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朝（重生）》楼上黄昏

3、第二章：奇货可居

　　这个念头让顾清浊有了一瞬间的不可思议。但他生来性子淡薄，喜怒哀愁较之旁人都要平淡几分，更不会在脸上有过多的表露。故而这不可思议也只在他的眼底停留了短短的片刻，很快便再无半点波澜。

　　作为一个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他很清楚，这时候，比起弄清自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何保住自己失而复得的性命，才是更为要紧的事。

　　活着，多好，人世间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么？

　　晨光熹微之际，顾清浊踉跄着步子，来到城外。城门已经打开，然而时候尚早，故而只有赶早市的商人或者赶路的旅人，才会拖着疲惫的身躯，稀稀拉拉地往城内走。

　　城门两侧的守卫则是歪歪斜斜地带着头盔，有气无力地扶着手中的长枪，睡眼惺忪，哈欠连天。

　　顾清浊停下步子，沉默而遥远地看着他们。

　　一个王朝的气象，往往不见于大，而见于微。他承认自己有些落伍了，三个月的牢狱时光，已经让他错过了太多。然而纵使不用去问，去猜，也能想得到，在这段时间里，曾经追随自己的那批人，会遭到萧重怎样的雷霆手段。

　　改天换日，说来也不过弹指之间。

　　那人仿佛就是这世上最狠绝之人，为达目的，可以任意杀伐。然而没有人比自己更明白，那些都不过是虚伪的外衣罢了，他的毒辣阴鸷与冷静理智无关，恰恰是因为……感情用事。

　　迟早有一日，他将为情所累。

　　他曾试图将对方从这深渊中拉回，然而却引火烧身，直至沦落至此。

　　罢了，事已至此，这一切和现在的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了。顾清浊收回自己习惯性审视的目光，神情恢复平静。

　　在逐渐明亮的天光之中，他走到城门外的小河边，微微弯下身子，开始端详自己的这副崭新的面孔。

　　第一眼看去，只觉得瘦弱。苍白的面色，凹陷的下颚，以及眼下微微泛青的色泽，都无疑昭示着这身体的原主人身份卑微，生活贫贱。

　　目光渐渐下移，却注意到他过于宽大的破败衣衫下，隐约露出了一道红色的疤痕。

　　顾清浊拉开自己的衣领，便看见锁骨往下一寸的位置，刺着两个大字：顾尘。大字的一侧，又更有一排小字：河东郑氏。

　　由此观之，这身体的原主人乃是河东郑家的家奴一名，那刺在身上的字便如同打下的烙印，一生一世都将向所有人昭示着他的身份。

　　将这恼人的戳遮好，顾清浊裹紧了身上的破烂衣衫，再一次看向河面的倒影。

　　这一次，他眼光微微发亮，有了新发现，并且是一个不错的发现。

　　这个少年，长得不错。

　　虽然有些过于瘦削了，但眉眼乌黑，唇红齿白，哪怕是这幅灰头土脸的模样，都掩盖不住那清秀好看的五官。加之年纪还小，越发给人以雌雄莫辩的感觉，稍微倒腾倒腾，一定是块倾国倾城的料。

　　脑中蹦出一个词：奇货可居。

　　只不过人家当年吕不韦看的是子楚，而顾清浊看上的就是他自己。

　　作为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相，顾清浊对洛京的熟悉程度丝毫也不亚于自家后院，所以他比谁都要清楚，一张好看的脸，在什么地方能最派的上用场。

　　*****

　　在短时间替锦春阁创收无数之后，顾清浊，或者说应该是顾尘，终于成功地留了下来。在他的计划中，这是一笔最为事半功倍的买卖：既不用卖艺，也不用卖身，顺便搜刮一下贪官的油脂，一石三鸟，岂不快哉？

　　前世他为了整个大胤几乎操碎了心，如今捡回了一条命，他不想再走得那样步步算计，人累心累。

　　他只想求个清闲日子过过，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然而很快，顾尘发现自己到底还是太天真了。

　　“小尘尘，太阳晒屁股，该起床啦！成衣铺张三爷点名要你了！一砸就是五千两！起来嘛，起来嘛！”

　　“小尘尘，猪肉铺的李掌柜拿出了他的毕生积蓄一千两，就为了和你说句话啊！钱我已经收了，你说咱不能不讲信用是不是？”

　　“小尘尘，官家太太团十个人都来围观你啦！说一定见到你才走！我开门了啊，你自己看着办！发生什么我可不负责哦！”

　　……

　　顾尘终于忍无可忍……

　　第无数次被打扰到的清晨，他一把将某个聒噪不已的人扯进屋里，然后逼到了墙角。

　　林轩墨不气不恼，反而笑眯眯地冲他眨眼，“小尘尘，我近来听闻东瀛那边有个词叫做‘壁咚’，你这是在向我亲身示范吗？不错不错，我看这种玩法是极好的，就作为锦春阁的新项目如何？一次一两，两次打八折……”

　　顾尘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单手展开，在他眼前一晃。他很清楚，凭林轩墨的眼力，一晃之下就足以看清信的内容。

　　果然后者的脸色顿时变了。

　　林轩墨一把将信夺过，“怡红居？！可恶！庄红魅这个男人婆，挖角挖到我的头上来了！”

　　“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与我无关，”顾尘打了个哈欠，“总之，再吵我睡觉，我就跳槽。”

　　林轩墨：“……”

　　林轩墨捏着挖角信愤愤而出之后，房内终于清静下来。顾尘心满意足地上了床，准备睡个回笼觉。

　　然而不幸的是，外面又响起了骚动。

　　并且这一次来的，还是同行。

　　*****

　　林轩墨私用会客堂内，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站在客座周围。他们人人都拥有精心挑选的劣质长相，不是满脸横肉，就是缺眼少鼻，或者膀大腰圆……这么集体亮相着，倒也的确气势十足。

　　在他们的簇拥下，一男子手中端着茶碗，安然坐于客座，如在无人之境。此人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容貌清俊秀逸，一颦一笑间都是撩人的媚态。这种眼神，显然非专业人士不能有之。尤其是在身后一群其丑无比之人的衬托下，他简直美到可以立即升天了，这心机不可谓不深。

　　不过值得赞美的是，此人穿着一身淡青苏绣竹纹长衫，素雅之余，倒也为他的身份添了几分格调。

　　尤其令人感动的是，这衣着品味可比某人要高上太多了。

　　顾尘双眼在他们周身扫视了一番，然后回头看向身后的一身大红大紫的人，从内心深处发出真诚的疑问：“请问我为何要坐在这里？”

　　林轩墨神秘兮兮地冲他耳语，“这可是流莺院的头牌，柳玉瑄。”

　　顾尘：“所以呢……我为何要坐在这里？”

　　林轩墨道：“貌似你最近风头太盛，把他的生意抢了不少，所以他……”

　　顾尘立刻站了起来，“我回去睡觉了。”

　　“别、别啊，”林轩墨忙把他的袖子一拉，暗戳戳做了个搓手指的动作，“人家可是付了你的出场费的……”

　　顾尘：“……”所以说在这人眼里，只要出价高，同行莫入什么的都不用管了吗？

　　二人正说着，那厢已经开了口。

　　“不愧是堂堂锦春阁的头牌，”那柳玉瑄抬眸将顾尘从上到下扫了一通，轻笑起来，“果然洒脱率性得让人羡慕。”

　　一开口就火药味十足，讲所有目光都聚集在了顾尘的身上。

　　顾尘承认，跟对方雄孔雀一般的打扮相比，自己刚刚被从床上揪起来，不仅没束发，连外袍也是随便一裹……可以说是相当不修边幅了。

　　不过他的关注点却在另一个地方。

　　“头牌？”顾尘转头看向林轩墨。

　　后者笑得大言不惭，“宣传手段，宣传手段。”

　　顾尘：“……”他开始严重怀疑，这个地方是不是适合自己养老了。

　　而二人间频繁的自说自话，却让被无视的柳玉瑄感到了极大的羞辱。他原本出身不凡，奈何家道中落，被迫投身梨园。后被卖到青楼，却意外在这里找到了唱曲的一方舞台，成了人人追捧的名角，风光历久不衰。

　　谁能想到，这锦春阁中会突然杀出个程咬金，人人趋之若鹜，让他的客源生生少了一半？

　　更离奇的是，关于这个顾尘，只听闻人人为他一砸就是几万两，却未听说究竟有什么长处。柳玉瑄思来想去心中不服，索性自己砸钱前来观摩一下，同时也学习学习。

　　然而一观摩却不免有些失望，这人美则美矣，却到底也并没有美上天去。唯一的特色……大概就是不修边幅了？难道现在的客人都好这一口？

　　柳玉瑄百思不得其解。

　　“看来顾公子如今风头正盛，并不把我这个小辈放在眼里。”一开口，不免带了几分酸味。

　　顾尘苦笑了一声，“柳公子误会了，我只是在这里混口饭吃，混个地方住，并无心同你争抢客源。”

　　他话中的“混口饭吃，混个地方住”可谓是大实话，然而听在柳玉瑄却显得矫情做作。

　　“本想同顾公子交个朋友，谁料公子诚意不佳，看来我只能另寻他法了。”

　　柳玉瑄话音落下，身后的丑颜大汉便立刻冲上前来。

　　见对方来者不善，林轩墨神情一凛，立刻拦在顾尘身前，藏于袖中的招已然蓄势待发。

　　然而对方却只是递了一封信过来。

　　“战书！”其中一人中气十足地道，“我家公子要和你一拼高下！”

　　林轩墨接过扫了一眼，开启嘲讽，“比客人数量？有意思？谁不知道自从小尘尘来了之后，咱们锦春阁现在客流量可是排在四大青楼之首，比这个不是自取其辱么？”

　　柳玉瑄也不甘示弱，“敢不敢比？不敢就是怕了！”

　　林轩墨还要说什么，却听闻身后一个声音响起，“行。”

　　他让开一步，惊讶地回头。

　　顾尘站起身来，拂了衣袖上的灰，问：“比可以比，只是，输了如何？”

　　柳玉瑄道：“我若输了，闭门谢客三个月。你也一样。”

　　“这多无趣，既然比了就玩个大的，”顾尘摇头，“一月为期，我若输了，将这一月所得尽数与你。”

　　话音落下，满堂哗然。

　　毕竟据传言，这顾尘接下一客最少也有七八千俩所得，至于上限更是不可估量。

　　一月下来，将是怎样的一笔银子，可想而知。他竟然这么大方？

　　而另一方面，即便顾尘赢了，也得不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谁都看得出，这两方的筹码根本不平衡。

　　然而顾尘却一脸轻松。

　　“下个月初算起，就这么说定了。”伸了懒腰，人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门。

　　留下柳玉瑄和林轩墨面面相觑，一个震惊，一个肉疼。

　　*****

　　顾尘这一觉睡得安稳而绵长，重新睁开眼时，已是黄昏。

　　他起了身，粗粗打理了一下仪容，便出门觅食。

　　门一打开，却对上了一双怨念的眼。

　　林轩墨盯着门上那个写着“吵我者，辞职”的纸条已经怨念很久了，此刻终于见到正主现身，一串疑问边脱口而出了。

　　“小尘尘你上午那是闹哪一出啊？这么无聊的比赛为什么你也答应了？我怎么想都觉得咱们划不来啊，你肯定有十成把握赢的是不是？”

　　“人家多才多艺的，我那里比得过？”顾尘意犹未尽地打了个哈欠，“走一步算一步吧。”

　　说完这话，他已经准备好听到对方一连串的语言攻击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林轩墨只是无声地看着他，暗棕色的眸子里蕴着幽深的暗光。那一瞬间，顾尘几乎以为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但很快，他送了耸肩，道：“行吧，反正就算输了你也能给我挣回来的。”

　　顾尘：“……”这人脑子里除了钱为什么就不能有点别的东西。

　　刚要转身往厨房走，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顾尘站在二楼往楼下大堂看了看，问：“今天有人包场了？”

　　“是啊。”林轩墨道，“还是个贵客，咱们京城的首富，钟万金。”

　　顾尘的眸心霍然一跳。

　　他问：“是出了什么喜事？”

　　“算不算喜事，因人而异吧。”林轩墨也走上前来，并排朝着楼下扫了一眼，“几个时辰前，刚下了一道圣旨，大概意思是……顾清浊千古罪人，褫夺生前一切封赏，弃尸荒野，不留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