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3 ...

  •   欧城在运输公司的工作很单调,薪水勉强够吃住,好在并没有人真正认识他,暂时一切平安。
      一个月来,蛰伏在破败的城中村里,为一家小的运输公司开货车,日子看似已经没了波澜。除了房东,他几乎没有开口和别人讲过话。就像在泰国为了谋生而打泰拳一样,现在的欧城需要忍受爬满老鼠蟑螂的小房子,每天开着溢满汽油味道的旧车在城市的五脏六腑飞奔,换来他并不渴求的那点钞票。他知道自己在忍耐或是等待什么。也许永远都等不来了。世事多苦,活着总该活着。
      临近圣诞节的一天下午,欧城开着货车去给一家超市送货。回来的时候,他路过珞合路的十字路口,等红灯的间隙,他想起了“绝伦花艺”。于是他将车子开上了右行道,在那家花店前面停了下来。
      店门口已经挂上了圣诞老人的头像。欧城信步走进去,老板娘立刻迎上来问:“先生要买花吗?送什么人呢?”
      欧城四处环顾了一下,店里除了老板娘,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忙着给玫瑰花剪枝。店门口的那个告示牌上写着一则招聘启事:诚聘运花工一名,待遇从优。他立刻想起骑着三轮车运花的米凉,她在一个月前还在这里打工。
      “老板,以前帮你运花的那个女孩子呢?”他问道。
      “哦,她已经走了。”
      “为什么?”
      “她做错事情,当然就辞了她呗。”
      “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子。”他像是自言自语。
      老板娘叹了口气,“就是耳朵不好。她有时候听不见声音。她还帮我收错了一次钱。”
      老板娘嘀咕了两句,就去招呼其他客人了。欧城觉得心里好像掉进了一个什么东西,晃了晃,又漏掉了。他在门口站了几秒钟,才转身出去。
      那么现在她应该已经离开本城了吧,那个四处游历寻找自己孩子的年轻母亲。
      欧城靠在车门上拿出一支烟来点燃。抽到一半,一阵眩晕的钝痛从脚跟窜上额头,短短几秒,手心已经渗出汗珠。他深吸一口气,手心兀自滚烫。他只好打开车门坐进去。这样的疼,对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每次都感觉有锐痛从身体深处浮起,将人割开。
      待疼痛稍微缓解一点,他深吸一口气,发动了车子。后视镜里,花店门口的玫瑰花团锦簇,旁边蜷缩着那辆米凉骑过的三轮车。这辆车让欧城心里浮起一阵奇怪的感念,好像回忆就某处逗了个圈,溅起看不见的涟漪。
      但他深知自己绝不能在任何地方做任何一次计划外的停留,否则一定招来危险。他丢掉的东西,在他死之前他还要一一地找回来。
      欧城把车子停在江滩旁的一座桥墩下面。他在长椅上坐了一个小时,四肢都冻得麻木。隔岸的烟火在热闹地绽放和熄灭。过两天,是圣诞节了。
      夜里十点半的时候,杨宇才来。
      “你变了样了。”杨宇激动地拥住这个已经快冻僵的男人,就像拥住失散多年的兄弟。
      欧城笑笑,“两年不见了嘛。”
      “你连声音也变了。”
      “你发福了。”
      杨宇捏捏自己有些圆润的下巴,笑,“天天坐办公室,能不发福么。好歹也是三十岁的男人了。”他也是个大个头的男人,头发有点蜷曲,大得夸张的双眼皮,身材已经开始呈现富态。他习惯把自己收拾得很整齐,所以从前与欧城是室友的时候,常常看不惯他的不修边幅。
      不久前在欧城父亲的葬礼上,杨宇看见了两年不见的欧城——他已经满面胡茬,变得削瘦,他甚至不能去自己父亲的遗像前做最后的告别,就只能在那棵大槐树底下,看着于嘉陵捻着佛珠进了一辆奔驰。没有人发现欧城,除了杨宇。
      那场葬礼轰轰烈烈。是于嘉陵帮忙办的。于一手握着念珠,一手握住欧城母亲的手,眉眼之中带着难以解读的慈悲:“请节哀吧。佛祖度他,大义圆满,所以他比你我都要先超越。”
      那一刻,杨宇错觉这位中年男人手里握着的不是一串念珠,竟是赤红的菩提。这样的人,怎么会杀生和掠夺?于在逝者面前行了拜礼,那一刻的他是虔诚的,包括他悲悯的唇角。他那双锐利的鹰眼,竟有一丝沉静和无欲。
      但是,于时时刻刻都没有忘记要欧城的命。欧城只得在那颗大槐树底下,远远看着父亲的遗像,默默流泪。他看见于捻着念珠出来的时候,吃了一惊,暗自握紧了拳头。
      杨宇有种预感,欧城是不该从泰国回来的。
      “如果不是你爸的事,你会回来吗?”杨宇问。
      欧城顿了一顿,沉沉地答:“我会。”
      “你打算还在这里留多久?”
      欧城凝视泛着粼光的江水,却问,“有烟吗?”
      杨宇拿出一支来递给他,“你得戒掉。”
      欧城却笑,“你在帮我省钱?”
      “你这样下去,垮得更快。”
      “呵,他还没垮,老天爷怎么会让我先垮。”欧城忍着呛意说。
      “铁人也要生锈。况且……”
      “帮我照顾我妈。”欧城打断他,“她身体不好。”
      “你放心。”杨宇停顿一会,又说,“她知道你还好好活着。”
      “这就够了。”欧城轻声含糊。
      杨宇重重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他,“密码是你生日。”
      “谢谢,我不用。”
      杨宇没有坚持,他知道欧城的个性:从不拖泥带水。
      两个男人对着江边默默坐了十来分钟,都没有讲话。半晌,杨宇说,“这周末我结婚。”
      欧城先是一怔,随后拍拍杨宇的肩膀,“恭喜。”
      “她是幼师。说起来我挺没面子,三十岁的男人了,只能给老婆买郊区一居室的房子。”
      “已经够了。”欧城由衷地说,“记得别对老婆好点。我该走了。”
      他正要起身,杨宇又说,“上个月我跟局长去方律师那里,我偷偷在他办公室装了窃听器。”
      欧城吃了一惊。方律师是黎的私人律师,于的案子在他手下从不败诉。于的非法生意、假账和洗钱,都由这位方律师经手。甚至与这位方律师相关的命案就已经数不胜数了。自己因为一个闪存盘就成了通缉犯,如今只能用欧城这个虚假的身份苟活。而且就算拿到罪证,要给黎定罪也是千万难的事情。杨宇这无疑是在碰老虎的胡须。
      欧城不禁压低了声音吼道,“你有没有脑子?!知不知道这样做多危险?!你听着,到此为止,其他什么也别干!”
      “我不想看你躲一辈子。”杨宇淡淡回答,“况且你也知道老连是怎么死的。”
      “老连那笔帐,我会替他讨回来,你凑什么热闹!我说过,我一个人能应付。”
      “你以为你是谁?你有几条命?如果你现在答应我,在泰国好好呆着不回来,我就什么也不做。”
      “像耗子一样活,还不如死。”
      “你我都知道这个道理,你又何必拦我。”
      欧城无奈地握住杨宇的胳膊,“算我求你。别去碰姓黎的。”
      杨宇盯着他看了两秒,吐出一口气,“当年你成了凶犯,被追杀,差点丧命。你在泰国,为了填饱肚子,枪伤还没好,就去打泰拳,还差点被打死在拳击台上。后来你混过什么会,什么军,又有多少次是死里逃生的?你常常说,你是死过这么多次的人,不在乎再死一次,所以你还要回来……和你比起来,我算是一个单薄的人。我没有什么苦大仇深,毕竟我还有一个身份,还可以安然地活。可是人活一辈子,总不能捂着良心迷迷糊糊。”杨宇顿了顿,又说,“兄弟,我知道过了这些年,你已经不在乎自己是生是死。说实话,过了这些年,我也不在乎自己是生是死。我做的这些,全都是为了自己。人之所求,最后不就是为了求一个安心吗。你出生入死,也还是为了一个安心……”
      欧城没有回话,良久,他拍拍杨宇的肩膀,“谢谢你……”
      “我会小心的。就这样吧,我得走了。有什么事再联系。”他说完径直离开了。
      欧城怔怔地看着朋友的背影,一句“当心”哽在喉咙里,又咽了回去。
      没走多远的杨宇又回过头来,“你也要小心。最要紧的是保住性命。命没了,什么也都没了。”
      欧城点点头,“你也是。”
      最要紧的是保住性命。命没了,什么也都没了——五年来,杨宇跟他说了无数遍。就像他在泰国打拳谋生的时候,宋猜常常挂在嘴边的:做人最要紧的是什么?是命。命都没了,如何做人。
      宋猜是杨宇逃去泰国后结识的第一个泰国人。那时候,欧城还叫做林靳,逃亡到泰国之前,他还是W城的刑警队一名警察。五年前和同事老连一起来乌宁出差,却因为涂生的死,他莫名成为了杀人嫌犯。
      最后一次见到涂生的时候,林靳发觉涂生瘦了许多,两只眼睛深陷进去。林靳与涂生一起长大,他一直以为涂生就是乌宁一个地产公司的普通员工。涂生在见面的茶楼交给林靳一个闪存,他用毫无色泽的眼光看着林靳,“兄弟,替我好好保管。必要的时候,你看着处理吧。”
      林靳敏感地察觉到涂生有事,“怎么了?”
      “拜托了。”涂生一脸紧迫,却什么也不肯说。
      没想到当晚涂生就出事了。当林靳敏感地意识到要赶快逃离乌宁的时候,他赶回旅店去拿行李,却发现老连已经被射杀房间里。林靳离开酒店不久,就有一个枪手击中了他的腹部。幸好那人的枪法太差,否则世上早已没有林靳。那晚,远在W城的杨宇帮林靳作了安排,他才得以带着腹部的枪伤一路逃到码头,从乌宁逃出来。
      在逃离乌宁之前,林靳把一个闪存放在了一个女孩子的大提琴里。在昏厥之前,他知道有一个穿黑色T恤的男人救了他,把他送去码头。
      林靳在清醒过来的第一时间,他发现周围是看不懂的异国文字,还有看不懂的异国脸孔:巷子里,是用泰国语叫卖的小贩,中年妇女在门口洗被单,小街上最多的是掉漆的木质门窗,小三轮载着皮肤黝黑的男女懒洋洋地碾过干裂的土地,耀眼的天和阳光在头顶上方像一盏明亮的幕布将人笼罩,地上散落的小广告被风吹起,与轻飘的垃圾一起飞舞……
      原来,自己正躺在这个异国土地一个贫民区的垃圾站旁边。那个在江滩码头救了他的黑色T恤男人,早已经没了踪影。但是他能够让他躺在这里,即使是让他自生自灭或者等死,也算是善事一桩了。
      他得活下去。
      林靳强撑着找到附近的一家诊所,解开手腕上镶了一颗宝石的手表给医生。那医生仔细端详了他的手表,便表示愿意救他一命。
      在泰国最窘迫的时候,林靳遇上了宋猜,一个在拳馆打了十年拳的中年男人。他介绍林靳去酒吧当保安,也去拳馆打拳。在拳馆,林靳好多次被打到无知觉,也好多次把别人打得无知觉。然而这样的无知觉,仿佛都成了宿命边缘的某种必然。
      那段岁月,漂泊苦涩如同行尸,就连各种各样的伤口和疼痛,都变得干枯。
      一个五年,恍如隔世。
      那时,他从未想过还能回来。然而当他再次踏上故国的土地的时候,许多的疼和苍凉仿佛攒了好多好多年,才疯狂地涌了出来。原来,一个五年,可以在一个人身上积累各种深浅不一的伤口;一个五年,可以叫人变成一只甲虫或是一只蜂;一个五年,可以在地狱和天国的路上走很多个来回。
      忽然就还想再活一次。
      回来的时候,林靳也不再是林靳。
      他变成了欧城。
      现在他还活着。仅仅是活着。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