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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

  •   第八章
      有罪的人哪,要洁净你们的手。心怀二意的人哪,要清洁你们的心。
      ——圣经•雅各书

      要是从协和街再往外走一点,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看到金斯敦公园了。这时候天气冷,往常拿着球拍的贵族子弟们或是那些谈恋爱的时髦男女,全都不见踪影了。光秃秃的枞树像生了锈的钉子般一排排扎在雪地里,公园中央喷水池子里的水结了冰,雪在池子边的裸体雕塑身上披了件棉被。一匹用作出租的瘦马挂着牌子来回逡巡,孤独地等待着顾客光临。不止是摄政公园,整个伦敦好像都因为这严寒而骤然少了一半人口。
      一般来说,道格拉斯先生同德沃特公爵一块走时,多半他们之间是没有甚么共同话题好聊的。这次也不例外,而且往往最后还是公爵首先打破沉默。
      “我们这是往哪里走……道格拉斯先生?唉,我还不知道你现在在伦敦是住在哪里呢?”
      “我现在住在西伯里大街三十号的樱桃旅店,我猜也许您还记得那里风味绝佳的樱桃果酒。”
      “好吧,”德沃特公爵停顿了一下——这位先生在讲接下来这句话时稍微显得有点迟疑,“那么格林威治山下的房子你打算怎么处理呢,道格拉斯先生?”
      “您的问题简单得很,您要是明天翻翻报纸,就会看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事实上是,我花钱登了广告,打算卖掉它。”
      “你是……你是不打算住在伦敦了吗,雅各?”
      “恐怕是的,公爵先生,我不会再想住在伦敦了。”
      “是吗?我得说,我真遗憾听到这个。”
      “我同样感到遗憾,我原本还指望靠它升值养老,但现实证明我不是个有眼光的投资家,希望价钱不要亏太多。”
      “我明白了……”公爵勉强微笑了一下,随即转换了话题,“就要开学了,无论如何,您都得要回伯明翰了,道格拉斯先生。”
      “您说得很对。”
      “你买了哪天的车票?”
      “明天下午,公爵先生,我总得比我的学生们去得早。”
      “我们现在是往哪里走,道格拉斯先生,是送你回樱桃旅馆吗?”
      “不,我想回现场看看,公爵先生。”
      对话又中断了,出租马车在车站停下来,他们上了车。

      要不是道格拉斯先生有迪肯警长的名片,守在圣保罗教堂街十二号的警卫恐怕是不会考虑放他们进去的。即使是这样,在放这两位不速之客进屋后,年轻的巡警紧紧依旧盯着他们的举动,生怕他们会偷走什么东西似的。
      但是进去了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一切都没有变。门后面摆着衣帽架,随意挂着几件女人的衣物。客厅墙上挂着大幅的布格罗的《溪边维纳斯》,色彩饱满得好像随时要从画里面走下来。顺着着木质楼梯走上二楼,楼道里的窗户已经被关上了,这样至少抵挡住了窗外呼啸的北风。楼道墙壁上留着两处弹孔,一处位置很高,都快贴到天花板了。再往前,就走到那间弥漫着不幸的房间里了。房门是不能完全锁上的,因为螺丝松了,即使关上门,要是用力就能推开。房间里血腥味道已经闻不到了,可是还是冷,因为壁炉也一直没有被点燃。
      道格拉斯先生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圣经,书还很新,书页处却被主人翻了很多次,但是谁家里没有一本圣经呢?这是在摄政公园教堂里随处可拿走的一个版本,因为上面还签着威斯利先生写的“你若敞开心灵,主就会进来”。
      他抬起头来,注意到公爵正在站在沙发后的窗前,往外张望。他于是走过去,问:
      “当时这扇窗是您打开的吗?”
      德沃特公爵低声回答他:
      “是我打开的,它当时还上着插销。”
      “您脸色不好看,您是在害怕吗?”
      “不,我不害怕。我只是在想,哈德逊女士同时在与我、与林顿先生交往。”
      “您在想,谁也搞不清楚你们是谁传染谁?”
      “不,事实上,我怎样都没关系,只有你,道格拉斯先生,我感到很抱歉。我真希望我能设法补偿你。”
      “我看用不着了。”
      “现在我们还能去哪里?”
      “我建议叫辆马车送您回您的庄园去,您的脸色不好看。”
      “那么你呢,道格拉斯先生?”
      “我?很简单,回樱桃旅馆。”

      目送公爵上了马车,这样道格拉斯先生就能一个人慢慢往回走了。路上的风刮得比往常更大了,街道和路边的菩提树一样,一眼望过去都是光秃秃的。他的目光往上看,天依旧没有放晴的迹象,浓烟和厚云堆积着,仿佛要挤得天空凸出来一块。
      实际上,他忍不住在想,要是小爱德华勋爵在伊顿没有出事,那么公爵就不会将这位小勋爵送到康弗里津公学来了。要是小勋爵没有因为艾伦丹吉尔斯那个孩子而闹失踪,他们也不会一齐回伦敦寻找线索了。或者再进一步,要是没有白房子旅馆的冒险,他连德沃特公爵的一根手指头都不会碰到哩。甚至可以说,要是没有阿尔卡内那个黑头发的漂亮青年的出现,他原本会在伯尔根度过一个美妙而安宁的夏天。
      这样他们就会像落在两处的灰烬,尘归尘,土归土。
      在英国,菩提树总是很少开花。但是中学毕业前一年的那个夏天,院子里的菩提树居然都开了花,香味甜得像蜜一样。
      他和年轻的公爵一齐呆在一位亲戚的别墅里度假,发色像菩提花一般的少女坐在钢琴边弹一支肖邦的曲子。那个时候,他那位蓝眼睛的朋友已经不再是只被人嘲弄的矮子鼻儿,少年是一株抽了薹的鸢尾,修长的四肢像柔软的枝条一样伸展开。
      他这位朋友虽然没什么天赋的才华,不能在姑娘们面前随口吟来华丽的诗篇,也不能够即兴弹一支妙曲,但是他有项顶别致的妙处,便是陪姑娘散步时,随手从树上摘片叶子,放进嘴里,紧接着他就能吹出一支小曲来。
      这确实是项了不得的技能!因为三天之后,道格拉斯先生就发现,年轻的公爵已经和菩提花发色的姑娘躲在大树下面接吻了。
      天黑之后,道格拉斯先生将他这位蓝眼睛的朋友叫到房间里,并且将门反锁了。当道格拉斯先生抓住对方的手腕时,少年下意识将手臂抽开,紧接着他又为自己这种举止感到紧张不安。道格拉斯先生抱住他,并且亲吻他时,他又表现得像往常一样顺从、一声不吭地承受。当然,这位年轻的公爵已经开始完全明白这些不洁行为的深层意义,但是他是没办法拒绝道格拉斯先生的。这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害怕。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是怕着对方的。他要是中学毕不了业,那他定然是要被父母严厉责备的。
      ……因此,神任凭他们放纵可羞耻的情欲。男人弃了女人顺性的用处,□□攻心,彼此贪恋,男和男行可羞耻的事,就在自己身上受这妄为当得的报应。
      若是那样,主说,人若与男人苟合,像与女人一样,他们二人行了可憎的事,总要把他们治死,罪要归到他们身上。

      当道格拉斯先生从樱桃旅馆的床上骤然醒过来时,窗外都是亮的,但是却不是阳光,原来昨天晚上终于下了一场大雪。这时候听差将一封橙色的电报送到他房间里,他考虑了很久,才决定再去一次德沃特庄园。

      ***********************************************

      公爵正在书房里等待着,道格拉斯先生注意到,他今天将头发往后梳,看起来显得有点儿老成。
      “请问您是有什么事情吗,公爵先生?”
      “事实上是,迪肯警长希望我今天能去一趟苏格兰场。”
      “既然是这样,我认为您应该首先派人去找您的律师,而不是找我,公爵先生。”
      “是的,我明白,道格拉斯先生。实际上,我是因为这封奇怪的信想征求你的意见。”
      “什么?”
      “在这里。”
      带着一点儿好奇心,道格拉斯先生从公爵手上接过一封信。从信封上看来普普通通,除了没写寄信人姓名之外。但是当他打开信封,取出里面信件来,他同样感到疑惑了。
      那是一张小卡片,是用印刷品上剪下来的四个单词拼成的一句话。
      ——你应当去死。
      “看来是一封很标准的威胁信,好像小说里写的一样。不过也可能纯粹是恶作剧。”
      “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但这已经是第二封了。”
      “第二封?”
      “是的,我之前还收到过一封。”
      公爵打开抽屉,将先前的一封信也递给了道格拉斯先生。两封信的风格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在于第一封信里写着『你是凶手』。
      道格拉斯先生将两封信都翻来覆去地看。
      “这可真奇怪,谁会给您寄这样的信?难道只是为了打发如今愈来愈无聊的时光?”
      “这我可一点儿也不明白。”
      “信封上的邮戳是在花园街,不过只要你能叫到一辆马车,就算去朴茨茅斯也能将这封信寄到伦敦。”
      道格拉斯先生仔细看了看信封上的姓名和地址。
      “这位无名人士的字写得很漂亮,只是所有的e都写得有点儿像c,并且由于您的名讳当中有好几个e,这个特点就看起来更明显了。您以前曾经见过这种写法吗?”
      “不,收到第一封信后,我将我主要来往的信件都粗略翻了一遍,确定不是我认识的什么人的笔迹。不过,道格拉斯先生,你怎么能知道写信封的和写信的是一个人呢?要想随便找个什么人帮你写信封还是很容易的,邮局里就可以。”
      “我不同意您的看法,因为您要是拿放大镜看的话,您就会注意到,里面卡片上的单词都是用胶水粘上去的,为了让这些单词粘得更牢,涂完胶水后他用手掌按了一下。同样地,写完信封后,拿吸水纸吸干墨水时,他也留下了痕迹。两处的纹路看上去是一致的。”
      “那为什么要用剪下来的单词拼成句子,他明明可以直接写在卡片上?”
      “除非他是要隐藏笔迹的话,但是看起来他压根儿不担心这件事,而且您也确定不是您熟悉的字迹。也许是为了让这封信看起来更像是封恐吓信,您知道的,如今乱七八糟的小说里都这么写。但是恐吓您又有什么用,我可想不出来。”
      “我完全不知道。”
      “嗯,我再看看。这些单词儿他是用同一把很大的剪刀剪的,我看边缘有点儿斜,不像是惯用的裁纸刀。”
      “也许是把剪布的剪刀?”
      “有点儿像。这些剪下来的单词都差不多有一英寸高了,『你』和『她』这两个单词来自同一份报纸,『谋杀』则是另一份,这准是从最近什么报纸的头条上抠下来的。而且,它还有油墨泅出来,这一定当时是份新鲜出炉的报纸、早报或者增刊。不过即使找到报纸也没有什么用,除了证明此人酷爱收集报纸之外,这些单词都很常见。”
      “看起来没什么线索。”
      “恐怕,”道格拉斯先生耸耸肩,“不过,我看这张卡片倒有点儿意思。”
      “为什么?这不是张普通的卡片吗?”
      “您也可以这样说。翻过来看,背面都印着一句话,『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必得永生』,这实际上是张复活节时用的祝福卡片。而且,还是今年的复活节。不过,现在离复活节还有一个多月哩。”
      “也许真是场无聊的恶作剧,道格拉斯先生。”
      “也许,那末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不,没有了,谢谢您,道格拉斯先生。我待会儿就去苏格兰场拜访迪肯警长。”
      “您通知您的私人律师了吗?”
      “不,还没有,我觉得我一个人就够了。”
      “看来我可以说告辞了,公爵先生。”
      “是的,谢谢您,道格拉斯先生。”
      等道格拉斯先生离开后,这样就剩下德沃特公爵一个人留在书房里了。他打开壁橱,挑了把合用的手枪。
      他麻利地转开弹匣,上满子弹。
      他想,是的,他一个人足够了。

      而在房门外,道格拉斯先生弹了弹帽子上的灰尘,正准备离开。但是身后有个怯生生地声音问:
      “道格拉斯先生,您不再多留一会儿吗?”
      “我恐怕是的。”
      他转过身来,注意到女佣玛莎正看着自己。姑娘的眼睛肿得像桃子似的,她一定先前哭得很厉害。
      “道格拉斯先生,我能和您说句话吗?”
      “当然可以。”
      “您看看这个。”
      玛莎打开手中一叠衣物,最上面放着的一张白色枕巾里,是一绺一绺栗色的头发。
      “这些全是今天早上掉在爵爷枕头上的,而且,昨天也是这样、前天也是。爵爷还吩咐我要给他找一顶最漂亮的帽子。”
      “……”
      “道格拉斯先生,爵爷他一定是害病了。他现在吃得很少,笑容也变少了,可是他不让我叫医生,他坚持说自己没事儿。”
      “也许……”
      “我想,道格拉斯先生,也许爵爷会听您的,他一向很尊敬您的意见。”
      “这可不一定,玛莎。”
      “不,他尊敬您……求求您啦,道格拉斯先生。”
      道格拉斯先生停了一会,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感到自己想不出来该回答这姑娘什么。
      最后他只好说:
      “玛莎,你是个好姑娘。”

      这段插曲使得道格拉斯先生踌躇了几分钟,但是留在德沃特庄园里也是无济于事的。因为德沃特公爵已经吩咐套好马车独自出门了。最后道格拉斯先生决定,临走前去看望小爱德华勋爵,顺便提醒这位不思上进的学生该准备动身去学校了。
      当道格拉斯先生敲开小勋爵的房门后,他很满意地看到这个孩子没有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而是坐在书桌前冥思苦想。
      “你在干什么,我亲爱的小勋爵?马上要开学了,你是在打算为你的学业做点准备吗?”
      “我当然会的,但是不是现在,”小爱德华用铅笔抵住下颌,现出苦恼的样子,“道格拉斯先生,你知道情书怎么写吗?”
      “上帝,我可真失望听到这个!你还在给马丁写情书!”
      道格拉斯先生坐到了他对面,警告似地敲了敲桌子。
      “不过实话说,我不知道,我从来没写过那玩意儿。如果你真要写的话,随便翻开一本时下流行的爱情小说,里面大段大段都是。”
      “那样不行,道格拉斯先生,我这样做过了,结果姑娘回信问,为什么来信都充斥着小说上的虚情假意,她说她想看到我的真情实意。”
      “我真是好奇马丁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样为他努力工作?”
      “唉,没有好处我怎么可能答应他?求求您啦,道格拉斯先生,您能帮我想想吗?”
      “别谈这个,你父亲最近怎么样了?”
      “我可不知道,我还想问您呢。随便他想怎么折腾!我讨厌他!您还是坚持要和他分手吗,道格拉斯先生?”
      “不是坚持,是事实如此。”
      “得了吧,你们不是几天前还一起去了趟布莱顿吗?”
      道格拉斯先生惊奇地望了自己的学生一眼。
      “那可不是去旅行,我亲爱的小勋爵。”
      “反正都一样,您也很虚伪。”
      “一个人一旦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什么时候更正都不晚。你知道我顶不喜欢什么样的学生吗?是明知故犯,一错再错。我以前是这样做的,但是我现在必须终止这个错误。顺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爱德华,也许你拿到遗产的时间指日可待了。”
      “我可不在乎,那末您现在能教我写情书吗?”
      “真遗憾,我只教高年级化学,不教别的科目。”
      “可是不写情书,您会娶不到好太太的,道格拉斯先生。”
      “得了吧,找到一个好姑娘取决于你一年挣几位数的英镑,而不取决于你的情书水平。”
      道格拉斯先生点起一支雪茄,勉为其难地想了想。
      “好吧,主说,爱是不嫉妒,不自夸,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众水不能熄灭,大水也不能淹没。若有人拿家中所有的财宝要换爱情,就全被藐视。”
      “好极了!道格拉斯先生,您真了不起!”
      但是道格拉斯先生突然不念下去了,因为他的全部视线都被小爱德华勋爵面前的这封女人的来信给吸引住啦。
      ——所有的e都写得有点儿像c。
      他大声喊着:
      “马丁现在在哪儿呢?”
      “噢,既然我父亲已经出门办事去了,他恐怕十有八九就会趁这个机会溜出去约会。嘿,您要去哪里,道格拉斯先生,别丢下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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