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龙记》程小鹤

2、初遇

　　三千年前。
　　雨后的酾山葱茏，湖光水色，烟雾迷蒙。
　　泊稷自云端按下。
　　花迷曲径，松涛如怒，翠竹参差。
　　到得后山酒神白堕君屋前。
　　还未入庭中，就嗅到一股醉人酒香，泊稷眯眼皱鼻嗅了片刻，步入庭中。庭中数十个瓦翁，分放于不同的几株花树下。香气四溢，闻之欲醉，当是白堕君用来制酒的酒曲无疑。馥郁的浓香勾得泊稷腹中酒虫大闹不止，伸出右手，五指微蜷，凭空取得一坛桃花酒。
　　当下揭开泥封，酒入喉舌，甘香清冽，只觉畅快不已。
　　身后传来一把清亮的嗓音。
　　“好个大胆的偷儿，光天化日之下便来偷酒。”
　　泊稷转过身去，只见一人斜倚在青梅树旁，朗如玉树，清如秋水。青衣卷发，舒袍广袖，周身仙气缭绕。泊稷抬袖擦了擦唇角残酒，一时疑惑，他以龙神之尊在天庭虚度近万载，竟也未见过这般气度人品的仙人。
　　那人遥遥冲他举起手中的小坛，姿态悠闲，嘴角却含了一丝冷笑。泊稷恍然大悟，不由哈哈大笑，意识到这人也是前来盗酒的偷儿。动了动鼻子，瞧着青衣人手中所执，笑道：“好一坛青梅酒。”
　　青衣人只觉眼前白影晃动，竟是泊稷欺到跟前，手中一空，那青梅酒堪堪落入泊稷手中。泊稷举坛闭目痛饮，青梅略酸，却回味无穷。青衣人大怒，劈手来夺。一道白芒电射而出，泊稷脚尖微点，轻飘飘翻起丈余高。居高而下，道：“我道是谁，原不过也是一个偷酒的小贼，你是哪儿来的？”青衣人冷哼一声，并不答他，青衣鼓卷，指尖疾弹。道道青芒冲泊稷直刺而去，风势刚劲如刀。泊稷“咦”了一声，在空中突然扭身，双掌只朝青芒拍去，两道真气相激，一连串惊雷蓦地响起，暗云翻涌，狂风肆虐。
　　泊稷微怔，似未料到这青衣人有如此高深修为，稍一失神却已见那人冲到身前，双手随意拍舞，两道青色气浪当空冲来，风势越来越猛。两道人影高高飞起，青光电舞，排山倒海。泊稷哈哈大笑，叫道：“痛快！痛快！”
　　突然一声清啸，泊稷的面目急剧变化，额前双骨高高隆起，化作两只龙角。长发缩短随脖子一直往背脊延伸，皮肤龟裂露出周身银色龙鳞。银龙张牙舞爪，摆尾狂啸，自往云霄而去。青衣人紧跟其后，身躯徒然暴长，竟也化作一条青色虬龙。青白二龙一前一后，清啸不绝，御风使电，腾云驾雾。霎时间，二龙传扶摇九万里，摇撼海倾日落。呼息之间吞吐万条江河，意兴所至贯穿碧落黄泉。
　　也不知经历多少时日，路过多少地界，才完成这么一场奇遇。
　　待二龙化作人形，重新落在酾山白堕君屋前时，先前含苞的桃花早已怒放，二人相对哈哈而笑。纷飞的桃花飘舞闪动，天界四季本不分明，泊稷却第一次强烈的感受到了春日的气息。他走上前去。
　　“在下泊稷，竟还未请教上仙尊号，实在失礼。”
　　青衣人微微颔首：“上仙不敢当，在下遥光。”
　　泊稷思量片刻，实在想不起诸多神位之中，有遥光这么一人。瞧他周身气度修为，虬龙兽身全然不是修炼所致。泊稷自古掌管世间水域，是为当世龙神，龙族俊秀尽在麾下，若他是龙族本属，不能不知。泊稷心中疑惑，旋即又释然：天地浩渺，偏生有这样的人物不喜露面，况天外有天，不知也不算怪事。当下笑道：“幸会。”
　　遥光侧目轻笑，卷发飞扬：“能够得遇目睹当世龙神泊稷之尊，才是幸会。”
　　泊稷苦笑一声：“我到这来，本不想让别人知道。”
　　遥光道：“偷酒并不算是好事，知道的人当然越少越好。”
　　花瓣在阳光中飘飞，带着花香的风卷起泊稷的发，衣角飞扬，眼中竟有一丝倦意。
　　“每一百年我都会来这里，我来这里是为了等一个人。”
　　“我来这里也是为了等一个人，不过没有每隔百年，我七十年前在此守候，日日夜夜，从未离开。”
　　山中寂寞，朝晖夕岚，百年不过刹那之间。
　　“你我能在此相识也是缘分。白堕君自两百年前便仙游无踪，庭中之酒虽好，却不如他所藏珍酿。”
　　遥光奇道：“我在此处七十余年，连山中花草鸟兽都一一识得，却不知白堕君珍藏何处？”泊稷哈哈大笑：“因酿制此酒极为不易，被他藏的极深，我却知道酒窖在何处。”说着拉过遥光的手，“随我来。”遥光眉头微皱，似不喜人触碰，却也未动声色。
　　两人御风而行，酾山正值花季，姹紫嫣红，雪白淡绿，汹汹绵延。一阵大风，吹起花瓣缤纷，漫天乱舞，蔚为壮观。到得酾山湖心，泊稷在水面疾步乱点，水波动荡，一只似龟的怪兽驮着一只巨大的石碑缓缓露出水面。
　　遥光奇道：“赑屃？白堕君的酒窖竟然被它负在背上么？”泊稷但笑不答。
　　赑屃低头伏爪朝泊稷行过礼，道：“见过龙君。”泊稷拍拍它的头：“自你随禹帝治水，好些日子不见，在此受苦了。”赑屃摇头：“禹帝治水于世，英明果决，在下甘心受伏，负碑于此。”泊稷道：“今日可还能入窖？”赑屃望望天色，点头道：“龙君来的是时候，今晚是蜃复苏之时，不久蜃雾初起，便可入窖。”
　　蜃是一只蟾蜍，雾能致幻，真假难辨，相传月宫为他所化，故每逢圆月之夜方能复苏。
　　谈话间不觉时光流逝，直到夜幕缓缓降临，西边一轮圆月映入湖面，摇金碎玉，一丝不易察觉的紫色晚烟冉冉上升，逐渐弥漫至整个湖面。
　　赑屃身躯微沉，低声冲泊稷道：“阿蜃吐雾了，龙君知道法门，赑屃便不多言了。”泊稷点头，遥光正欲发问，却被泊稷的手指竖在唇边。
　　“噤声。”
　　月华渐浓，赑屃所驮之碑被蜃雾所笼，发出淡青色的光芒，如玉石之辉。泊稷指尖疾点，金光没入石碑正中一字。霎时间，石碑正中裂开一道巨大缺口，泊稷回头冲遥光笑道：“走吧。”
　　仙云浩渺如江海，星汉灿烂若银练。
　　仿佛置身另外一个世界，遥光奇道：“这里是白堕君的酒窖？”泊稷化身龙形，在星云中穿梭，瓮声大笑：“酾山的湖是上古澧泉喷涌而成，澧湖和四海龙宫、太虚幻境、蓬莱、昆仑山、南海等仙界相通。赑屃是龙生九子之一，曾在江海中兴风作浪，被禹帝所伏，在此处驮碑镇守。”
　　说话间，但见无数浮岛在星海之中，祥云缭绕，粉雕玉琢。其中一座，远远望去玲珑剔透宛如水晶之城。遥光道：“既是与四海龙宫相通，那此处莫非就是东海水晶宫？”话音方落，只见泊稷那硕大龙首伸至眼前，神龙口吐人言：“遥光莫要说笑，要到水晶宫，须往四海之渊，你我直往上飞，将至天之尽头。如何会是龙宫。”眼中有疑惑的笑意，又道：“难不成你身为龙族之属，却从未去过龙宫？”遥光一愣：“自然去过，不过只到过北海一处，其余的，便不知了。”
　　龙身轻卷，刮起一阵不小的旋风，摇得岛上仙树颤动，落英缤纷。二人登上岛上虹桥，一麻衣仙人出来相迎，见来人是泊稷，笑道：“好久不见，杜康离上次见龙君已有五百年了吧。”泊稷苦笑一声：“天界寂寞，浮生若梦。”
　　杜康见泊稷身侧一人，奇道：“在下久未出门，这位上仙瞧来眼生，是近来新晋的神仙么？”泊稷转头看向遥光，遥光正好也转头看他，眼神相接，两人忽而一笑，漫天星子都不如这笑颜。杜康轻咳一声：“既是龙君的朋友，那就一并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