现。如果能够帮助盛域将国产PD-1抢先做上市,一定会迅速打响君冠在全行业内的知名度。”停顿一下,方行野侧目看了谷小风一眼,认真地说,“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我对人,对事,都这个态度。”

      这话够一个新人嚼味的,谷小风不响了。一片夏日热辣的阳光中,奔驰继续往前疾驰,静默地穿过一条长街之后,倏地拐弯,又渐渐缓下来。她猛一抬头,发现目的地是新天地,不禁又问:“你到底要带我去见谁?”

      方行野依然神神秘秘,只说:“到了。”

      跟着方行野下了车,又随他一起走向了街边一家貌似是新开的西餐厅,谷小风抬头望了一眼门头上的花体英文“Pharos”,心头一紧,一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果然,一进门,就看见全开放式的厨房后面站着一个老熟人,廖企之。

      灯塔餐厅的整体基调是一种剔透的暗茶色,有点像法式甜品上常见的焦糖外壳,搭配乳色系的桌椅,简约又优雅。墙上的浮雕、壁画,桌上的花瓶、蜡盏都精致考究,尤其是一些水晶摆件,灯下光彩耀目。

      廖老板今天的穿着十分休闲,一件简单的白衬衣,袖子随意挽起两折,腰间束着一条黑色的厨房围裙。看上去,他已经准备好了要露一手。

      可能是还未正式营业,四方空间没有外人,除了正在吧台后忙碌的廖企之,店内只有一个大厨模样的老外,还有一个助理模样的年轻人。年轻人一见他们进门便迎了过来,很谦卑地朝方行野低了低头,喊他一声:“方总,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得有几年了吧?”方行野也冲那年轻人点点头,又扭头将他介绍给谷小风,“这是廖总的助理,小赵。”

      谷小风第一反应:“你们居然认识?”不过她很快想起来,她跟方行野初识于盛域团建的那艘邮轮,他们认识是理所当然的。

      “不单单是认识,我跟廖总的渊源简直太深了。”方行野绅士地替谷小风拉开椅子,微笑着朝灶前的廖企之喊上一声,“廖总,我替你把人带来了。”

      “小风来了,随意坐。”廖企之用温和又亲切的目光示意谷小风落座,又把注意力投向手中的甜点,“法国太远了,我等不及要小风尝尝我的手艺,这一想,不如就开这么一家店,随时都可以大饱口福。”

      廖企之身边还站着一个隆鼻深目的白人老外,长着一把灰白相杂的大胡子,听小赵介绍说,白胡子老外叫安托万,曾是法国里昂一家老牌米其林餐厅的主厨,因为跟廖企之私交甚笃,所以不远万里地来中国掌勺了。

      谷小风找了个离开放式厨房较近的位置坐下,目光穿过长长一排吧台,全凝在了廖企之的手上。廖企之的手指很修长,小臂的肌肉上虬凸着具有力量感的静脉,以他的年纪来看,他的皮肤也算很好,像富有光泽的缎面。这是一双年轻人也罕见的好看的手,以致他烘焙装饰一份甜品就像在打磨一件艺术品。

      廖企之正在为一块巧克力蛋糕做最后的装饰,他先在蛋糕表面细细筛上一层可可粉,再以半剖的樱桃与覆盆子围饰,最后又用竹镊子认认真真地装点上一片片金箔。

      卖相太漂亮了,白胡子老外连连惊叹,叽里呱啦地讲着夹生的中文,还喊谷小风的名字:“风,你看!太棒了,真是太棒了!”

      这夸张的表情与语气简直令谷小风想笑:一块蛋糕而已,至于么。

      “这巧克力淋面静置一夜,口感才好,”小赵笑着说,“我们廖总是处女座,为等你们来,提前两天就开始准备了。”

      什么巧克力还得静置一夜?真讲究。谷小风一直盯着廖企之看,不知怎么就想起家里的老田。老田也是灶台前的常客,但他从不讲究,常常把隔夜剩菜与米饭或者面条倒一起,煮出一大锅热腾腾的汤泡饭或者烂糊面,一家三口就都对付了。

      她头一回觉得,诗里那句“为伊洗手作羹汤”其实是件挺浪漫的事。

      不一会儿,几款法甜作品就送上了餐桌,摆饰得相当精美,味道暂且不论,视觉上的享受已经无与伦比。廖企之见谷小风只看不动,笑着劝她:“赶快尝尝,评评我上回跟你说的,到底托没托大。”

      谷小风挑了一只翠绿可爱的泡芙,一口咬下去,甜度极高,但离奇的不腻。廖企之解释说,很多女孩子嗜甜又怕腻,所以他特意在奶油里加上了青柠的碎果肉。

      祭了五脏庙,话匣子也打开了,四个药圈人士聊得最多的自然是最新的行业动向,以及人人关注的PD-1。

      廖企之说:“药改带来最大的感触,就是药审流程提速了,大大激发了药企的创新主动性。还有很多政策正慢慢落地,海南不就搞了一个‘先行先试’的新政?”

      “你说的是乐城国际医疗先行区?”方行野沉吟一下,继续说,“好像今年□□还给了乐城极简审批权,进口药械进乐城,只要3个工作日。”

      廖企之点点头:“国家新政频出,高调引才,国内经济发展势头也越来越好,大批生物医药人才归国创业,特瑞利珠单抗的主要发明人李明远教授也是其中之一,他已经被聘为盛域的战略委员会委员了。”他转而看向谷小风,对她说:“你刚入行,有机会可以安排你跟他聊聊,一定会大受启发。”

      谷小风正愁没人引路,求之不得,连连点头。

      这时,小赵的手机发出震动声,他拿起手机一看,立即喊道:“廖总,O药批下来了!”

      谷小风也循声去看手机,朋友圈已经被这条新闻刷屏了:6月15日,O药正式被中国药监局批准境内上市,成为国内首个PD-1免疫治疗药物。

      廖企之悠悠喝了口茶:“一个行业经历黄金时代,野蛮生长、无序竞争到最后,一般都只能剩下三到四家翘楚,各行各业几乎都一样。除了已经上市的O药,还有即将上市的K药,国内也已有两款PD-1单抗完成试验,即将离开药审中心。能占领市场的国产PD-1也就三四家,此后再上市的多半就没有机会了。”

      “作为本土研发的1.1类新药,如果临床数据足够漂亮,那么以此申报‘重大专项’拿到特殊审批,就能加快上市。”一款新药上市通常需要三到四年时间,盛域明显落于人后了,但方行野却对此很有信心,“君冠替甲方弯道超车的例子不少,廖总应该也都知道。”

      话赶话到了这里,自然就聊起了特瑞利珠单抗的那份合同,廖企之含笑望着谷小风:“我问你们老板,最后的合同到底谁改的?这人不是初入行的菜鸟,就是一根筋的傻瓜,怎么两边各打五十大板,这么敌我不分呢?你老板跟我说是你,我就明白了。”

      谷小风挺有自知之明:“您是想说,我两样都占了吧?”

      廖企之哈哈一笑,不置可否:“我决定怎么也得请你吃个饭,让你老板一定给我把人带出来。”

      方行野也转脸看了谷小风一眼:“直到廖总让我带你出来,我才知道原来你们早就认识了。”

      不知道是世界太小了,还是药圈太小了,兜兜转转都是熟人。谷小风只好说:“也是刚认识。”

      白胡子大厨开始做菜了,廖企之问罢谷小风喜欢海鲜还是牛排,便用流利的法语交待了大厨几句,又转头对方行野说:“小风是我一个老同学的女儿,我算看着她长大的。当初知道她大学专业是临床医学,还指望过她来盛域工作,没想到却被你截胡了。”

      方行野不喜甜食,从头到尾只喝清咖,他搁下杯子,淡淡地说:“在CRO企业能接触到的项目,无论种类还是数量都远超申办方,对一个新人来说,更利于她积累经验,快速成长。”

      谷小风还纠结着那份合同,忍不住打断两人:“我那份合同真的改得不对吗?”

      廖企之说:“也不对,也对。”

      听来模棱两可,谷小风又问:“怎么说?”

      廖企之说:“君冠上下,包括你的老板在内,想的全是项目速度,只有你,想的是项目质量。其实,在你那份修改版合同传来之前,我已经准备换一家国际大型CRO公司来负责这个项目,他们的专业程度和人才优势完全不是国内小公司能比的。”

      “两说。”这话摆明小瞧了君冠,方行野反应倒快,微微一笑,“那些国际大公司通常都是高度分工、流水线作业,小公司一个CRA能干的活,在大公司里得细化成好几个岗位,大幅增加沟通成本与管理成本不说,还导致临床研究人员只负责自己的环节,但对整体临床方案不够熟悉,从而影响项目质量;而且,由于国情不同,外来的和尚反倒没有本地的和尚好念经,君冠具备的正是那些大企业缺乏的个性化服务与敏捷反应。”

      “小风啊,你看看,你说一句,他至少要反驳你三句,非把你噎回去不可。”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之后,廖企之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方行野,笑着对谷小风说,“你这个老板太滑头,做事目的性太强,现在有你帮我看着他,我就放心了。”

      “怎么滑头?我想听听。”谷小风扭头看一眼方行野,心里倒也认同这个评价。

      “美国某乡村有个穷小子,想去城里找工作,家里老人不同意,他就对老人说,‘我去城里,一定把石油大王洛克菲勒的女儿带回来给你当儿媳妇’,老人想到儿子能当洛克菲勒的女婿,就被说动了。穷小子去了城里,很快找到洛克菲勒,说‘我想娶你的女儿’,洛克菲勒勃然大怒,让他滚出去,他却说‘我是世界银行最年轻的副总裁’,洛克菲勒听罢,觉得门当户对,就同意了这门婚事。又过几天,那小子找到了世界银行总裁,请对方认命他为副总裁,总裁原本不同意,那小子又说‘我是洛克菲勒的女婿’,总裁当然没意见了。”

      这个故事说完,两个男人竟同时放声大笑。谷小风读不懂两人眼神里的枪来剑往,只好陪着一起笑。

      聊罢工作聊生活,一顿气氛还算愉快的晚餐结束,天色已经暗透了。

      方行野滴酒未沾,准备再开车送谷小风回家。临走前,廖企之对他再三交代,谷小风跟他亲侄女也没差,一定要对她多多关照。

      谷小风其实不爱听这话。她虽因温颀的事对廖企之改观不少,但私下与之见面依然令她有种“琵琶抱上别人船”的负疚感,特别是对老田。

      “总算结束了。”她轻轻叹气,对驾驶座上的方行野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好有点心理准备。”

      “你才吓我一跳。”方行野说,“我都不知道你跟廖企之这么熟。”

      “说来话长,”谷小风想了想,补了一句,“其实也不熟。”

      “改天我跟你一起去拜访李教授,”方行野说,“正好可以讨论一下试验方案怎么设计。”

      “不管怎么说,”谷小风这时终于咂摸过味儿来了,凑近去看方行野,她斜斜扬起眼角,毫不掩饰心里那点得意,“虽然我犯颜直谏,惹老板们不高兴了,但终究还是帮上忙了?”

      “准确地说,你这不是帮了我的忙,简直是救了我的命了。”对赌协议若完不成,后果一定相当惨烈。街旁的霓虹灯闪闪烁烁,男人的脸也明明暗暗,“不过你也别太得意,瞎猫碰上死耗子,也就廖总跟你一样,敢跟自己的新药较真。”

      “是是是,老板永远是对的。”谷小风还是想笑。

      “别笑了,好不好?”方行野转头瞪她一眼,结果自己倒没忍住,也笑了。他的牙又齐又白。

      “这个点了,小区里到处停得都是车,你进去容易,出来就难了,”谷小风体贴老板,善解人意地说,“你停路边吧,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但方行野认为一个女孩走夜路不安全,虽然车停在了小区外,人却坚持要送她到楼下。

      其实才晚上九点多钟。对上海这座夜生活丰富、夜生物聚集的城市来说,更深夜半时分,才是一天里真正的好辰光。

      小区有些年纪了。楼房上的墙皮剥落得差不多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墙一墙的爬山虎,铺天盖地,直蹿楼顶。方行野说:“你们小区外面看着老旧,里面倒不错。”

      “上海最早一批的商品房。”谷小风说。

      “那年代没人买房,你家里人倒挺有远见的。”

      “全靠我妈。她拿单位分的小房子置换的,一千多的工资还八百多的贷款,没还多久还赶上了4050下岗大潮。那会儿我爸妈都下岗了,我爸是个工厂老师,自认是个知识分子,拉不下脸去当保安,没干几天就又失业了。还是我妈靠着白天站柜台、晚上摆地摊,才把这笔钱还上的。她卖的衣服手套围巾都是她整宿整宿自己织的,我还记得每个月13号是银行卡扣款的日子,每当那个时间来临,她的心情都不会好。”

      “我们父母那辈人,出生便遭遇了自然灾害,少年经历□□,青年又得‘上山下乡’,好容易人到中年,又因为国企改制不得不下岗再就业。比起他们,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我们真的太幸运了。”方行野由衷地说,“你妈身为一个女性,独自撑起一个家,实在了不起。”

      “是了不起,”谷小风却仍叹气,“就是强势、专制、蛮不讲理,天天请我‘吃生活’。”

      “为什么请侬‘吃生活’?”方行野笑着问,“侬上房揭瓦了?”

      “还不如上房揭瓦呢!我小时候喜欢跳舞,长大些喜欢写小说,可所有这些美丽又不太切合实际的梦想都被我妈扼杀了。”谷小风承认自己三分钟热度,但依然打心底埋怨母亲,“她认定这些我都干不成,可她却从没看过我的小说,也从没看过我跳舞。”

      “西方有句谚语,说要了解一个女人,不妨先认识她的母亲。这话不一定对,但也有一定的代表性,很多家庭中,女儿一方面会反抗专制霸道的母亲,一方面也会潜移默化地受她影响,继承她的专制与霸道。”方行野停下脚步,认认真真地看了谷小风一眼,“但很奇怪,我在你的身上看不到一点这样的影子,你跟你口中的妈妈居然完全不像。”

      “因为在成长过程中,我无数次地提醒自己,一定不要变成这个让我讨厌的样子。”谷小风自嘲地笑笑,“但也可能矫枉过正了。我从小看我爸被我妈非打即骂,因此总是很容易对‘弱者’滋生怜悯之情并且付诸一些不理智的行动,说好听点是富有同理心,其实就是敏感、冲动、玻璃心,这也是我在职场上的弱点,我已经吃过苦头了。”

      “你是说你跟林伟江的那件事情?”方行野问。

      “原本我可以忍,也应当忍,但我一想到这人道貌岸然,祸害了不止一个小姑娘,就怎么也忍不住。”谷小风勿想再提不开心的事体,反问方行野,“你呢?你的家人呢?”

      “没什么好说的,”方行野笑笑,也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两个人又并肩走了一段路,三只野猫蹲在草丛里,一见谷小风就蹿出来,朝她喵喵叫唤。谷小风喊了一声“等等”,径自停下来,从包里掏出一罐猫粮,用广告纸将猫粮匀分成三摊。

      方行野一直垂目望着谷小风。他看见她蹲在地上,托着腮,笑眯眯地望着三只猫咪,耐心地等着它们全部吃完,又将地上收拾干净了。全程约莫十来分钟,完成之后,谷小风仰脸看看方行野,解释道:“三号门的阿叔最讨厌别人喂猫,勿弄清爽,要骂三门的。”

      “流浪猫那么多,你再心软,也喂不过来的。”

      “我说过这就是我的弱点嘛,”谷小风伶牙俐齿,振振有词,“再说这跟当医生一个道理,病人那么多,治不过来的,但能治一个是一个。我进医学院上的第一节课,就听我们老师说,‘无恒德者,不可以作医。’你不也是医学生?你们老师没教过你这句话?”

      “你们老师这么有情怀?”方行野笑了,“我们老师只说过‘人处疾则贵医’,病人都等着你救命,所以学医很能挣钱。”

      谷小风撇撇嘴,又骂一声“资本家”。

      两个人不痛不痒地争了两句,转眼就到她家楼下了。四目相对,还没互相道别,方行野突然开口道:“时间还早,不请我上楼坐坐?”

      “不了,我跟我爸妈住。”“上楼坐坐”这句潜台词,通常是男女相悦的前奏。但谷小风没接这茬。一来家里真的有人,二来大学时的温颀就身体力行地教过她们,女孩子是必须拿拿劲的。

      “那就道别了?”男人望着她,一双眼睛施着技巧,雾蒙蒙的。

      六月的夜空是一种静谧又深邃的蓝,如一泓湖水,繁星点点,亦如沦涟阵阵。如此星辰如此夜,怎么回答都煞风景,谷小风不知怎么办才好。

      忽然,一阵妖风来得蹊跷,一只硕大的雪白的胸罩从天上忽忽悠悠地飘了下来,恰巧落在两人中间。谷小风仰望楼上,只见三楼阿姨探出头来,冲她喊:“小风啊,帮阿姨把胸罩拾上来,好伐?”

      谷小风尴尬地“嗳”了一声,拾起胸罩,背手藏在身后。

      “好了,我走了,你早点休息。”方行野笑笑,转身欲去。

      “等等,”敏锐的第六感告诉她,廖企之跟方行野的关系不一般,她好奇了一晚上,终于有机会提问,“你跟廖企之到底什么关系?你们看上去不仅仅是前老板和他的员工。”

      “说来话长,不过我可以长话短说。”方行野停顿一下,淡淡道,“他是我的老丈人,在我还没跟他女儿离婚前。”

      这回真的走了,只剩谷小风怔在原地。

      晚些时候,谷小风回到家中,看见老田正弓着腰在擦沙发上的凉席,偌大的啤酒肚随他动作耷拉着,晃动着,后背汗涔涔的,洇湿了一大片。打从她记事起,家里三间房,一间是谷雨的,一间是她自己的,一间被谷雨改造成了她的学习室,只有老田一年四季只能睡客厅,冬天在沙发上铺一条棉花胎,夏天就铺凉席,一宿一宿地蜷着过了。

      听见女儿进门的声音,老田乐呵呵地扔下手里的湿毛巾,“小风回来了,吃饭了吗?爸给你做。”

      “吃了回来的,还给你们带了一些点心。”谷小风将甜品盒递给母亲。专门定制的西饼盒,茶色底烫银,还有“灯塔餐厅”的英文logo,相当精美。

      打开盒子取出一块蛋糕,谷雨一口咬掉半块,居然破天荒地不嫌甜也不嫌腻,说:“蛋糕味道蛮好额,哪儿买的?”

      “新天地那边新开的一家甜点店。”谷小风不肯细说,反问母亲,“你晓得廖企之女儿的事体吗,听说离婚了?”

      “结婚离婚好几趟了,趟趟都不如意。”谷雨逮着机会就催婚,嗔怪道,“侬年纪不小了,别人家的事情管得起劲,对自己的个人问题倒一点不上心。”

      老田见老婆又要弹老调,赶忙打岔:“还有哪里要擦要洗,请领导指示。”

      谷雨满意地品尝蛋糕,鼻子里哼一声,难得不挑剔。

      “总算可以休息了。”老田也满意,一屁股坐进沙发,手指动两下,手机里便又传出“瞿瞿瞿”的虫鸣声。谷小风把头凑上去,问老田:“夏天也有斗蟋蟀的?”

      “夏天也斗,就是斗得不多,也不狠。不过,你别看它是只‘烂衣’,实则凶得勿得了,也是连胜将军哩!”老田扭头看看女儿,问她,“侬晓得,什么时候的蟋蟀斗性最强吗?”

      谷小风摇摇头。

      “英雄本色,好色的色,人跟虫子都一样,当然是想抱美人归的时候,斗性最强咯!真懂蟋蟀的人都晓得这样一个技巧,蟋蟀开斗前,一定要在雄虫的盆里先放一只雌虫,让雌虫撩得雄虫□□中烧、心痒难耐,然后在‘上弓’的前一刻将两虫隔开,再马上将雄虫放进斗盆。这时两只雄虫就会为了争夺配偶权,疯狂咬斗,不残不休!”难得女儿对他的爱好感兴趣,老田讲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这就跟人类当中的男女相悦是一样的,眼里揉不进沙,一旦晓得心上人还有第三者,一定苦闷、难受,要发泄,要撕斗……”

      谷小风今晚确实莫名的苦闷、难受,想发泄,想撕斗,只好跟着老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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