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的黄昏》莱*亚

2、Act02 刀翼

　　虽然林德已经从各种官方的以及非官方的，正经的以及不正经的文献中查阅了翼魔的相关记载，知道他们的恢复力非常惊人，不过在亲眼看到奇洛维尔之后，他对这个“惊人”的程度有了进一步的理解。
　　他们将离开索拉维的日程推后了两天。
　　或许大部分人都无法想象这件事，毕竟在这个以“死亡”而著称的地方，多呆一刻都会带来额外的危险。不过既然林德能够花一个月的时间成功找到奇洛维尔，那么他当然不会在乎多留上两天。
　　他原以为可以追踪那条带着神圣力量的锁链：他曾经在索德洛帝国都城的神殿中感受过那种力量，这足够成为一份追踪的蓝本。然而很可惜，那些神殿骑士一定还对这条锁链动了其它的手脚，林德根本无法搜寻到它的气息。
　　而那些魔兽和亡灵……在它们发现根本没法将林德怎么样之后，就迅速地撤退了。林德捉到了几只，但如同他之前预料的那样，它们并没有合作的意思，而只是急于从林德手中挣脱。林德试图与它们沟通，但那些原本应该无比凶暴的生物，那会儿看起来就好像是被欺负了的小动物一样，惊慌、恐惧、可怜兮兮。
　　这让林德看起来比它们更像是个十足的恶棍。
　　林德当然没有欺负小动物的习惯，所以他只是遗憾地耸了耸肩，随后便放开了它们。
　　他在只有石头的山脉中找了足足一个月，这也就难怪他出现在奇洛维尔面前的时候有些灰头土脸了。
　　在多停留的这两天中，奇洛维尔尽情地进行着单方面的杀戮。他吞噬猎物的身体和力量，然后以一种叫人惊诧的速度迅速恢复起来。林德每一次见到他，都觉得他比上一次、甚至是前一刻要精力充沛几分。
　　他的头发恢复了墨鸦羽毛一般的光泽，褐色的肌肤不再枯败，身体也彻底脱离了“瘦削”这个印象。那些结实的肌肉以一种充满力度的姿态攀附在高大的骨架上，这让奇洛维尔看起来精悍不已。
　　林德毫不怀疑，眼前这个充满侵略性的俊美生物才是两百年前那个声名显赫的“魔将”。
　　可惜看不到他的刀翼，林德有些遗憾地想着。按照那些书上记载的，翼魔那银白色的四翼反射着金属一般的光泽，每一片羽毛都如同匕首一样尖锐锋利。那是他们飞翔的工具，同时也是一种致命的武器。
　　不过奇洛维尔的背上已经失去了那四枚刀翼。现在那儿只有一片凌乱的伤痕，伤痕中隐隐露出几段银色的纤细的东西，林德知道那就是传说中受到神殿加持的银线。
　　好似感受到了林德落在背上的视线一样，奇洛维尔转过了身来。
　　“有空吗？”他问道。
　　林德点了点头。
　　“你能不能割开我的背，然后把那些银线扯出来？我自己处理不了它们。”
　　奇洛维尔的语气听起来十分轻快，一点儿都不像是在陈述某种血腥内容。
　　“没问题。”林德干脆地答应了他，“只不过大概会有点儿痛，毕竟银对你们来说属于一种克制手段，更别说神殿的加持了。”
　　“这点痛我还能忍住。”
　　一边说着，翼魔一边再次转过身去。他坐到了地上，低下头，弓起背，将整个背部毫不设防地展现在了林德的面前。
　　林德抽出了自己的匕首，在奇洛维尔的背后轻轻一划，血立刻流了出来。他沿着原先伤痕的走向划了几刀，然后开始清理起那些纵横的银线来。那些已经被割碎的银线很快就被他剔除了，这个过程中奇洛维尔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的呼吸就如同之前一样平稳，就连肌肉也没绷一下。
　　要不是看到被银线碰到的皮肤显现出了烧灼的痕迹，并且那些接触到银线的血液也变得异常灼热，林德几乎真的要以为奇洛维尔一点儿都不疼。
　　血在翼魔的背上划出道道痕迹，最终坠落到了地面。鳞石飞快地吸干了它们，留下点点红褐色的印记。
　　林德拉住了最后一丝银线的线头，却发现拉不出来。那根线陷入到更深的血肉中。林德又将线附近的伤口弄深了点，却发现线依旧埋在更深的地方。他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露出森白的骨头。
　　银线被系在了奇洛维尔的肩胛骨上。
　　林德仔细观察着那根线，发现它不仅在左边的肩胛骨上绕了一圈，并且最后还向右边延伸了出去。林德想它应该也系住了右边的骨头。
　　——那些神殿的家伙真够有创意的，竟然能想出这么变态的处理方法。
　　林德一边感慨着，一边又将右边的伤口割深了一些，露出骨头。他看到奇洛维尔身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变得急促了一些。
　　但他依然一动不动，也固执地不肯发出声音。
　　林德小心翼翼地划断了拴住肩胛骨的银线，这可真是个对技术要求很高的细致活儿，只要力气大了分毫就会划伤奇洛维尔的骨头。虽然系着银线的地方已经留下了一道黑色的灼痕，但林德并不打算在那骨头上面留下更多的伤痕。
　　然后他放下匕首，小心地清除了最后剩余的银线。
　　“好了。”他说道，有些怜悯地看着奇洛维尔的后背。那里看起来一塌糊涂，满是鲜血，光是看看就觉得痛得要死。
　　“嗯，谢谢。”奇洛维尔回答道，他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平稳，但依然带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下我觉得好多了。”
　　林德等了一会儿，发现奇洛维尔并没有站起来，反而俯下了上身，用手肘撑住地面，整个人跪伏在了地上。
　　翼魔平静地解释道：“我需要让刀翼重新生长出来……接下来的场景可能会有点吓人，如果你不想毁了你那身衣服的话，最好离远点儿。”
　　林德依言站远了一点。
　　翼魔将额头靠在了地面上，绷紧了浑身的肌肉。
　　——一把刀猛地从他背后刺了出来，鲜血顿时喷溅得到处都是。
　　随后一把，再一把……越来越多的刀片撕扯开奇洛维尔本就血肉模糊的背部，林德听到了他的惨叫。
　　与任何从外部加诸的伤害都不同，那是从身体内部开始的破坏。林德听着那个之前不肯发出丝毫痛呼的人发出一声接一声的惨叫，那叫声里充满痛苦，凄厉地简直叫人不忍心继续听下去。
　　那些对刀翼的记载和描述虽然万分接近事实，但是其实还是不够准确，林德想。那并不是“如同匕首一样尖锐锋利”，不管怎么看，那就是匕首。一把接一把的匕首从内部捅开奇洛维尔的身体，然后慢慢伸展出去。
　　那就是刀翼。
　　银白色的刀片上沾染着红色的鲜血，蜿蜒的血迹将那片银白分割成各种奇妙无规则的形状，带着某种妖异的破灭美感。而更多的鲜血正奔涌而出，它们流过翼魔的背、腰、肩、腿，将红色留在了任何一个经过的部位。在奇洛维尔身下，已经看不见鳞石本身的灰色，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鲜红。
　　四片巨大的刀翼渐渐成形。
　　奇洛维尔的叫声已经停止，事实上，他已经没有力气继续惨叫了。林德只能听到他那无比急促的呼吸，以及微弱的呻吟。
　　他的膝盖依然勉强地支在地上，但上身由于脱力已经软了下去，手肘再也支持不住他的身体。他的胸口紧贴着地面，手臂绵软地耷拉在地上，手指由于用力而成了一个扭曲的形状。那段精瘦的腰部微微扭转着，从肩到臀，形成了一段流畅的曲线。
　　没有被血冲刷的褐色肌肤上布满了汗水，它们凝聚成滴，滑过那具结实的身体，最终汇聚到血迹中去。
　　——刀翼终于完全成型。
　　它们以一种尖锐而咄咄逼人的姿态伸展着。看着那些漂亮的刀翼，林德甚至产生了一种预感：假如他此刻对虚弱的翼魔表现出丝毫敌意，那么这些致命的翅膀会毫不犹豫地劈刺向他。

　　奇洛维尔长长地舒了口气，背后的疼痛终于消停了些。他依然能够感到血液正在流出，伤口依然在痛，但至少不像刚刚一样让人难以忍受。
　　其实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让刀翼再生，但是这根本不是经验就能够解决的问题。即使他再想克制，再想忍耐着不发出丢人的惨叫，但当那些刀子破体而出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身躯、灵魂，所有的一切都在被摧毁。
　　跟这种酷刑一般的自我修复比起来，过去在神殿那里受到的折磨简直就上不了台面。
　　他静静趴在地上，等待身体的再生机能发挥作用。幸好他在这两天吞噬了不少索拉维山脉的生物——虽然相对于翼魔，他们只是非常低级的魔物，但数量的优势足够弥补力量的缺乏——这让他的身体恢复了许多。如果是按照两天前的身体状态，这会儿说不定他已经蒙魔主召唤回刺棘谷地下的死炎深渊了。
　　他听到林德走了过来。
　　刀翼在奇洛维尔的背后稍稍扇动了一下。林德看到那上面的血液渐渐溶入了刀片中，变得好像是刀上的红色纹路一样。然后这些纹路流动起来，一路留向翅根，最后回到了奇洛维尔的身体中。
　　他在奇洛维尔的头侧蹲了下去，然后将手放在了后者的额头上。
　　奇洛维尔感到从人类的手上传来了某种冷意，但并没有任何不适。他觉得背后的疼痛慢慢减弱，最后消失无踪。随后他感到那些流失了的力气也逐渐回到了身体里。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惊讶地问道：“你做了什么？”
　　“你可以把它当做一个治愈术。”
　　“但是，”奇洛维尔疑惑地说，“治愈术应当不会对魔物生效，因为用于人类的魔法和用于魔物的并不一样。”
　　“对，但我想治愈术的原理其实是补充人流失的生命力，这个原理应当可以通用，所以我将它稍稍做了一些修改。我追溯了一下你体内的生命本源，然后试着模拟了翼魔的生命力。从结论来说，我的推论和尝试都是成功的。”
　　奇洛维尔呆住了。虽然林德的理论和分析听起来都非常有道理，但奇洛维尔知道这其中存在着一个无法回避的矛盾。
　　正是由于生命本源的不同，才形成了多种多样的种族，以及他们之间的各种差异。联姻和混血也许能够跨越这些差异，但那也是从第二代开始才能看到的效果。更何况有的时候，父母中生命本源更为强悍的那一方会弱化另一方，这会使后代只具备强势一方的特征。
　　人类的生命本源决定了他绝不可能无端模拟出翼魔的生命力。
　　那属于神的领域，并非任何一种神以外的造物能够踏足。
　　但是不论是外表或者气味，都表明林德是个人类。他甚至不是个看起来出类拔萃的人类，只是略高于平均水准而已。
　　林德注意到翼魔的疑惑，但他并没有多做解释。而是拿出了自己那把匕首，比对在了奇洛维尔的刀翼边。
　　“这把匕首的材料和你的刀翼一样。”林德陈述道。
　　奇洛维尔回头看了看，的确，虽然形状不相同，但从色泽和质感看起来，匕首和刀翼上的刀片一摸一样。然而……
　　“气息似乎有着微妙的不同？”他问道。
　　“是翅妖的加持。”林德解释道，他当初花大价钱买下这把匕首就是为了研究翅妖的加持。最开始他以为制作匕首的材料是某种不常见的金属——很显然拍卖场的举行者也都是那样以为的——但是在研究的过程中却觉得那种属于翅妖的轻盈气息里掺了点儿别的什么。
　　他思索了挺久，现在奇洛维尔的刀翼告诉了他答案。
　　因为解除了一个疑惑而心情大好的旅人伸手碰了碰奇洛维尔的刀翼，他的手立刻被划伤了。他对此不以为意，而是模拟了翅妖的气息，试着给那些生机勃勃的刀翼做一道加持。
　　再次被他当做实验体的奇洛维尔觉得翼上一疼，他下意识抖动了一下那枚被林德碰到刀翼。林德看到那片银白上闪过一阵蓝绿色的光，然后消失了。加持并没有成功。
　　“原来如此，它们是活的。”林德将视线从刀翼转移到了自己的匕首上，“而它已经死了，所以能够接受与本源相互冲突的魔法。”
　　奇洛维尔沉默了许久，然后他用低沉的声音问道：“林德·雷克，你真的是个人类吗？”
　　林德冰蓝色无机质的视线对上了那双金色的眼睛。
　　“林德·雷克当然是个人类。”他坚定地回答道。
　　两个人像是在进行着某种对决一样相互凝视着，谁都没有先将视线错开。
　　隔了许久，林德再次开了口。
　　“而我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