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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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维克。
维克。
你能听到我吗，维克•李伯曼？
那是一个温柔的，甜美的声音。维克•李伯曼迷迷糊糊地想。一个年轻的女人。毫无疑问属于他的一个熟人。可那是谁呢？
维克，你能听见我吗？我是海尔珈。我在这儿……
哦，当然。维克想。那是海尔珈。红头发的海尔珈。
随着这个念头的出现，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年轻窈窕的女人，长长的、火红色的头发垂落下来，一直垂到腰际。是海尔珈。他想。奇怪的是他完全没办法看清她。看起来她仿佛是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只有那头火红的头发，像一团火光在燃烧，发亮，但是周遭的黑暗太强大了，把这一点光芒吞噬得只剩下一点若隐若现的轮廓，像倒映在水里的落日。
海尔珈……
他喃喃地说。
虽然看不见她的脸，然而维克清楚地感应到对方正流露出喜悦的神情。
“我在这儿。”她说。热切地向他伸出手。“维克，维克。”
她的声音也很奇怪。维克想。像是从一个遥远的山谷传来，被强烈的山风吹得断断续续。可这里明明没有一丝风。
“维克。你要集中精神，看着我。”海尔珈说。
维克试图集中精神。他发现要做到这一点异乎寻常地困难。他看着海尔珈的脸，费力地辨认着她的轮廓，那双一贯温和可亲的蓝眼睛……可是他怎么也捕捉不到一个清晰的影像。他的视力似乎出了问题。他下意识地想要抬起手，去触摸眼前那个形象。
然后他意识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维克吃力地说：“海尔珈，我的手……”
他不能抬起他的手。确切地说，他根本感觉不到手的存在。手，手臂，整个身体，都似乎不见了，脱离了意识的掌握。
“维克……”
那个声音充满了同情和悲伤。她仿佛想解释什么，然而迟疑着，欲言又止。
“我在哪儿，海尔珈？这是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维克说。他听着自己的声音，越来越惊恐地意识到那其实并不是声音。
那只是念头。在脑海中回响的念头。
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一刹那，那个红头发的影像轰然崩塌。仿佛烟花绽放，无数星星点点的火花飞散离析，消失在黑暗里。在他被黑暗彻底吞噬之前，他听到那个声音在哭泣着说：
“哦，天哪……
“是我的错，维克。对不起……”
2
头顶上的树枝发出嘎地一声响，把维克从昏昏沉沉中惊醒过来。
六点差十分。维克抬手看了眼手表，指针在朦胧的昏暗中微微反光。但这并不是黎明太阳的光芒，而是地下厚厚的积雪倒映的天光——这时候的天空布满了大片深深浅浅的灰色。有一处的天空已经微微泛白，昭示着新一天的起始。
谢天谢地，雪已经停了。
维克•李伯曼从他栖身的那棵大树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感到身体仿佛一部多年未启动的、老掉牙的机器，几乎能听见骨骼关节之间发出刺耳的吱吱嘎嘎的声响。他试着活动身体，感受着那里面传来的隐隐的痛楚——有经验的朋友告诉过他这是件好事，痛楚意味着身体尚未在严寒下失去知觉，变得麻木。“当你完全感受不到身体的时候，就意味着你去死不远了。”
维克用力地摇了摇头，把这个似乎有点不祥的念头甩开去。这是新的一天。这意味着我有接下来的整整十个小时。现在是2013年。根据统计局的说法，全联邦已经没有一片未经登记过的土地。有土地当然就有土地的主人。我当然会找得到人，食物，和带着壁炉的房屋。
维克在雪地上努力地蹦蹦跳跳。厚厚的羽绒服和僵硬的身体令他显得异常笨拙可笑，无数白雪从他身上头上滚落下来，哗啦啦地好像雪崩。
然后他记起了那件重要的事情。他又看了下表。
六点整。
维克在他的旅行背包里摸索到那个扁扁的四方形盒子，拉了出来。树林里的光线黯淡，他费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盒子一侧那个小小的按钮，用僵硬的手指隔着手套按下它。盒盖无声无息地翻开，淡淡的金色光芒漫了出来，照亮了这昏暗森林的一隅。
这真是奇异。维克有些心醉神迷地看着那些瓶子：十几支顶端带着一次性注射头的安瓿静静地躺在丝绒衬里的盒子里。细小的瓶身里是一些透明的液体，维克知道，在阳光下它们是完全无色的，但是现在，它们散发出温暖的、几乎有些炫目的金色光华，仿佛月亮穿行过天幕的云层露出脸庞的一刹那。
他拿起了一个瓶子，注视着那光芒。丝丝缕缕的金色，“……真像是迦鲁达*翅膀上的羽毛。”他低声自语。
似乎头脑中有一扇门被打开了。和煦、温暖的风扑面而来，一瞬间他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壁炉的火光，甜饼的香气，还有在手指间流动的，丝丝缕缕的金色……
“别走神。把注意力集中到要做的事情上。”脑海中的那个声音说。
再一次，那种不祥的感觉掠过心间。维克定了定神，拿起一枚针剂。
在零下十五度的天气里暴露肌肤实在是一件考验意志的事。维克用牙齿把针剂的盖子拔下来，在手套和袖子之间露出来的那一小片肌肤上作静脉注射。只是短短十几秒的时间，已经让他感觉那个地方全然失去了知觉。
“海尔珈，这可全是为了你。”他咬着牙喃喃自语。“你必须请我吃圣诞大餐，奶酪火锅和石板烧烤。”
受到了这个念头的启示，他立刻感到一阵饥肠辘辘。
维克把那枚用完的针剂丢在盒子里，关上盒子，然后在旅行背包里摸索他的饼干和水瓶。奶酪夹心饼干又冷又硬，在他麻木的舌尖上的感觉同冰块差不多。水瓶倒不出一点水，虽则那瓶子沉甸甸的，掂在手里好像有一吨重——所有的水都在瓶子里凝结成了冰块：又冷又硬，让人无计可施的冰块。
维克低声咒骂了一句，把水瓶扔在雪地里，想了一想，又把它捡起来，重新塞回背包。
在森林里乱扔垃圾可不是什么好行为。他暗自思忖。然而如果我今天找不到出路冻死在森林里，我一定会后悔把体力浪费在背负这么个沉重的家伙上。
他在最近的树枝上抓了把雪塞进嘴里。
3
太阳的光辉开始消退的时候，维克开始认真考虑生死的问题。
他在一个不知道是哪一年锯出来的树桩上坐下，从背包里拿出记事本和铅笔。他的手冻得发木，哆哆嗦嗦地拿不住笔。
“2013年12月22日
我，维克•李伯曼，”
歪歪扭扭地写下这几个字后，他停了下来，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为什么我要写这么个东西呢？
他紧盯着本子上那片空白的地方，觉得大脑似乎也变成了这空白的一部分，跳不出一点有意义的内容。
过了好一会儿，他轻轻叹了口气。
没有人。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人，是我在临终之前想要对他或她留下言语的。他不无悲哀地想。海尔珈，比德，还有克劳斯和妮可，他们都是很好的伙计。但是我能给他们写什么呢？“海尔珈，抱歉不能帮你完成实验了。”或者：“克劳斯，你欠我的那本书不用还了。”
他用力搓了两下手指，然后用铅笔一笔一划地在笔记本上写下：
“请将全部财产捐给无国界医生组织。”
一缕光落在他脸上，刺得维克眯起了眼睛。他抬起头来，望向天空，正看见一道绚烂的流光掠过阴沉沉的天际，落到了不知尽头的远方。
那是什么？他莫名其妙地想。流星么？可流星难道不该是出现在夜晚的么？
那一道光华是如此灼目，几乎使人起了太阳坠落的错觉。维克出神地看着头顶灰沉沉的云层。那颗流星——姑且称之为流星罢——仿佛要特为让人看清它的绚丽，在层层叠叠的云里留下了一道长长的、闪烁着光华的影子，正自慢慢扩大，消散。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本儿童图画书。那是第一本在他记忆中留下印象的书——也许也是他拥有的第一本书——以至于在三十多年后，那本书在手上的重量和触觉都记忆犹新。富有光泽的胶印铜版纸上画着一颗硕大的、光华璀璨的流星。在流星下，一个男人抬头痴痴地凝望。
倘若仔细看的话，那个男人的身侧还有两个骑着骆驼、和他一样身穿长袍的人。但是童年维克的注意力完全被那个看流星的男人吸引住了：他从来没看到过那么专注的神情，那么纯粹的狂喜。他不能不去猜想，那颗流星里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那是昭示耶稣基督出生的流星。”他的母亲这样告诉他。“三王者中的一个人看见了它，就召唤同伴，跟随那流星指引的方向，来到它最终坠落的木屋，见证了救世主的出世。”
哦，可惜今天不是二十四号。他想。否则我一定要以为见到了神迹。
他把背包甩到肩上，然后一脚深一脚浅地，向着那颗流星指引的方向走去。
虽然在他的背包里并没有乳香和没药。
⒋
维克停了下来，看着那一点灯火。他现在确定这并非他的幻觉，因为它离开他已经不到一百米远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上去。突然之间他脚下一个趔趄，维克•李伯曼仰面朝天地跌倒在雪地里。蓬松柔软的雪从他的耳孔和颈缝里钻进去，但他完全不觉得冷了。
也许这就是终点。他迷迷糊糊地想。
他的视野里是蓝灰色的天空。然后出现了光。他微微眯起眼睛，逆光下他只看到那团金黄光晕包裹着的人影，然后是明亮的金色的鬈发，温暖得好像午后阳光的颜色。
“喂，你还好吗？”那个人影关切地向他探过身来。那双眼睛是清浅的蓝色，像清澈而温柔的湖水。
维克微笑起来。
“Hi, Lakshmi.”他低声说。
说出这个词语的时候他有一刻的失神。仿佛是咒语打开了迷宫的大门：所有的回忆，言语和气息，无数鲜明或朦胧的画面，随着这个词语自另一个世界一涌而出。他看到点着蜡烛和装饰着冻苹果和松果的杉树；深红色的桌布上，白底蓝花的迈森盘子里盛着维也纳香肠和土豆色拉；七八个圆圆的茶光蜡烛在桌子上列成一排，散发出柔和的光，照亮了玻璃杯里的颜色鲜润的樱桃甜烈酒。
然而他听到头脑中那个声音——他现在辨认出那个声音了：一个苍老而威严的老妇人的声音，略带沙哑——坚决而快速地说：“他已经到达了临界状态。必须切断连接。马上。”
“不！”维克情不自禁地大叫。“请让我多待一会儿……”他向那个画面伸出手去。
在那个画面分崩离析的一瞬间，他感到温软的发丝轻轻拂过他的手指，仿佛迦楼罗金翅上的羽毛。
他失去了知觉。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4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