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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 ...

  •   引子

      都说1994年是个神奇的年份。

      这一年,大洋彼岸的肖申克里有人越狱成功,阿甘捧着盒巧克力实现了“美国梦”,比尔·盖茨即将荣登世界首富,巴乔却踢飞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点球……一种充斥智谋与主见的、自我实现的必备力量在全世界范围内四处破土,当然中国人民也没闲着,以“魔岩三杰”为代表的内地摇滚乐强势绽放、震撼世界的三峡工程正式动工、□□作出了《关于进一步深化对外贸易体制改革的决定》,令无数跃跃良久的年轻人准备下海淘金……

      一切野蛮、蓬勃得濒于失序,似乎都与20岁的顾蛮生没有干系。他已经蹬着他的凤凰牌二八大杠,在路上奔波了一个多小时。春节之后,乍暖还寒时候,一场茸茸小雨刚刚洗遍城市,二八大杠的车轮碾过一路坑坑洼洼的水塘子,最后停在了门罗坊前。

      门罗坊位于汉海市上只角,是由四十几栋美式小联排构成的高级弄堂,这个年代罕见的红瓦白墙、疏林草地,鹤立于一片灰扑扑的棚户区中,显得格外恢弘洋气。

      上只角,意谓有钱人住的地方,所以外头人都说住门罗坊的不是豪绅富贾,就是专家教授。这话顾蛮生信了一半。他认识门罗坊里一个叫曲知舟的男人,就是市邮电研究所的总工程师,国内邮电系统著名专家,获得过全国科学大会奖,还受过主席接见。

      顾蛮生这个尚待孵化的毛头小子,有幸结识这么一位享誉全国的大人物,完全归于对方有个人见人爱的漂亮女儿,名叫曲夏晚。

      曲夏晚到底多招人爱?她十三四岁的时候,便初乱长安蜂蝶,待过了二十,追求者更是络绎不绝,出入门罗坊必经的那条石板路上有个深坑,据说就是被曲夏晚的追求者们踏出来的。

      这时候全国粮票刚刚退出历史舞台,中国人民的米袋子、菜篮子都开始无节制地满了起来。饱暖思□□,顾蛮生也不能免俗地被勾动了这方面的心思。自打在校园的樱花树下对曲夏晚一见钟情,他便趁着寒假,时不时起早贪黑地前来门罗坊报道——每回也必不走正门,只翻窗子来去。

      在曲夏晚一众追求者中,顾蛮生外貌优势明显,一米八六的个头,鼻梁又挺又直,嘴唇有棱有型,尤其一双眼睛太曼妙,总令人疑心他正有意勾挑,四送秋波。曲夏晚似乎也对顾蛮生颇有好感,与他一起肩并肩地看过电影,手牵手地逛过公园,还坐过他那辆二八大杠的车后座,在弄堂口或校园间都留下过一抹长发飘飘、白裙猎猎的倩影。

      但家里人一直反对曲夏晚把顾蛮生当结婚对象。曲母不止一次告诫女儿,顾蛮生这人风一阵火一阵,一颗心总飘忽在很高的地方,不踏实。

      此刻,顾蛮生蹬车蹬得浑身发热,脱下了厚实外套,身上只留一件白衬衣,汗水依稀沁透后背。他将装着油墩子与糖炒栗子的塑料袋提手叼进嘴里,利索地踩着爬满藤蔓月季的花架,爬上了三层楼高的美式小别墅。

      顾蛮生人在窗外,透过粉白相间的窗帘往里瞧了瞧,便曲起手指,扣响了曲夏晚卧室的窗玻璃。

      油墩子与糖炒栗子都是曲夏晚爱吃的。汉海市最好吃的油墩子在西浦,最好吃的糖炒栗子在北街,顾蛮生不辞辛劳地在两个地方跑了个来回,花了两个多小时。曲夏晚见了他却不让进屋,只隔着窗户道:“我爸在家呢。”

      “你爸在?那敢情好,我正巧要跟他谈谈。”顾蛮生将糖炒栗子搁在窗台上,随手摘了窗边一朵月季,笑着嗅一嗅,便插在了自己的衬衣口袋里。初春季节,月季花芽刚刚萌动,偶有一朵半开半抿的,好似新郎胸花一般,格外殷红可爱。顾蛮生以一种韵味十足的戏曲念白风格道,“非是某家来掳抢,你自己的女儿选才郎。姻缘已定不多讲,今晚花轿娶新娘。”

      “呸,不要脸。”曲夏晚乐在心里却佯作生气,板下脸道,“谁是你的新娘?”

      “我也没说要娶你啊,这是京剧《桃花村》里的戏词,唱的是桃花山寨主周通抢亲。”顾蛮生小时候跟着住隔壁的一个票友学过戏,所以行腔、吐字有模有样,几可乱真于名家。他打小喜欢京剧里一张张浓墨重彩的花脸,总想着人这一辈子也得活得那么夸张而鲜艳。像被这段戏词招来了兴致,他还真把自己当成了活土匪、山大王,自说自话地就推开窗子,爬进了曲夏晚的卧室内。

      “你跟我爸能有什么事情要谈?”曲夏晚垂眸,看了看顾蛮生胸口那枝红色月季。

      “两院合并,你爸不是就快变成我们学校的教授了么,我想提前拍拍他老人家的马屁,请他到时候别老点我的名,挂我的科。”顾蛮生睃了曲夏晚一眼,嘴角坏模坏样地勾起来,“怎么着,我这不是来抢亲,你瞧着还挺失望啊。”

      “你这样没正没经的,还嫌我爸妈对你偏见不够大?”曲夏晚没崩住一张生气的脸,自己倒笑了,“我爸这会儿还不在。但家里来客人了,他一会儿就得回来,你还是先走吧。”

      顾蛮生脑袋转得快,眯着眼睛怀疑道:“你爸妈都不在,这客人是冲谁来的?”

      果然疑心得没错。情敌更比冤家路窄,他还没走,那人倒自己进屋了。顾蛮生循声抬头,看见了一张方头阔腮的男性面孔,模样还算周正,只是立在中庭的鼻子不够挺拔,嘴又显小,便显得五官凑作一堆,难免拥挤。

      来人叫刘岳,曾是曲父曲知舟的一个学生,两年前成立了一家叫众声的寻呼台,发展势头迅猛,如今已稳居汉海市内行业老大的位置。他也趁着春节假期常往门罗坊跑,说是来拜访师父师母,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就是奔着曲夏晚来的。

      这心思曲夏晚也知道,但知道只当不知道。曲母倒是没少拿刘岳与顾蛮生放在一起比较,她认为虽然刘岳虽长得不如顾蛮生精神,但却胜在勤奋踏实,事业也好。曲夏晚多多少少受了母亲影响,所以面上不动声色,心中一杆天平秤却左起右伏,一直也没静下来。

      “人家是来看我爸妈的。”见刘岳已经推门进来,曲夏晚小声附耳警告顾蛮生,别乱说话。

      刘岳也刚来不久,听见人声就自己进来了,牛皮公文包还夹在腋下,没来得及放下。他人生得矮,厚底的皮鞋擦得锃亮,一身宝蓝色的西服特别亮眼。在不久前落幕的春晚上,“央视一哥”程前就是这么穿的,与一袭露背无袖红旗袍的倪萍站在一起,简直养眼得没了边。所以春晚之后,满大街都是全身宝蓝的小伙儿,仿佛一只只还没骚动又渴望骚动的大茄子。

      顾蛮生注意到,刘岳西装扣子没扣,可能这么穿更显潇洒,也可能只是为了显摆他的BB机。BB机用一条闪亮的银链子系着,外头裹着黑色的皮质机套,这么别在腰间,很容易就攫住旁人的视线。

      刘岳进门后一双眼睛就一直不打弯地落在顾蛮生脸上,见屋里的两人郎才女貌俨然相配,脸色就不太好看。曲夏晚正犹豫着该怎么跟刘岳介绍,顾蛮生倒很热情地自己迎了上去。他堆着浮夸的假笑,双手握住了刘岳的手,跟领导接见同志一般用力上下晃动:“表姐夫,你是我表姐夫吧?”

      “不、不是……”刘岳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唬住了,“你是?”

      “我是你表弟啊,”生怕对方不信,顾蛮生很自然地又补了一句,“我这人天生散漫,不讨我舅这老古板的喜欢,所以每回来找我表姐,从来不敢走正门。”

      “曲老师是挺严格。”刘岳估摸信了他的胡扯,脸色由阴转晴,笑着自报了家门。

      刘岳是来送东西的。他说知道曲知舟在外工作经常一去一两个月,跟家里联络不方便,所以特地给他还有曲夏晚,各送一只BB机过来。

      BB机是这年头的时髦货,学名无线寻呼机,又被一些社会上的二流子称作“泡妞神器”,谁能把它挎在腰里,走路都比别人趾高气扬。但顾蛮生没觉得自己的油墩子矮人一等,他想,不就是“电蛐蛐”么?这玩意儿最多再火三年,这种不怎么便利的单向沟通,早晚是要被时代淘汰的。

      曲夏晚不好意思收这么贵重的礼物,前前后后已经推辞过好几次了,但刘岳送礼心切,把两只BB机从公文包里拿出来,一个劲地把往她手里塞。他特别骄傲地说,再过几年,寻呼行业会发展得更好,众声的寻呼业务更会遍布全中国。说着又往顾蛮生的腰上睨了一眼,笑着问:“小表弟不给自己配一只?等到人人手头一只BB机的时候,你就落伍啦。”

      “早赶不上队伍了,他这人土在骨子里,朽木雕不了。”曲夏晚有心硌硬顾蛮生,接下刘岳的BB机,跟着对方一起笑他,嘻嘻哈哈的。

      顾蛮生岂肯吃闷亏,见刘岳腾出双手,就把刚才放窗台上的油墩子与糖炒栗子塞到了刘岳手里。

      一下被抹了满手的油,刘岳诧异道:“这是?”

      顾蛮生说:“都是我表姐最爱吃的东西,西浦的油墩子,北街的糖炒栗子。”

      嫌这两样东西不上台面,曲夏晚红了脸:“胡说,我什么时候喜欢吃这些了?”

      顾蛮生不理她,只凝神注视刘岳,一脸真诚地嘱咐道:“表姐夫,你以后好好劝劝我表姐,油墩子还行,糖炒栗子可真不能吃了。”

      “为什么?”刘岳不解。

      “我表姐肠胃不好,二两栗子一串屁,这么一大袋子吃下去……”顾蛮生入戏得快,拿眼梢睨了睨曲夏晚,便以手掩住鼻梁,作味臭难忍之状。

      “你才放屁呢!你满嘴放屁!”仙女儿哪能放屁,曲夏晚气得连挥粉拳,当场就把顾蛮生往窗外哄,“你快走吧,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好好好,我这就走。”顾蛮生爬出窗外,站在不锈钢花架上,又仰起脸,冲窗前袅袅立着的佳人语重心长道,“表姐,放出来的屁也别浪费,我诚恳地建议你拿个塑料袋把它们兜好,以后再碰见那类夸夸其谈、欺诱民女的坏分子,就拿出来蹦他一脸——”

      顾蛮生听不得刘岳刚才显摆自己的事业,更不满这俩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没想到曲夏晚听不下去他的指桑骂槐,拿起浇花的喷壶,一接盖子,兜头浇了过来。一旁的刘岳被吓了一大跳,当事人顾蛮生却放声大笑,一抹脸上的水珠道:“凉快,再来。”

      “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有病。”曲夏晚搭着刘岳的胳膊往外走,“我爸马上回来了,我们出去等他吧。”

      顾蛮生踩着花架又爬下楼的时候,刘岳的公文包里突然传出一阵短促活泼的铃声。他抬起头,看见对方从里头摸出一件东西,十分小心。

      一只大哥大。

      以前顾蛮生只在报上见过,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近距离看见移动电话。

      刘岳掏出来的是第一款进入中国的移动电话,好像叫什么爱立信,黑色的直板机身非常笨重,像在砖头上安装了天线。刘岳接起电话,惜字如金地说了两句。这年头大哥大比BB机还稀罕,一旁的曲夏晚一直一眼不眨地望着他,眼底流露出的尽是向往之色。

      顾蛮生已经完全顾不上吃味儿了。他落在地上,仰头望着月季花架后的刘岳与他手中的大哥大,只感胸中热血翻涌,如豕突如狼奔,所有的狼狈与憾恨瞬间都被另一种情绪取代了。

      顾蛮生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1994年。

      冥冥之中似有天意,二十多年后,他回忆不起那年的巴乔、阿甘与肖申克,只记得自己当时看见了潮流裹挟中的一种崭新可能,像春水东去、行星聚拢,它发乎一个人的手掌之间,即将摧枯拉朽地到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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