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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十道风味 ...

  •   风蚀日大庆一旬,黄杨携郎婿回乡却只能待五日——就像所有赘娘一般,头三年不回娘家,这第四年她又陪郎婿回丈母张明端一家住了两天再走,只因路途遥远才不能久待。

      可她还觉得五日太长呢!在家吃的十风宴,比张家差了不止一个档次,吃惯了好东西的黄杨已经觉得食不下咽了。

      她暗暗打定主意,要同丈母和梦郎表表衷心,往后风蚀日三年回一趟便可,不必年年如此。

      十风宴是风蚀日的传统,没有规定必须是什么食材,只要制作过程有风干或风烤即可。

      张家在安庆不算什么大户,但每日都有荤腥是小事,十风宴自然以腊味为主。

      而黄家比李家还穷困一些,黄阿文生了二女四子,大娘子黄杉留在族田务农,四个儿子嫁了三个出去,勉强温饱而已。于是黄家那十道风味几乎全是晒了几天的野菜做的,噎人还刮肠子,黄杨吃完,头一天晚上就有点便秘了。

      好不容易捱过去第一顿,怎料到第二天她又看到了熟悉的菜色混在粥里——是了,在岳母家吃了三年都快忘了,生灶废柴火,只要吃不死人,剩菜都是要回锅的。

      黄杨食不知味,看自家郎婿还兴致勃勃在碗里“寻宝”,同阿爹小弟他们如数家珍,时不时宣布自己又发现了一样昨晚见过的菜,不由开口聊起娘说的李家小五转移话题。

      梦郎,你再聊下去,你的好姐姐是真没法吃了。

      女人们说话,当然没有男人开口的份,张灵梦在外向来被张明端教导得极好,只有眼神还在跟着自己的勺子转,显然他不找齐昨晚那十样以前从没见过的菜是不会罢休的。

      晌午去了李家拜访,又见过那吹得神乎其神的五娘,黄家人便自然而然地留下用午饭。

      这也是乡人之间办事的习惯了,这类托口信的事儿都是对方上门,事成后用一餐饭答谢的。

      李家的三个女儿都娶了亲,家里田地并不比黄家多几分。但靠手艺吃饭,收入比光靠田地要高些、稳定些。尤其李工李商两位姑姑靠竹编过活,李飞是孙辈年龄最大的一个,跟着她俩帮工,家里不缺废了的材料烧火,所以十风宴俱以烤制熏制为主。

      爷爷郑氏是有名的巧手郎婿,深知风烤虽然会带走食物表面大量的水分,但只要挑那些有外皮的蔬果便不至于出错;而熏肉肠更是下饭好菜,跟什么炒都很香,一段能切成几十片分到六七盘去;家里条件有限,能选的食材不多,但颜色好好搭配就可以叫席面好看许多。这顿饭于黄李两家人来说都是宾客尽欢,除了黄杨和李晚庭这二位主角。

      与黄杨而言:若是先来了李家,大概她还不至于这么尴尬。然而黄家那场纤维大会已经把她的肠子塞满了,到了李家,又是喝水(李家没有茶),又是吃干果,已经有些便意。全赖被茶水清空的胃在抗议,才压下了。再一看那红润润的熏肠,她不由食指大动,充沛的油水瞬间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嗯,就是人有三急,她急了她急了。

      与李晚庭而言:她才周岁,可以吃辅食用点烤蔬果泥,唯二的荤腥就是母乳和蛋羹。但她想吃肉啊,想吃爷爷做的香肠,哪怕没什么牙但切碎点让她拌着吞下去也好,只要是肉!而且这也太香了吧。

      最残忍的是,她不仅吃不到,秋风还把那股勾人的香气慷慨地带到了整个宅院,不论她走到哪里都能闻到霸道的肉味。她逃,它追。

      而且这种味道是经久不散,很难去除的,吃过的人衣襟上也会有不少残留。这一点,在现代和姐妹们撸串的时候曾经是一种苦恼,而几个小时后的母乳喂养又让她深刻地认识到了它带来的另一种不同的痛。

      吃饱喝足,大家都有些饭困。没有睡在别人家的道理,黄家人都道了别。黄杨同张灵梦从李家出来,因腹中闹腾,还要听他一门心思为那小五娘絮絮叨叨地盘算,有些不耐烦。别人家的孩子他倒是上心,怎么没注意到他娘子不舒服?

      不过能靠皮相吃软饭的人,自然是知道怎么利用自己外表的。既然长得知书达礼,那形象就不能被粗俗的言行破坏。要是把屎尿屁挂在嘴边,那早就被对方识破了深浅,何谈高攀人家呢。

      所以黄杨用手搭在肚子上暗示道:“梦郎,小五的事回安庆再说,还是先回家吧。”

      平时也就罢了,可张灵梦性子单纯,刚吃了李晚庭她爹随口画的生娃大饼,再看娘子就觉得一定是上天赐下的娃娃来了。他盯着黄杨的肚子几乎要看出花来,好像能透过长衫看到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儿就在里头,还冲着他笑。

      他的表情实在太过诡异,黄杨也没想明白过来,又听他说要给自己请医士瞧,一时哭笑不得道:“哪里有那么金贵。”

      张灵梦见她不愿,也知道头三个月不好多说,会闹着孩子,就不再提。

      李家伙食油水给的足,黄阿文同老伴年纪大了,弟弟又还小,胃口不大,竟然一直到晚上都没再开火。但黄杨是实打实的青壮,想着忍忍,没多久就顶不住了。

      见娘子饿了,张灵梦自告奋勇,对剩菜进行二次魔改。

      于是干菜粥变成了干菜糊糊,焦的部分刮掉了,味道还在。带点回甜的野葛根和来时路上吃剩的绿豆糕被压在一起,做成了饼状,那仅有的甜味瞬间被里头的糖分比成了渣。味道和口感都在原本的谷底再次断崖式下跌,就像是扔在地上混了枯草的点心一样,或许受了灾的饥民会觉得是美餐一顿。

      他的面子要给,黄杨只能苦着脸又对付过一顿。好不容易熬到第三天正午,又闻到离家前常吃的黍米炒咸菜味儿飘出来,黄杨已经归心似箭,急匆匆地换上一身习字时穿的旧衣就开始收拾行李。

      张灵梦看她打扮就知道是要回去安庆,觉得很奇怪,不是要待到第五日吗?但他连吃三天重复的菜也已经不像最初那么新奇,帮着黄杨整理好衣物便问:“阿杨姐姐,我去同娘说一声?”

      黄杨抓着他手,眼波如静湖一般清明坚定:“不用了梦郎,母亲那边知道的。如果专程再去说,反而爹爹要为我们回程费心准备吃食。再说,你又向来乖巧懂事,少不了要在厨房那样烟熏火燎的地方帮衬一番,我哪里舍得?”

      东西又难吃,你做得还鬼斧神工,放过你娘子吧。

      “只要娘子想吃,这些不过我份内之事,有什么好辛苦的。”张灵梦感动极了,觉得煮粥时不慎烫伤的手指也不痛了,“以前没做过,这几日觉得做菜也不难,等回去……”

      别,千万别!黄杨吓得赶紧打断,吓唬他道:“初学难免受伤,你这旧的还没好,再添新伤就要留疤了。即便你不心疼自己,难道我见你为我受苦,还能吃得下?你呀,等我和丈母学出来以后,你就同外父一样,在家里享享清闲好了。梦郎,你只要把咱们的孩儿都教成材,我在外便安心了。”

      她说得情真意切,张灵梦听进去了,心里觉得很是甜蜜:天底下,哪还能找到比自己嫁得更好的小郎?就是此刻为她死了,也值了。

      而那他装了满心满眼的爱人把他哄上驴车,又朝着黄家破旧的小院暗暗告罪一番,才慢慢坐到他身边。

      娘,爹,非是孩儿娶了郎婿就忘本,等学成丈母那一手算账的本事,孩儿会接你们一起来享福的!

      她俩走得不声不响,等黄杨的幼弟黄薪打扫到她屋子时,被褥都早已经凉透了。

      黄杨十五岁出黎安县务工,一晃就是六年,离家时黄薪才不过四岁,对姐姐没什么记忆,哪里知道她的德行。他这几日生命中的大事无非就是听说李奶奶家出了个神仙娃娃,以及家里那个住在府城的二姐带着厉害姐婿回家而已。

      小孩儿看脸,越是没有攻击性的美越是让孩子们觉得可亲,见了这通体书香都仿佛要溢出来的二人,羡慕向往至极。至于在家俩人都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样子他也不见怪,反而更加勤快,想要好好照顾难得回趟家的二姐和二姐婿。

      现在这双璧人凭空消失,被子也不叠好,屋里东西更是被毫无自理能力的俩人翻得一团乱,活像进贼了一样,可把孩子吓坏了。黄薪想不到会有人觉得在家有吃有喝不用干活是遭罪,以为有土匪把人劫走了,又或者有妖怪娃娃要抢二姐去做娘亲。

      他急坏了,噔噔噔跑到他老娘的房门口,朝里面大喊:“娘,不好啦,二姐不见啦!”

      黄老婆婆年纪大了,午睡的时间长,夜里反而觉少。天气转凉,她最爱这时候脚放在她家老头子怀里捂着睡,突然被吵醒,一时气短,两脚一蹬就把男人踹醒了:“你去瞧瞧,这是作什么幺呢?”

      待郑氏从这当胸一击中缓过来,慢慢去开门时,她已经没了睡意。入了冬,没个男人暖着还真不得劲,黄阿文只好坐起来,给自己套上外衫。

      一听臭小子说,她就明白过来,是那不省心的带着郎婿跑了,当下敷衍道:“猪草割了没?鸡喂了没?院子收拾好了没?真是闲的。你二姐那么大个人,自己长腿会走,你踏实干好自己那点活,别跟你姐夫学。咱们家可没什么叫别人能瞧得上的,你再偷懒耍滑,到老也嫁不出去。”

      这辈子生了二女四子,就这个二娘最不让她操心。不是黄阿文对她多么引以为傲,实在是这小娘到哪都只有别人吃亏的份,把人钱骗了还要人给她一个一个铜板串好递过去。说她瞎闹吧,她又知道看人下菜碟,不惹那招祸的。打小就能往家里摸点好的加餐,给人逮住了也能凭脸混过去,啥也不会还能给自己弄进府城享福了。

      ……要不是怕往外吹多了,将来老了享不到这女儿福被人笑,她早就不攒那棺材本了。

      黄薪不明白二姐的“能耐”,但也不敢违背母亲,回忆了半天发现确实没听到什么动静,也就不再多想。郑氏倒能猜到几分真相,叹了口气。要是自己做饭能有李家哥哥一半好吃,兴许女儿在家还能多待几日吧。

      只是不光黄薪,连张明端也想不到,儿媳的头一次回乡竟然那么快就结束了。

      不说黎安县是个偏僻小县,其实安庆府也不是什么大府,作为全府唯一的书斋。只有头三天放了假,剩余七天都要从正午营业到日落西山。因为除黄杨外,其他伙计不是本地招的便是文安县半工读的学子,书斋主人有意让这些学子们减轻些压力,所以通过这七个半日来补贴。

      驴车紧赶慢赶,到安庆时值风蚀第五日,当天余晖已快散尽。安庆书斋将将闭店,张明端落锁出来往家走,就看到一对熟悉的身影已经站在门前等着了。

      她生了一女一子,女儿灵真被主子看中,外派到西都,只有梦儿陪在身边。梦儿被她宠着长大,天真烂漫,乖巧懂事,不像别人家娇养的小郎总爱与人争风,可人极了。

      张明端每次回家见到儿子甜甜的笑容,就好似一身疲惫与算计都像雪被春阳晒化,整个人连骨头都松了。所以在儿子面前,素来严正的张掌柜很好说话,要嫁那小乡娘子便嫁,要住家里便住,谁要说是看不起儿媳把人当赘娘,就教儿媳账目往来,给她些实惠。

      她打量了一通,见儿子并没受什么委屈,即便不清楚为何急着回城,也没多说什么。

      许是想娘了吧。她乐呵呵地先对儿媳嘱咐一声,又道:“回来了就进去。你爹在家,站这里吹风,再把脸吹糙了看你急不急。”后一句明显是看着儿子的,她向来守规矩,在外不愿让人说儿子跋扈,总是先叫儿媳发言。

      黄杨于是恭谨道:“才到不过一刻呢,想着娘就要回来了,便等了会儿。”

      张明端点点头,说话的功夫,里头听到动静,门已经开了。张灵梦就快步上来,欢喜道:“娘,儿子有好多话想与你说。阿杨姐姐家的十风宴能吃三天……我也学会做了……能吃的,怎么不能!还有还有,李家出了个小神童,啊呀就是婆婆要好的那家……”

      他的声音渐渐隐入门扉,近乎微不可闻,母亲的笑声反而透了出来,仿佛秋风从她胸膛间呼啸而过,传了很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十道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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