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灯夜话》程小鹤

17、画梦

　　这天下午，顾惊鸿又出门去了，没到傍晚就气势汹汹的回来了。一路冲进了书房关上门就开始砸东西，一干下人都战战兢兢的立在门口，不敢随便进去触那个霉头。就听里面丁零哐啷响了半天，终于没了声音，这时听到顾惊鸿有气无力的唤了一声“长海。”长海一听，忙应了一声，冲旁人做了一个苦脸，伶手俐脚的推门进去。
　　书房一片狼藉，长海缩着肩膀“哟”了一声，见顾惊鸿长手长脚的摊在书桌底下，赶紧伸手去扶他坐起来，顾惊鸿把自己也搞得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好像刚跟人打过一架。一口气匀了，推开长海的手：“你去把那个旷野找来。”
　　长海见他不起来，也只好跪坐在地上，低声对他说：“旷师父在老太爷那里呢。”顾惊鸿随手抓起身边一样物事朝前方扔去，吼道：“渲织不见了！”他双手捧着头，吼声渐渐低落下去：“渲织不见了呀。”长海听了这话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心里倒是暗想：不见了挺好啊。顾惊鸿带着哭腔：“我找不到渲织了呀。”说着以手捂脸，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哭起来。
　　长海手足无措的跪在一旁，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才好。顾惊鸿哭了满头的汗，猛然直起身子，不料用力过猛，直接撞了头，撞得他两眼往上一翻，是要昏过去。这可吓坏了长海，口里忙不迭的叫唤，又去掐他人中。原先守在院子里的人，也七手八脚的涌进来，帮忙把顾惊鸿搬到卧室的床上。
　　其实对于顾惊鸿每日一次的发疯，大家还是有所准备的，顾惊鸿一年前画下了他桌案前的女子画像，又在几个月前找到了画中的女子，那女子每日都来。顾惊鸿也每日发疯，这女子画像来历顾惊鸿声称是梦中所见。
　　梦境清晰异常，在梦里他是一个进京赶考却名落孙山的穷书生，盘缠用光了，回家的路费都不够。只得在街边卖点字画，他的手艺是好的，但生意是差的。因他素来以文人自居，那字画也沾了文人习气，他又不是什么名家画师，而一般的平头百姓欣赏不来他的高雅，常常三两天卖不出去一幅，竟落到了穷困潦倒的境地。
　　那日将晚，他又是一幅未卖，他失魂落魄的正要收摊，突然来了一个人。这人一身白衣，看上去跟他年纪相当，不过穿戴类似游侠一类，他也不甚在意。那人在看他临摹南唐徐熙的一幅《雪竹图》，他见状也不好收摊，只由着他看。那人又一一看过他摆出来的字画，最后落在一幅他画的《春山晚景图》前看了良久，他肚子饿的不行，要寻思着去哪里弄点吃的。就很不耐烦的说：“你若喜欢这画，就买了吧，给多少都成。”
　　白衣人惊愕的回过头来，手忙脚乱一通乱翻，掏空了身上的银子，竟连腰间的一块玉佩也解下来放在他手里。他呆愣愣的看看手里，又抬头看看白衣人，不可置信的问道：“这画这么值钱？”白衣人点点头，他在夜幕快要降临的辰光里，看清了这人的脸，脸圆圆的，眼睛也是圆圆的，满是笑意，是副很亲和的模样：“这画实在难得，我觉得好。”他捧了满手钱财，看着白衣人，心里的委屈徒然放大，竟然张大嘴巴哭了出来。
　　他哭够了，拉着人家报了姓名，也得知白衣人姓戚，他就叫人家戚兄。白衣人果然是个游侠，不过是世家子弟，因不喜官场，才选择云游天下。两人相谈甚欢，竟然认定对方是当世知音。他们把玉佩拿去当了，换了一把琴，他弹了一曲，白衣人无以为报，当下舞了一回剑。自是一番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后来他也不再想落第之事，只和戚兄结伴周游，甚是得趣。那日春和景明，他二人泛舟太湖之上，太湖之上三三两联泊了不少船只，有一条船上就有渲织。那条船是一个当地花花太岁的，渲织坐在船头唱曲，曲还未唱完，那太岁就要轻薄渲织，渲织满船去躲，末了站到船头没了去处，只得“通”一声，跳进了湖中。
　　他那姓戚的兄弟二话不说，跃入湖中将渲织救了上来。
　　渲织是家中被抄而被卖入青楼的苦命女子，戚兄要回家取银两为她赎身。他呢，他受了戚兄的嘱咐，守着渲织等他回来。
　　戚兄一去不复返，渲织染了重病没有活过来年。
　　他没有再进京赶考，只在此地卖画为生，日子穷困潦倒了很久，在很偶然的情况下，他的一幅画被知府家的公子看上了，极力赞赏。他从此算是有了名气，日子好过起来，他置房子置地，娶妻生子。孩子长大，考取了功名，也娶了妻子，生了孩子，孩子又长大……
　　而他仍是日复一日等着戚兄回来，戚兄总不回来，他去算命，算命的只说戚兄还在人间，可生死未卜，让他每晚提一盏红灯去高处，引魂兮归来。
　　然后顾惊鸿就醒了。他为这个故事感动不已，可惜其他人的面目模糊，他只记得美人渲织的样子。于是挥笔而就，画出了渲织的模样。他对这幅画是非常满意的，于是将其挂在桌案前的素墙之上，朝夕相对。他没想到有一天他会真的见到渲织，然而他见到了。
　　当然，惊艳之余，顾惊鸿以为自己是见到了鬼。顾惊鸿虽然没有那治国平天下的心思，却很有几分格物致知的精神。他将那和渲织一模一样的女子来历打听了个清楚，那女子是人，原来叫什么名字顾惊鸿不在意——他就叫她渲织。渲织的来历有些见不得人，是从外县的大户人家逃出来的侍妾，和一个小丫头在离顾府不远处的深巷子里住着，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不是还雇了个老妈子每日出门买菜，也没人知道那里住了人。他知道之后，就成天在人家家门口转悠，还被老妈子当成登徒子拍过，最终惊动了女子，他很诚恳，说明了来意。
　　他觉得渲织就是他梦里见到的女子，亦或是梦中女子的来世？总归能见到就是缘分，渲织既然如此美丽可爱，无论如何是要留下一些肖像的。渲织答应了他，但说不宜白日出门。顾惊鸿等不了，常常下午来她家里，下一回棋，弹一曲琴，哪怕就是闲坐，他也愿意。等到傍晚，他便带渲织从顾府小门进去，绘她的肖像。
　　渲织不久留，一过戌时是必走的。渲织一走，顾惊鸿就得失魂落魄好一阵子，真是失魂落魄，好像只剩下一副腔子在屋子里。至于魂究竟去了哪里，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