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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61 ...

  •   城外之言犹在耳侧,雍京内却变故突生。半月后当许璟在尚书台内因头痛昏厥的消息传到许府时,接到讯息的李云萝第一个反应就是问送信的人:“吐血了?”

      来人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答道:“不、不曾见……”

      李云萝还要再问,车马已经载着清醒过来的许璟回来,扶下来一看脸色很好,完全看不出异状,连李云萝也有一瞬的疑惑,迎上去问:“不是好了么,这又是怎么?”

      许璟轻轻推开旁人的搀扶,又走回马车:“或许昨日没睡好,已经好了,尚书台内有事,我先回去。”

      李云萝不肯,一定要等大夫来,许璟拗不过她的固执,就坐在堂上一面与她闲扯,一面等惯请的大夫过来。可大夫来后一搭脉,也只说是公务繁忙累的,无大碍,开了方温和的调养药后领着许家下人拿药去了。送走大夫,许璟见李云萝还是心神不定,微笑着宽慰:“下个月或可清闲些,到时候自然好了。”

      “你今日既然已经回来,那就不要再去了,至少吃过药再去。”

      许璟却不理,略坐了坐还是回到尚书台不分昼夜地忙碌如故。李云萝劝不动他,就请一样留在雍京的杜淮来劝,许璟一律温和地听,时日一长,连杜淮也忍不住骂:“人说我痴执,我看你才是。”

      但许璟也不曾再病,气色一日日好起来,公务之余更竭力抽出时间与李云萝一起陪许沂读书练字。见此情状,许家上下逐渐放下心来,家中气氛才略有活跃,异状却在无意中被许沂发现。

      许沂每日清晨去许璟房里请安是立了几年的规矩。只要在家,许沂到时许璟必是梳洗整齐在外室等着许沂来背书。这日许沂到得比往常稍微晚了点,正忐忑要挨训,推门而入却没看到许璟的人,他才要退出去,猛然想到昨晚还听见许璟的声音,于是任门敞着先到外室看了看,喊过几声没人应答,这才犹豫着进到卧室去。

      借着晦暗的光线看见许璟在榻上安睡,许沂安下心来,不去扰他,轻手轻脚退出去。这时瞥见加的毯子落在地上,就停住,拣起毯子再替他盖上,同时无意往许璟脸上瞄了瞄。

      毯子从手中重重滑落,噼里啪啦地踏在地上,鞋也不穿地冲到隔壁李云萝地房间里,用力拍打着门,等李云萝睡容宛在地出来,全院早已站满了循声而来的下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素性沉稳的大公子怎么会这么一早狠砸夫人的门又任大人的房门敞开。

      李云萝看清许沂的神情,根本不问,牵着许沂大步往许璟房里走,下人中先发应过来的跟在后面,灯还没来得及点上,李云萝变调的声音从卧室方向传出:“去请大夫!”

      跟进来的下人们看到眼前情形都变了脸色,却都不作声,静静先退出去,留下一两个陪在身边。李云萝按住许璟的肩,示意许沂掰开他握得死死的手,好容易费尽力气一个个指头拉开,待看到许璟手心伤痕鲜血淋漓,许沂一慌,另一只手无论如何不敢再掰。

      这一折腾许璟已迷迷糊糊醒过来,看真切许沂的脸,正要说话,昨夜梦中无意识咬破的伤口作痛,头昏昏沉沉像金石在互相敲击,他有气无力地伸出手,放在许沂头上,哑声道:“就到时候了?中途我醒来一次,天还暗着。”

      李云萝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冰冷的乍一听像是质问,仔细分辨才能体味到其中的恐惧和颤抖:“一直没好是不是?药吃了没用是不是?”

      许璟一笑,挣扎着要自己坐起来,才一动,头昏眼花,他知道又要发作,就不再动,闭着眼睛说:“好多了,只是睡过头了。”

      李云萝一咬牙,抬起许璟的手臂送到他眼前:“新伤旧伤不断,这不是一日两日。”

      许璟既不睁眼,也不说话。李云萝对下人使个眼色,剩下的那寥寥几个也退出去,只留许沂和她在榻边守着。

      不久大夫赶来,诊脉之后沉吟良久,问李云萝:“这病多久了?”

      “自上次请您来之后,两个多月了。”

      “隔多久发作一次?如若未好,怎么一直不见尊府到舍下问医?半途换了大夫、另开了药么?”

      李云萝不无怨恼地瞥了瞥许璟,又对着大夫摇头:“若非一早沂儿发觉,我根本不知道他还病着。平时见他气色无异,以为早就好了。”

      大夫又给许璟搭了一次脉,捻须斟酌着语气说了一通病状病理,又说:“这病来得蹊跷,我开个方子,稍后让府上随我去拿药罢。许令劳心劳力,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时下气候湿热,肺腑间郁结不通恐怕也有干系。我知道许令公务繁忙,但还是请歇一歇,好生在家调养才是正道。”

      李云萝眼皮一跳,逼人的目光射到大夫身上,那大夫会意,忙摇手道:“夫人不要多想,只是气虚,绝非重症。与当日许大人的病状,是决然不同的。”

      李云萝这才收起目中的锐利,让人送大夫出门并跟着拿药,又打发许沂去学堂上课。等只剩下她与许璟两个人,才从忍着怒气蹦出一句:“你这又是做什么,宁可病到这般田地,也决不肯扔下朝中事务一时么?”

      许璟像是没有听见,喃喃问:“倘若江山易主,你有何打算?”

      李云萝怔住,没料到许璟猝然问这样一句,转去看他,好像又是睡着了的,说的是梦话,却为了让他安心,还是答了:“若在十年之后,沂儿成人,出城几里不就是绍水么。你想这个做什么,天下渐安,再非二十年前了。”

      看来是真的睡了。

      ……

      汤沐之假时,杜淮特意一早就到许府探望。还没见到许璟,远远就闻到一股烟灰的味道,为数尚不多的夏蝉在初夏的日头下单调地唱着,杜淮闻着那味道越发觉得不对,就问领路的下人:“你家大人身体可好些了?家里在烧什么?”

      下人答道:“大人一早起来精神很好,与夫人一道在书房里收拾,捡出很多信命人烧了。”

      杜淮心中瞬间蒙上一道阴影:“不是说吃了药见好的吗?”

      “确实好了,头痛发作得不那么频繁……夫人日日守着,也没见有什么异变。”

      “那好好的烧什么信?”

      “这小人就不知了。”

      杜淮索性不问,加快了脚步来到书房外面,果然见两个下人围着火盆把一封封信往火里扔。他内心不安,特意在火边稍作停留,竭力用余光去瞥燃烧中的信,当看见才烧起来的几封面上都是赵昶的字时,心下一沉,也不等下人通禀,直接跨进了书房。

      进去顿感尴尬——许璟穿着深色的夏衫,伏在案边,手上敷了药,由李云萝抓着手一笔一笔写信。杜淮与许璟夫妇相交多年,从未目睹过这样亲密的场面,这本也不算坏事,可是刚才所闻所见沉甸甸压在心头,让他丝毫感觉不到一丝轻松,脚步一慢,堆出笑来:“子舒与嫂夫人好兴致,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许璟正好把手边的信写完,看着李云萝替他用印,含笑着转过脸,气色真如下人所说,好得丝毫看不出病态:“你说今日要来,我也没想到这么早就到了。外面乱成一团,里面也乱得不像样,见笑了。”

      杜淮哈哈一笑,随意而坐:“你虽不若我爱字如命,但方才见你家下人在烧纸,还以为走错了地方。”

      许璟默了默,又若无其事地答道:“废纸罢了,我说了你来得太早,再晚一点就都收拾好了。”

      杜淮亦是毫不知情似的微笑:“烟熏火燎,我只是担心于你不好。病因还未找到?气色不错啊,看来只要得了闲暇,渐渐就好了。”

      李云萝这时插话:“前些时候东方大人来时说要换个大夫,他说家里这么多年一直是他,若是换成别的大夫恐怕下的药更不合适。就如杜大人所见,日间精神还好,偶尔发作,到了晚上,一家人都提心吊胆。”

      相较之下,李云萝的确是气色不如许璟,但再没有以往杜淮所见的拒人千里的冷漠,倒显得更有精神了。杜淮便说:“嫂夫人辛苦了,你也好好保重才是。”

      许璟一笑,亲手封好信,又由李云萝帮着在信封上写上收信人的名字:“恰好我有事托付于你。”

      杜淮略知根底,但看眼前许璟和李云萝二人举止间自有默契,完全看不出传闻中怨偶的疏远,他走了阵神,才记起答话:“子舒言重了,凭你我交情,只管说就是。”

      “我这里有封信交给仲平,到时待大军回京,烦劳你转达。”

      杜淮并不先接信,反而诧异地问:“子舒要去哪里?到时候亲手交给他不就是了”

      许璟温和一笑:“我素苦雍京的夏日,这病再不见好转,我想携妻儿回乡一趟。”

      “又回去?”情急之下杜淮一时失言,但瞥见李云萝一样意外的神色,他发觉许璟这话说得也突然,心底的阴霾无形中愈发的大,忙问:“几时?”

      “不久了罢。”

      “你……”

      许璟轻巧拨开话题,对守在书房外的下人说:“去把公子叫来。”

      在许沂来之前许璟只是和杜淮说着无关朝政的家事,问了问杜淮家中情况,很快许沂过来,他见到杜淮还是欢喜的,只因在父母面前知道不能施礼,见了个礼,许璟却说:“给杜叔叔磕头。”

      杜淮一惊,几乎从席上跳起来:“使不得。子舒,你这是做什么?”

      许璟眼波不兴,无澜恰如古井,深幽幽的暗光一转既去,看得杜淮不寒而栗;许璟只笑笑:“我回扶央或许一去不还,他还要回来,我力不能及之处,还请你多拂照。”

      “你再不……”

      许璟打断他:“孩子在这里,稍后再说。”

      “那好,这不必你说亦是我分内之事,这礼我当不起。使不得。沂儿,你起来。”

      许沂毫无头绪,只听许璟要他磕头,杜淮不受,李云萝却不吭声。这时许璟又说:“沂儿,没听见么?”

      许沂没有多想,应了声跪下去,作势要磕,杜淮忙扶住他,扭过头去:“你这又是做什么……”

      许璟眉宇间一派清和安详,神色坚定,全然不见动摇。他的气色依然很好,但不知为何,杜淮忽然在他面上掠到一抹暗青的死色。他悚然,再看却又没了,但隐隐明白过来,手上力道一松,许沂的头顺利磕下去。

      杜淮茫然落座,勉强笑着问许沂:“你爹爹抱恙,功课有没有偷懒啊?学到哪里了?”

      许沂起身后李云萝对他招手,他坐到李云萝身边,答道:“在学《春秋左氏传》。昨日先生讲的是成公三年,楚王归晋人知荦。”

      “哦?”杜淮察觉许璟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又问,“背下来了?”

      “背下来了。”

      “背给你爹爹听听。”

      许沂迟疑地回头窥查李云萝神色,李云萝便说:“杜叔叔不是让你背吗,你背就是。背不出来一样罚。”

      “晋人归公子谷臣与连尹襄老之尸于楚,以求知荦。于是荀首佐中军矣,故楚人许之。王送知荦,曰:‘子其怨我乎?’对曰:‘二国治戎,臣不才,不胜其任,以为俘馘。执事不以衅鼓,使归即戮,君之惠也。臣实不才,又谁敢怨?’王曰:‘然则德我乎?’对曰:‘二国图其社稷,而求纾其民,各惩其忿以相宥也,两释累囚以成其好。二国有好,臣不与及,其谁敢德?’王曰:‘子归,何以报我?’对曰:‘臣不任受怨,君亦不任受德,无怨无德,不知所报。’王曰:‘虽然,必告不谷。’对曰:‘以君之灵,累臣得归骨于晋,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若从君之惠而免之,以赐君之外臣首;首其请于寡君而以戮于宗,亦死且不朽。若不获命,而使嗣宗职,次及于事,而帅偏师以修封疆,虽遇执事,其弗敢违。其竭力致死,无有二心,以尽臣礼,所以报也。’王曰:‘晋未可与争。’重为之礼而归之。”

      稚气的童声清亮,背罢室内久久没人作声。许沂难免担心,悄悄问:“母亲,我背错了?”

      “背得不错。”杜淮点头,“夫子教了这篇,还说了什么?”

      “先生说,这是春秋之义。左传里春秋之义何其多,还有……”

      杜淮抢过话:“好了,学得不错。《礼记》学完了?”

      “学完了。”

      “我抽你一篇,方才你爹爹说,如果功课背得好,准你两天假。背得不好,多写三百个字。‘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你接着背。”

      这个是背得再熟没有,许沂没背,忍不住先乐了,他清清嗓子继续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还要背吗?”

      许璟脸色发白,却镇静非常,目光依然幽深,他先对许沂点头:“背得都对。我再多准你一天。”

      在背书声中李云萝起身,接过下人新送来的信,对许璟一扬,杜淮看见那是赵昶的字,正要出声,许璟只是淡淡挥手,李云萝手一松,那没拆封的信飘入火中,瞬时成了灰烬。

      正好另有下人端药进来,先递给近处的许沂,一面说:“大人,今春种下的梨树苗或许能活。”

      许沂第一个喜不自禁。他正端着药,本想尝一口,还没端到嘴边,蓦然变了脸色的许璟劈手夺过药碗,也不顾泼出来的药洒到自己伤处,他一饮而尽,才发现许沂委屈地愣在一旁不知所措,而李云萝目中厉光蹿起;许璟一味地平静:“你还小,药即是毒,少沾为妙。”

      然后自己接下去背:“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

      这边李云萝不动声色叫来一名下人:“去悄悄另请一位大夫,不要声张得病的是大人,把曾大夫开的药也带上。我在前厅等。”

      许璟念完,朝犹在沉思的杜淮一笑,忽地说:“那年雍京突变之前,你们几人曾经作赌,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不过那赌着实不吉利……我记得你不肯赌,这样的事你从不参与,怎么忽然想到这个?”

      许璟加深笑容,竟近乎狡黠:“靖直,如今我也放手一赌,你替我看着。”

      “你以什么为赌?”

      许璟笑而不肯直答:“赌筹不能说,二十年后,若这个赌我赢了,你自会知道。”

      ……

      赵昶大军首战大捷,离生擒刘松只剩最后一步。大军驻扎之处离封乐城不过百里。既然告胜,禁酒令当日撤去,中军帐内笑闹成一片。

      在众人诸如“快灌醉将军,好看将军舞剑“之类的言语中,离入口最近的白令第一个瞄到帐外那个风尘仆仆的人影。他走出去,雍京来的信使附耳低言,并把文书递到他怀里。白令面无表情不露讶驿地听完,把文书纳入甲中,生生压住翻涌而上的战栗和眼光中锐利的踌躇得志,平静地回到大帐。他听见赵昶的声音:“封乐有异?”

      “不,并非紧急军情,将军放心。”

      笑着他来到面前只有清茶的何戎身边,轻轻把刚才听到的消息告诉他。何戎眼中的不可置信被白令用目光制止,并眼光一转,手肘推推何戎:“你去说。”

      白令归座前被旁人叫住,灌了三大碗酒,他也乐呵呵饮下,回座后仗着所处处暗一动不动盯住何戎,看他木然枯坐,终于离座而起,来到赵昶身边,并没有带酒盏。大帐刹时沉寂,何戎极低的声音就再清楚不过地传到每个角落:“子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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