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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漫冬 ...

  •   赵琅出生在茂郡。
      他出生那一年,正是他的父亲被废黜了太子的那一年。那是冬天,他的母亲怀着他,登上简陋的马车,千里迢迢来到了他们的流放之地。
      在茂郡近二十年的时光里,赵琅都以庶人的身份生活着。
      茂郡贫瘠,在短暂的夏日来临前,总会有滚滚黄沙携着碎石,从塞外茫茫的荒漠上被狂风送来,呜呜作响。赵琅记得这些日子,人没法出门,他总是和雪奴一起缩在被窝里,听着砂石击窗的扑棱声。
      偶尔他会开窗去看,寒风扑面,沙子迷住他的眼睛,睁不开。雪奴跳起来,费力将窗户紧闭,回头看他的眼睛。
      “不要揉,进沙子了吗?”雪奴的声音甜软,让人想到蜂蜜。他小心翼翼地翻开赵琅的眼睑,如同掰开一只珠蚌,去寻找让人疼痛的砂砾。
      砂砾被轻轻吹走,眼睛却还是泪流不止。
      雪奴捧着他的脸,下炕去抓了一小块饴糖,他将糖塞进赵琅的嘴里,并不断安慰:“忍忍吧,忍忍,很快会过去的。”
      赵琅的舌尖尝到甜蜜的滋味,从未那样期望夏季能够早点到来。
      一直到四月,茂郡才下了最后一场雪。
      春雪。
      院子里的树挂满白雪,赵琅站在树下,抬头看着高高的树冠,一直延伸到墨蓝色的天空里去。
      “公子。”赵琅回过头,是雪奴在叫他,雪奴的声音带着点颤抖,呼出的雾气遮住他的面容:“你站了那么久,不冷吗?”
      “我不冷,你过来。”赵琅朝雪奴招招手,雪奴没有迟疑,走到他的身边,握住他冻得青红的手,肿起的冻疮泛紫皲裂,雪奴呵气,企图给予温暖。虽然他知道这是没有用的,冻疮不会好,雪奴自己手上的冻疮也是。因为他们要在寒风中洗衣劈柴,养鸡喂狗。
      赵琅的父亲在来到茂郡的第三年就病故。
      他的母亲出身于京城显赫尊贵的世家,十六岁时,被皇室选中,成为太子妃,本该是未来的皇后。她的高贵娴雅与茂郡的风沙格格不入,在这里生活,需要的是能干粗活的强壮女人,绝不是像她这样弱不禁风的美女。她能掌握的琴棋书画,在这里换不来一袋黍米。她引以为傲的女工也是用来替人缝补衣裳,只为请人帮她从那深不见底的井里摇上一桶浑浊的井水。因为一直无法适应这样事必躬亲的困苦生活,这位世家小姐,在赵琅刚满十岁那年的秋天,郁郁而终。
      留下了他们的独子,赵琅。
      赵琅长到十三岁,除去每日必不可少的劳作,他经常靠读书来打发漫长的时光。母亲从京城带来的书籍,他都看过,他读过“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志。”也读过“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但最喜欢读的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母亲还在的时候,也喜欢读这一句。每次吟诵,都让赵琅觉得无限哀伤。
      雪奴的母亲听到也会在一旁落泪,却从不劝慰。
      雪奴的母亲叫初兰,是赵琅母亲的贴身侍女,她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初兰作为陪嫁,同小姐一起进入东宫。雪奴并非初兰亲生,是初兰失去了第一个孩子后,在永宁桥下捡来的,他没有襁褓,浑身血污,蚂蚁爬上他赤裸娇嫩的身体,肆意啃咬。初兰抱起他时,他连哭嚎的力气都没有了。
      初兰用自己的乳汁喂养了雪奴,后来又喂养了赵琅。
      风雪过去,夏季终于到来。
      南面的土岗上也覆盖上绿色,赵琅和雪奴常去那里打兔子,这里的兔子没怎么见过人,很好打。只要照着它的鼻子打下去,兔子扑噜一声就会倒下。
      他们打到好几只兔子,正拎着兔子耳朵回去。却听见身后哒哒的马蹄声,雪奴拉着赵琅下意识的躲开,却不料那骑马的人正是冲着他们过来的。
      骑马的也是几个少年,为首一人着一身胡服,身材高大,神色骄横。赵琅和雪奴认识他,他叫郭令威,是附近有名的富家公子,因为父母过分溺爱,他向来为所欲为,从不把谁放在眼中。
      “不错嘛,这么多,都给我吧。”他骑在马上,懒洋洋地吩咐,一派理所当然。
      赵琅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一时怔住,没有动作。
      郭令威有些不耐烦,出声催促:“你没听见吗?兔子给我。”
      雪奴将手里的兔子往身后一藏,好像这样就不会被看到,他挺身将赵琅挡在身后,身体微微颤抖。
      “不给吗?”郭令威笑了一声,反手握住了马鞭。
      “这是我们打来的,你要是想要,山上还有很多。”雪奴抿着唇,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害怕。
      “可我就想要你们手里的。”郭令威居高临下,再次命令:“给我。”
      跟着郭令威的另外几人都笑起来,一人调笑道:“快拿过来吧,今日郭大爷心情好,才肯跟你们耗这么久,不然早马鞭子伺候了。”
      赵琅环顾了四周,看清了周围的形势,郭令威他们有五个人,而他和雪奴只有两个人,打不过的。他握住雪奴的肩膀,想告诉他,给他们吧,别惹麻烦。雪奴并不知道他这么想,仍然摇头说:“不,这是我们打来的。”
      “哈哈哈。”郭令威好像听见什么极好笑的事,跳下马,走到两人面前,他是那样的高大,影子完全覆盖住了雪奴。他抬手拧住雪奴的下巴,用力往上抬起,迫使雪奴仰着头看着他凶神恶煞的面容。
      “难怪不肯把兔子给我呢,自个儿就是只小兔子。”郭令威回头冲他的随从大笑,骑在马上的人纷纷下来,嘴里不干不净的说着。郭令威十分得意,将雪奴与赵琅拉的分开,也要看清赵琅的脸。
      赵琅不停躲闪着,心中升起一阵强烈的悲哀。郭令威似乎耐心耗尽,他后退一步,挥动马鞭,毫不犹豫地甩在赵琅身上。鞭梢像毒蛇一样,凶狠地咬伤赵琅的脸颊。赵琅浑身一震,继而脸上热辣辣的痛起来。
      雪奴默不作声的走到郭令威面前,郭令威玩弄着鞭子,满脸邪气的打量着他。
      雪奴拎着兔子递给郭令威,轻声说:“给你。”
      郭令威并没有伸手去接,邪笑道:“现在我不要这只兔子。”他搂住雪奴的腰:“我要的是你这只小兔子。”
      雪奴手中的兔子落在地上,不知何时,他的手上出现了一把小刀,将这把小刀插进了郭令威的腹部,又抽了出来。
      郭令威震惊了,他低头看看不停冒血的伤口,又看着雪奴。雪奴一步一步的往后退,退到赵琅身前,准备着逃跑。
      与郭令威一起的几人也惊呆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有人抽出了马刀。一个瘦小的仆从拉住了他,仆从紧盯着赵琅的脸,低声道:“我认出他了,他、他姓赵,是官家的人。”
      雪奴一把抓住赵琅的手,飞奔起来。
      郭令威一众并没有追上来,他们惧怕赵琅,即使他现在已是庶人身份。赵琅知道,对于平民来说,拥有皇室的血脉就是遥不可及的尊荣。
      只要有嫡亲的血脉,今天是庶人,明天未必不能恢复皇孙的身份。
      对此,郭令威也是忌惮的。他受了伤,却没有再来纠缠。

      闲暇的时光,赵琅总在读书,他无法接触外面的世界,只能借助书籍来了解。而且这些都是母亲喜欢的书,若非如此,不会千里迢迢从京城带来。他抚摸着书籍上的字,眼前浮现出母亲读起它们时那美丽的侧脸。这时雪奴伏在他的膝上,抬头看他,道:“给我说一个故事吧,说姑射神人的故事。”这是雪奴最喜欢的故事。
      赵琅笑了笑,伸手抚摸他的面颊,轻声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雪奴重复他的话语,喃喃道:“御飞龙能看到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赵琅表情淡漠,有些茫然。
      他们不能离开茂郡,赵琅身份特殊,他曾经稍微尝试着走远一点,走到第三天,走到山丘与农田的边缘,走到满是砂砾和野草的荒原上。有人打马而来,告诉他:“公子,回去吧。”这是监视他的人,赵琅知道。
      他们向长安传递着消息,一年又一年。
      路旁的野草枯黄纠结,如同疯妇的头发,天边夕阳昏黄,让赵琅看累了眼睛。
      总为浮云能蔽日,不见长安使人愁。
      赵琅十六岁了,长成了挺拔高大的少年,长眉入鬓,丰神俊朗。初兰看到他的脸,总是会忍不住痛哭失声——他酷似他的父亲。如果他的母亲还在,一定会捧着他的脸,细看他眼角眉梢的哀愁,流泪道:“你本无辜,为何也在此处?”
      这时的赵琅还不太明白何为命运,他原以为他会一直待在茂郡,与雪奴相伴,度此一生。
      长安的使者来到赵琅面前时,赵琅正在劈柴,他听见有人问:“是皇长孙吗?”他回头擦着汗,漠然道:“我是赵琅。”来使躬身行礼,而后打开诏书,宣读:
      “立皇长孙为皇太孙,还于西京”
      初兰飞奔而出,扶着门框,泪如泉涌,她踉跄的抓住来使的手,哽咽道:“陛下,陛下赦免了太子?要接公子回去吗?”
      来使点点头,环顾了此处,低矮的土屋,狭小的院子,小鸡在屋后的尘土中叽叽喳喳。
      赵琅站在此处,粗布衣衫干净,俊美的面容上一派冷漠。
      他已经习惯了此处的生活,现在却要被送回长安吗?
      “长安是什么样的地方?”
      雪奴将脚放入水盆中,赵琅踩住他的脚,如同踩住一条小小的白鱼。
      “那是故地。”
      他们本该在那里成长,幼年在杨柳雨里细听燕子呢喃,如今应该在太学被最有学识的太傅授业解惑。
      雪奴的年纪比赵琅还要大上一岁,身高却直到赵琅耳际,生的白净秀美,看上去倒像比赵琅小。赵琅总是将他抱在怀中,这是冬季太冷的缘故,他们只能这样取暖,即使冬天过去,他们也习惯了这样。
      回长安的马车上,赵琅也将雪奴抱在怀中,只有他二人。初兰不肯离开,太子和太子妃在这里,她不能弃之而去。她站在路旁,目送载着赵琅的马车渐渐远去,隐没在远方。。
      雪奴的眼神空洞,他的声音颤抖:“公子,或是我多心。我总觉得,不会那么容易。”
      他说出了赵琅心中盘桓不去的隐忧,马车已经到达连山郡,撩开车帘看出去,这里好像被乱军洗劫过。遍地是残骸乱骨和尘土污秽,路边甚至还有刚刚死去的女尸。
      赵琅什么也没有说,入夜之前,他们到得一处驿站歇息。连山郡驿站荒废已久,内外无人,只余下空荡荡的几排房屋,到处都是狐鼠的粪便和蛛网灰尘。
      到了之后,几人将房间粗略的打扫一番,雪奴翻出被褥铺在稻草之上。护送他们的使臣名叫周远,微胖有髯,面目可亲,此时拿出了干肉烧饼等物。周远叹息:“连山郡被乱军祸害,不是久留之地,明日正午之前一定会离开。只是委屈了殿下。”
      “大人客气了。”赵琅语气平淡。
      饱食之后,周远外出查看,随行的侍卫出门喂马。赵琅拥着雪奴在被褥李昏昏欲睡,飒飒的西风吹过窗棂,送来远处的狼皋声。
      大约是四更天,打斗的声音惊醒了两人。赵琅扒在窗边,看见月光投下阴冷的影子,映照着比月光更寒的刀光。
      鬼影幢幢,这些刺客手持利刃,默不作声地与侍卫缠斗,出手狠毒,刀刀见血,宛如从地底冒出的恶鬼修罗。
      赵琅和雪奴对望一眼,惊慌到了尽头,那眼神中竟是没有温度的漠然。
      周远冲进来,一把抓住赵琅。
      “走!”
      赵琅踉跄地跟上,他没有松开雪奴的手。
      昏头昏脑地跟着周远上了马车,一路疾驰不知到了何处。赵琅不敢问,直到东方既白,赵琅才撩开马车的门帘,正要张口问驾车的周远。却看见周远背部的衣衫全部被血染透,赵琅大惊出声:“周大人!”周远将马车停在路旁,慢慢回过头来,喘着气,他的唇色青白,毫无血色。
      赵琅扶住周远,想要让他进入车内,好作包扎。雪奴已经撕下了用来包扎伤口的布条。
      周远只是摇头,他失血过多,又驾马车疾驰一夜,几乎油尽灯枯。
      “殿下,昨日那场伏击是庐阳王的人,时间不够,我无法向您细说。您记住,陛下当日废黜太子实属无奈,如今接殿下还朝也是真心。在下无能,无法护送。现在已出了连山郡,殿下只需再往西行约八百里地,进入谢然之将军的驻地,便安全了。”
      他将缰绳塞入雪奴手中,吩咐道:“你来驾马。”又挣扎着落下马车,用尽最后的力气击打马臀:“快走!”
      马匹嘶吼着撒开四蹄飞奔,赵琅探出头大声吼道:“大人,你怎么办?”
      狂风吹散他的发,好像一面黑色大旗。
      “我留在这里,阻挡庐阳王派来的下一批刺客。”那话语很轻很轻,在初升的朝阳下,周远的身影在不断扬起的飞尘中渐渐消失。
      雪奴忐忑地驾着马车,他没有驾驭马车的经验,赵琅也没有。
      朝西走,一路朝西。
      好在马车里还有足够的干粮和水,能够支撑这段行程。
      马车驶入了一座城,镇守门城的卫兵挡住了他们,要扣下马车。赵琅知道,此时战乱,马匹正是缺少的东西。但他们急需赶路,才能快一点到达安全的地方。
      雪奴哀求卫兵:“我和公子有要事赶路,不能失去马车。”
      卫兵不能做主,于是将他们带到掌管此处的都尉面前,都尉见到两人,拍了拍手,说:“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们二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赵琅抬头见到了郭令威,那脸上的骄横丝毫未改,鼻梁处添了一道伤疤,更是狰狞。
      郭令威不怀好意的邪笑令赵琅心下不安,他尝试着跟郭令威谈判:“郭都尉,你要怎样才肯放我们走呢?”
      郭令威上下打量了他,目光下流,又转头打量了雪奴,几乎流下口水。
      “不急不急。”郭令威慢吞吞地说:“你们的马累坏了,我派人喂些草料,天黑了,你们还要赶夜路不成?明日一早我就放行,今日就歇在此处吧。”
      赵琅无法推辞,只得答应。他被人领出房门,没有看见在他身后,郭令威捏了捏雪奴的腰,并低头在雪奴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两人一路疲惫,尽是餐风饮露,现在走进了像样的房间里,房间里还有铺好被褥的床,简直如进天堂。雪奴将热水倒进盆中,与赵琅一起洗净手脸,躺进被窝里。
      赵琅紧紧抱住雪奴,雪奴察觉到他的不安,亲吻他的脸和唇。
      “公子,忍忍吧,再忍一忍,很快就安全了。”
      雪奴清甜如蜜的抚慰让赵琅昏昏睡去,雪奴深深地看着这张脸,长眉入鬓,年轻英俊,他抱紧赵琅,贴着自己的心。而后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掰开赵琅困在他腰间的手,轻手轻脚地下了榻。
      心不安,睡也不安。轻轻碰门的声响让赵琅睁开眼睛,他在静夜里听着雪奴的极轻的脚步声。
      每一步都似走在他的心上。
      他赤脚,远远地跟着雪奴。
      雪奴走出他们留宿的木楼,走过后院。没有遇到一个人,院里的红灯像荒野中盛开的红花,凄艳而诡异。
      雪奴走进一处角亭,亭子四周挂有风帘。赵琅伏在亭外的杂乱的草木中,四周漆黑,无人能察觉。亭中有灯,透过帘子的缝隙,赵琅看见了郭令威的脸。
      郭令威拧着雪奴的下巴,笑道:“你这么听话,倒也识相。”
      雪奴目光空洞,喃喃道:“你要放我们走。”
      “你这么听话,我当然会放你们走。”郭令威扯住雪奴的衣襟一分,露出大片雪白的肩膀和胸脯。“不过你们得付出一点代价。”他解开雪奴的腰带:“姓赵的我不敢碰,那就你来。”他将雪奴粗暴推倒在亭中的木桌上,扒掉雪奴的ku子,剥到膝盖。
      “小兔子,当年你捅大爷一刀,今天大爷要捅回来!”
      郭令威喘着粗气,——此处删去23字————
      “记住大爷是用什么捅你的。”郭令威狞笑着说了几句粗话,握住雪奴的腰肢,用力挺起腰身,——————删去16字————————
      雪奴睁大了眼睛,咬紧下唇。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痛叫,仿佛一只失去母亲的幼狐。纤细的身体痉挛着,瘦小而苍白的手用尽了全力,抓住木桌的边缘。
      “他妈的。”郭令威一手挽起雪奴的长发,迫使他的头以屈辱的姿势仰起,————此处删去45字——————
      雪奴睁大的眼睛布满泪水,不住地从眼角滑下。
      赵琅伏在草间,将这一幕幕尽收眼底,全身如被冰雪覆盖。他应该冲进去,救下受辱的雪奴。再怎样重要的事,也不能让雪奴作这样的牺牲!那是他相依为命的亲人,从小到大唯一的伙伴。
      可是,如果雪奴不这样做,郭令威不会放他们走,甚至他还可以将他们交给庐阳王……
      那样会如何呢?庐阳王会不会杀了他们?死亡还好,如果是更加暗无天日的折辱呢?
      走出这座城,再西行不到三百里,就能到达谢将军的驻地了,他们就安全了。
      我是皇太孙,赵琅浑身颤抖,控制不住的想着,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只要我能回到长安,我还可能是未来的皇帝……
      他抬头看着亭中的雪奴,雪奴颤抖的身体仿佛要被折断,如风雨中伶仃的兰花草,承受着郭令威粗暴的挞伐。
      忍忍吧,再忍一忍,很快就会过去。此时赵琅耳边响起雪奴经常安慰他的话,他将心一横,麻木不仁的想起雪奴不过是初兰从永宁桥下抱回的弃儿,不是他真正的兄弟,没有同他一样的高贵血统。但血统又算得了什么?雪奴是他最亲爱的人。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唯一的伙伴。
      可是即使他不顾一切的冲出去,也无法救下雪奴,他深知自己不是郭令威的对手,更何况这里是郭令威的地盘。如果真的要杀死他们,并不困难。
      赵琅心里的雪越下越大,他的身心都快被冻僵。便如行尸一般,弯着腰,悄悄地、悄悄地退了回去,回到床上,被窝冰冷,冻得他哆哆嗦嗦。昏昏沉沉间,他睡了过去,刚才目睹的只是一场噩梦。他进入的才是真实的世界。在那里他和雪奴在茂郡夏日的山岗上奔跑,他折下一片树叶,透过绿色的叶脉去看明亮的太阳,看到阳光被过滤成耀眼的绿色,光怪陆离。
      那是他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后来赵琅在四十岁的时候又做了这个梦,他从夜半时分惊醒,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了他已经做了十五年的皇帝,烛火映照着他惊慌无措的眼睛,好似那个在茂郡的少年。
      他捂着脸,泪水浸过指缝,哽咽出声。身旁安睡的美人也被惊醒,温言劝慰了良久。赵琅抬头看着她的眉眼,叹了口气,才轻声道:“雪妃,你最像他。”
      “那是臣妾的福分。”美人柔媚,知道该说什么。即使不满陛下将自己当作他人替身,也从不表露分毫。何必为一个早已离去的人,去触怒这个至高无上的男人。雪妃知道这个人的事,知道他叫雪奴,知道他是为赵琅死的。
      但具体怎么回事,她不清楚。
      因为赵琅对任何人都没有提起过。

      那个罪恶的夜晚终于过去,赵琅从梦中醒来,习惯性的朝身边摸去,雪奴不在。他已经下床为赵琅整理好衣物,打好了洗漱的热水。赵琅看着雪奴的脸色苍白,走路时双腿微微分开,一步一踟蹰。他撇过头,假装没有看见。
      他知道雪奴能为他做任何事。他心里泛起一阵强烈的悲哀与内疚,他想抱住雪奴,跪在他的脚下,求他原谅赵琅这个懦夫,在他最需要的时候,不敢站出来保护他。他又暗自保证,他以后会更加珍爱雪奴,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睛。
      这样想着,他一把抓住雪奴的手,急切道:“只要我们回长安,回了长安,我就是皇太孙,还有可能是未来的皇帝。雪奴,你要相信……”
      雪奴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眼神责备,轻声道:“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这种话也是胡乱说得的?被人听到了,咱们还能离开吗?”雪奴垂下头,长长的睫毛像蝶翅扑闪,赵琅看见他咬住了下唇,似乎在忍耐,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道:“我们应该马上出发,不能再耽误了。”
      郭令威放了他们走,却将他们的好马换成了两匹瘦骨嶙峋的老马,雪奴上前理论,郭令威毫不客气的捏起他的下巴,语气轻佻,语气兴奋:“你再留一夜,我就给你换一匹。”
      雪奴的脸色白的近乎透明,他咬紧下唇,没有说出一句话。
      “就这个吧,能赶路就行。”赵琅不忍去看雪奴脸上屈辱的表情,他将雪奴抱上马车,在车厢里,他亲吻雪奴的脸颊,安慰道:“我们可以走,我已经学会驾马了。”
      说完,他钻出车厢,挥响了马鞭,老马吃力地拖起马车行驶在道路上。
      道路逐渐被荒草覆盖,直到完全消失,他们来到了荒原之上。
      天上的太阳被云层覆盖,天地灰蒙蒙一片,无法辨别方向。赵琅下了马车,垂手而立,望向远方。长风吹起他的袖摆和头发,他的心中一片空茫。
      “公子。”雪奴撩开帘子,探出头,轻声唤他。
      赵琅回头冲他笑了笑,拉过缰绳,道:“你累了吗?”
      “没有。”雪奴摇摇头,环顾四周,远远听见几声狼嗥。他缩了缩脖子,看着赵琅:“这里有狼,我们快走吧。”
      “天快黑了,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无法参照方向,只能等明天早上的太阳升起来再走。”赵琅牵着马,走到了一处背风的小丘,他生了一堆火,正要将雪奴抱下马车。
      雪奴苍白的脸颊上浮出异样的红晕,浑身滚烫。
      “你发烧了。”
      “我不知道。”雪奴昏昏沉沉,倚在车上。赵琅隐隐猜到他发烧的原因,愧疚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他默不作声地搬出马车上所有能御寒事物裹在雪奴身上,雪奴仍然瑟瑟发抖。
      “公子……我们不能久留……”雪奴牙齿相撞,吐字困难,但十分坚持:“庐阳王的人会马上追来……我们必须马上走……”他抓住赵琅的手,那样用力,赵琅触碰到他断裂的指甲,心中又是一痛,便紧紧握住,放在唇边。
      “走……吧……”
      莽莽荒原,朝哪里走呢?
      赵琅毫无头绪,驾车的老马累极了,吐着沫跪倒在地。
      夜深黑,极静极静的荒野上。除了此起彼伏的狼嗥声,还有由远到近的马蹄声。
      能在这个时候纵马奔驰的人,不是被追杀的人,就是追杀别人的人。
      是庐阳王的人。
      老马累极了,无法继续奔跑,赵琅果断弃了马车,背起雪奴,毫不犹豫地跑进了不远处那片连绵的白桦林中。
      即使追上来,在这枝丫纵横的树林中,他们也只能弃马。林子茂密,他们未必找得到我们。赵琅这般想着,托着雪奴往上颠了颠,偏头道:“不要怕,他们追不上,我背着你跑。”
      雪奴虽然瘦弱,但毕竟还是十多岁的少年,分量不轻。更何况,他们从早上到现在,没有吃过一口东西。
      雪奴牙齿打颤,伏在赵琅的背上。赵琅的步履渐渐沉重,仿佛背负了一座大山。夜深黑,脚下看不清庐,赵琅被石头绊住,两人一起摔进一处沟中。
      额头剧痛,有温热的液体缓缓流下,赵琅无法辨别那是不是血。他摸索着,焦急唤道:“雪奴,雪奴。”
      “公子……”雪奴在不远处,赵琅心中松了一口气,手脚并用爬到他的身边,问道:“对不起,摔痛了吗?”
      雪奴没有说话,赵琅尝试着背起他,却没有力气,他再一次和雪奴摔倒在地。他喘着气扑上去,抱住雪奴的身体,气息不稳:“待我歇一歇,就一会儿,有了力气,就带你走。”
      “公子……”雪奴轻声唤他:“公子……你走吧。”他气息越来越轻,赵琅几乎要把耳朵贴在他的唇边,才能听见仿若呓语般的声音:“你走吧,不要管我。”
      “不行!”赵琅拉过他的一只手环住自己的颈项,自己则抱住他的腰:“我扶着你走!”赵琅的声音哽咽:“我扶着你走!我们是一起的!我不能……不能再丢下你……”
      可是赵琅没有力气了,无法支撑雪奴的身体,雪奴慢慢滑下,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跟他说话:“公子,你听我说,你走吧……你不要打断我,你听我说,我不是他们要找的人,所以并不会怎样……我病了,走不动路,跟你一起只会拖累你……”
      “不要这么说!”赵琅扑上去抱住他,将头埋进雪奴的肩颈:“我会带你走!这里离谢将军的驻地不到一百里,我们马上就要安全了……”他说的毫无底气,“安全了……”
      雪奴摇摇头,道:“我走不动了,你安全之后回来接我吧,我在这里等你,我真的走不动了。”他的身体躺倒在地上,他喃喃:“我冷,好冷。”赵琅脱下外袍将他裹住,他抓住赵琅的手,央求道:“公子,别……你会冻坏的……”
      “我不冷。”赵琅抓住雪奴的手去摸自己的额头,摸到了一手的汗水。雪奴点点头,困倦的闭上眼睛,最后说道:“你走吧,快走……”
      东方的天空已经渐渐发白,赵琅俯身亲吻雪奴冰冷的嘴唇,在心中默念:你要等我啊!一定要等我回来!
      幸运眷顾着赵琅,他一直向西,走出了白桦林,又一直走一直走,昏迷之前,他遇到了谢将军的亲兵。
      那就是后来的事了。
      后来谢将军带他回了长安,见到他的祖父,当今的陛下。陛下老泪纵横,抱着他,哭了很久,十分失态。
      庐阳王叛乱被镇压,党羽一一被诛。紧接着皇帝病重驾崩,赵琅作为皇太孙,继位称帝。
      赵琅当然记得雪奴,他反复寻找,却一直杳无音讯,当时参与追杀的人也遍寻不到。他派人四处打听,终于问到了一个在那里生活了数十年的猎户,猎户从屋里捧出来一件半旧的棉袍,问那个少年是不是穿着这件衣服。
      棉袍上原本有血,纵然被洗过,也能辨别出那淡褐色的旧痕,赵琅颤抖着抚摸,这是他的衣服,他认得,那是他亲手裹在雪奴身上的。他急切地询问猎户:“你可见到了那个少年?”
      “没有。”猎户摇摇头:“只这么一件衣服,我看着还算完好就捡了回去洗干净。”他看见年轻的皇帝眉头紧皱,眉宇间是极其痛苦的神色,有些不忍,试探的说道:“也许是去了别处,那里狼多。”
      赵琅闻言打了一个哆嗦,脑海霎时间一片雪亮。
      “他受了伤,如何去别处……”
      在噩梦中才会响起的此起彼伏的狼嗥声响彻赵琅的耳畔,雪奴裹着他的衣袍,安静地躺在地上,美丽的面容如被月光新洗,皎洁而安详。不远处的狼群,垂着猩红的舌头,流着馋涎,慢慢地走近他的身体……
      一步,一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漫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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