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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3 ...

  •   2007年9月20号。

      杨宇一下班,就提着旅行袋赶往青山的洪良木材加工厂。
      这家木材加工厂已经废弃了很久,木材和机器都没有了,只剩下几间千疮百孔的仓库。全是空的。
      杨宇走到最里面的一间仓库边,朝里面问了一声:“我是老杨。你在吗?”
      门开了。林靳靠在门边,满面的胡茬,像鲁滨逊。
      “才几天不见,你又瘦了。”杨宇一边把旅行袋递给林靳,一边说。
      林靳笑了笑,有点无奈,“偷着活而已。”
      “我给你带了几天的水和吃的,还有几件衣服。你切记,这段时间哪里都不许去。网上已经开始通缉你了。局里也下了通缉令。”
      “你也不要过来了,”林靳说,“我怕连累你。”
      杨宇皱了皱眉头,“我要是怕连累,早就把你卖出去了。”
      林靳拍了拍他的肩膀,“真的辛苦你了。”
      “没什么。别跟我客气。”杨宇顿了顿,又问,“你最近一直待在这里,没有出去吧?”
      林靳一怔,简短地答,“没有。”
      杨宇摇摇头,“别骗我了,你在泰国认识的宋猜,他有个死党朋友是于嘉陵的私人保安。你是不是见过他几次?”
      林靳看着老朋友,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凡事小心。”杨宇说,“老婆还在等我。我先回去了。”
      林靳看着他走出仓库的铁门,又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你,老杨。”
      杨宇的脚步却停住了。他转过身来看着林靳,一脸凝重,嘴唇抽动两下,却欲言又止。
      “老杨,怎么了?”
      杨宇忽然涌起一阵心酸,他拍了拍老友的肩膀,“是你母亲……”
      林靳一下子怔住,“我妈怎么了?!”
      杨宇的眼眶红了,他想开口,却又开不了口,只是握住林靳的肩膀,深深叹气。林靳立刻明白,母亲终于还是走了。尽管杨宇一直瞒着自己,说没有问题,她身体还好。但是他早知道晚期的癌症没有几个能够治好。只是自己不孝。母亲走得不值。甚至在逃亡的几年,他从不敢与母亲见面。他就这样小心翼翼地保全着母亲,她还是离开了。他再也见不到她。
      良久,杨宇拍拍林靳的肩膀,“兄弟,节哀吧。”说完又补上一句,“已经下葬了。在九峰山公墓。”
      林靳愣在那里,没有掉泪,也没有说话。他只是觉得空,空得发疼。
      杨宇走后,林靳打开他带来的那个旅行包,从里面掏出一包烟来。林靳一根接一根地抽,抽掉半包,才发觉脸颊上已经有眼泪静静淌下来。
      他永远见不到母亲。他竟连葬礼也没能去。母亲去世后半个月,他才知道母亲走了。
      林靳连夜就去了公墓。他在母亲的墓碑前,从夜里十点跪到了凌晨五点钟。他没有对母亲说一句话,没有抽一支烟。以这样的方式跪在母亲身边,恍若回到了童年。
      童年的林靳还没有受过什么伤,也没经历过生死。那时他以为他的一辈子就要和很多人一样,平淡安稳地过去了。后来被迫流亡,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他在电话里告诉母亲,我在国外,暂时回不来,等我回来了,带您去桔园听戏。母亲每次在电话那头流泪,也强忍住说,好,我等你回来,你要记得按时吃饭。
      母亲终究还是没有等到。
      凌晨的天光路出了一半,公墓的冷风从墓碑与墓碑之间穿堂而过。林靳忽然感到空前的累。
      母亲走了。他还得活着,必须活着。即使母亲并没有等到他回去。
      他颤抖着支起身子往回走。

      自从离开城中村,林靳就一直蛰居在木材厂的仓库里。他离开米凉的时候,除了那只急救箱,还带上了那盆从未发芽的忍冬草。他把它摆在仓库一角可以见光的地方。
      他也常常想起米凉,却不敢联系她,甚至不敢偷偷回去城中村。他怕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在看见她的一瞬间就会崩塌。哪怕只是看见那间阁楼上的小小灯光。
      在受伤之前,他曾经想过彻底变成欧城,与米凉就这样平平淡淡过一生。后来才明白,即使他想要走,于嘉陵也会永远揪住他不放。只要他活着,于就不安心。除非他死。死就死吧,他又没有怕过。但他深怕被她看见,受伤也怕被她看见。
      唯一的法子,是不去找她,也不被她找到。
      在躲藏的日子里,杨宇每次给他送食物过来,都会嘱咐他,不要出门,不要上街,等一段时间他会想办法再送他去外地。
      他去暗自去找了丘昌,于的一位私人保安。
      丘昌是宋猜的兄弟。当年在泰国的时候,拳馆的负责人宋猜介绍林靳进的青帮。在青帮和拳击台上,没有钱也没有身份的林靳才可以活下来。宋猜看得起林靳,觉得他虽苦,却苦得有韧性,是好汉。如果不是宋猜的照顾,林靳早已没有机会再回来。
      宋猜救过林靳的命,林靳也救过宋猜的命。一次看拳,场内有人起冲突,混乱中,林靳却发现在二楼看台,有人举枪瞄准了宋猜的方向。他在枪响的同时扑到了宋猜,子弹从他的背部擦过,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疤痕。宋猜感激林靳救了他,要送他一间餐厅,林靳拒绝了。他觉得自己死过那么多次,不在乎多一两次。
      宋猜也是两手沾血的人,他很少信任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但是他信任林靳。一个人拿命做赌注去救你,你真的就没办法不信他。宋猜想要帮林靳找回他清白,然而也只是尽力而已。
      林靳在仓库里呆了两天,才又起床。
      他抽完剩下的半包烟,天已经大亮了。深秋的阳光照进来,洒在那株干枯的忍冬草上。
      他看了看那株忍冬。其实它从未叫人看得出来,它连一片叶子都没长出来过。也许只有像米凉那样,靠傻乎乎的坚韧,去以为一株忍冬也可以坚韧地活。
      林靳拿起手机来,手指在开关键上游离了很久,终于按了下去。他即使那么牵挂米凉,他也没敢去问她一声,她好不好。
      他那么牵挂母亲,也不敢轻易问一声,您最近还好吗。母亲去了,他知道自己的不孝和母亲的不值。
      他此刻只想问一声,丫头,你好吗。
      电话竟然停机了。林靳顿时慌了起来。他本来不想被她找到,但他此刻却发现,原来他一直是希望看着她的,知道她还过得好,就够了。他万万不会想到,她竟然从他的范围内消失了。
      林靳决定去梦圆旅店。尽管他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危险的决定,他可能随时被捕。
      不出所料,她早已不住这里了。林靳等旅店老板回来,才打听到,原来她前几天还留下了一个联系方式。
      老板把那张写着一串数字的纸片交给林靳,说:“这姑娘够傻气的,等你等不来,就说要去找你,临走时还不忘叮嘱我,要是你回来了,就跟她说一声。前几天她给了我这个电话,说是在泰国的电话,你要是回来找她,就打这个电话。”
      林靳接了那张纸片,立刻找了个电话拨过去。那边先是一串泰语,问他找谁,他用泰语回答对方,“我找米凉,请问您那里有没有这个女孩?”
      那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去帮你叫她。”
      半晌,那边轻轻“喂”了一声。
      “丫头……”林靳唤了她一声,却发现自己竟发不出声来,视线早已模糊了。
      米凉起先是沉默,然后只颤抖地喊出声来:“林靳,是你?林靳……”
      林靳听得米凉的声音,因为信号不好,断断续续地听见她哭着叫他的名字。他深吸一口气,轻轻问道:“丫头,你好吗?”
      米凉没有回答。
      “丫头,你还好吗?”他又问。问得自己一颗心碎了一地。
      米凉还是没有说话。
      林靳听到她掉泪的声音,他心里一阵抽痛。半晌,他又问,“丫头,对不起……”他忍住泪,“……你现在好不好?”
      隔了好久,他听见电话里她细瘦的声音:“不好……”
      他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一向有她脆弱的坚韧,即使不好,也会在他面前摆出笑脸。若不是她实在承受不来,她绝不会对他说一句不好。他心里发颤,“丫头,对不起……”
      “我在等你,等了你很久……”她一边说,一边抽泣,“我总是联系不到你。可我就是想,我一定要找到你。”
      “别找我。”他说。
      “我不知道你在哪里,可是现在我已经来了。我一直找你,可是找不到你……”
      林靳一惊,“你在哪里?”
      “我找遍了整个曼谷,也没有你……我在想,如果我还找不到你,我就继续去其他的地方找你……”
      林靳觉得自己心里某处顿时碎裂开来,他不曾想到,他的离开竟然让她更加地苦。她在电话的那头请求他告诉她,他在哪里。
      他再也忍受不住,终于对她说:“你在那里等我,不要离开。”
      那头是一声脆脆的回答:“我等你。”
      他没有想到她真的去找他了,而且还是去一个他万万不曾料到的地方去找他。他以为,她至多就是在那间阁楼里等着他再回去。
      现在轮到他回去找她。
      有的人,一生都在等待,等长大,等爱情,等衰老,等死,等回家;另一些人,永远都在寻找,找人,找爱情,找一个家,找一个中途站,找一个港口……如果可能,大概人人都会选择前者。因为等待永远比寻找要来得轻松,等待中落下的伤口,也永远比不上寻找时的伤痛失望。
      只是不经意间,他们就都变成了后者。
      她没有办法。他也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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