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河间唐生（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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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都……”米良抬起眼来，说：“滚！走开！不要留在我的房子里！”
米良从来没有发过这样大的火，他的朋友、镇里的人，还有唐生，全都愣住了。唐生看向米良，讪笑两声：“你生气了？我以为你肚量大得很……小时候不也是常……”
“滚！！！”米良却只是伸出手指向门口，他红着眼眶，面容都扭曲起来，大吼道：“滚！滚开！！！”
众人连忙都跑出去，唐生在最后走，他临走前回头看了米良一眼，这个年纪大的书生却并不看他，伏在床上，肩膀一耸一耸，竟像是在哭。
但米良没有在哭。
他不哭……多大的年纪了，堂堂男子汉，怎么会哭呢？眼泪是那些妇人家流的。
他只是觉得伤心……又一次被嘲弄，被讥耍。其实唐生说得没错，从小就被欺负了，应该早就习惯，但是他偏偏就是不习惯，每一次唐生欺负他、吓唬他，他都会觉得失落难过。这种失落难过，甚至比无法坚持自己的信念的那种挫败感还要强烈。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呢？让唐生这么讨厌他？他……
他……
米良半晌叹了一口气，整了整被子，重新躺下了。
半夜里，他忽然又被一阵呼呼地响声吵醒。米良拥着被子坐起来，望向窗外，那里又出现了一大片可怕的黑影，伴随着诡异的声音，一直不停歇。米良以为还是唐生，冷冷地哼了一声，躺下了。
隔天夜里，外面的家伙变本加厉，竟然将石头碎砖块扔进来，那些尖锐的东西划破窗纸，砸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响，有一些砸到笔筒，哗啦一声，细瓷的笔筒摔到地上，碎了。还有一些石块，更是夸张地扔到了躺在床上的米良的身上。
“唐生！”
他终于受不了，站起来大吼。外边的动作却没有停歇。米良叫了他的两个弟子，顶着石头雨一道出外查看，他们推开大门，却全都呆住了。
并不是唐生……并不是。
是一群没有形体的鬼魂，还有一些样貌奇特的妖精。他们的眼睛在黑夜里灼灼发亮，手上托着尖锐的石块，正做出往里扔投的动作。
米良下意识地就把门关起来了。
弟子在他身后打着摆子：“先生，那是……”
米良咽了口唾沫。
“是真的妖鬼……”
是真的妖鬼。竟然是真的妖鬼。米良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有花，他看得十分清楚。
隔天、再隔天、再再隔天……每一夜，竟然都有石块和泥土透过窗户砸进来。米良不堪其扰，但是他也不知道到底应该要怎么办，只能先是从自己卧室里搬到弟子房里去住，到后来，弟子房里都被妖鬼开始侵蚀……米良觉得绝望了。
为什么这群鬼要找上他？！
而他甚至无处去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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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生在私塾门口踱步。
他已经转了很多个圈子，转来转去，转来转去……就是不敢推开私塾的门，走进去。好吧，他承认，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毒舌整蛊男唐生，忽然就有一点害怕面对米良先生时候的场景。米良会赶他走吗？还是，用他那一双根本没有随着年纪变得苍老的黑色的眼睛看着他？还是，还是根本理也不理他，把他当做一团空气……
呃……
私塾的门突然啪地打开了。唐生吓了一跳，往后退一步，然后发现是米良的一个弟子。这个少年脸色苍白，眼睛下面一团乌黑，好像几天没有睡的样子。
“唐先生！”
少年叫了一声。
唐生慌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好意思地问：“米良在？”
少年轻声叫道：“唐生，你可来了！我原本就想着，这一件事，就该找你问问，但是又怕先生不同意……先生现正睡着呢，好不容易，唉，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唐生脸色一变。
少年挥挥手：“唐生你跟我来。”唐生连忙跟上少年的脚步，他们兜兜转转，绕到私塾的后院里，弟子的房间在一处偏僻的角落，少年推开门，唐生就看见米良斜歪着躺在床上，薄薄的被子盖住了他的腰，朝着门的脸上可以看见厚重的黑眼圈，和梦中仍然去不掉的惊惧表情。
少年又阖上门，低声对唐生道：“唐生，有一桩事情，我也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哎呀，什么事儿，你快说吧！”唐生快被那躺着的米良给吓到了，满脑子都是怎么会如此，米良的脸苍白没有血色，和眼前这个弟子一般，一看就是好多天没睡了。
少年说：“实不相瞒……最近每夜，都有鬼怪前来骚扰……”
“什么？”
唐生一怔。“鬼怪？”
“是啊，唐生，”少年道：“就在你装神弄鬼之后……”唐生脸上露出了讪讪的表情，又听少年道：“一开始，先生以为还是你，本不想理会，结果隔天就被那鬼怪扔了石头砖块什么的，我们和先生出去查看，才发现，”他咳嗽一声，“居然是真的。真的鬼。好可怕……黑黝黝的身子，全都隐没在夜色里，只看到那一双一双地幽蓝的眼……每晚上都有，石头、泥沙，什么都扔，我们甚至都避不开……先生晚上睡不好，早上又要教书，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他喘了一口气，片刻道：“先生想要，搬走了。”
搬走？唐生搔了搔脑袋：“你说搬走……”
少年看了他一眼，道：“就是搬到隔壁的镇上去……”
搬到隔壁的镇上——隔壁的镇和这里可是隔了有一座下山和一条极宽的河，平时往来一下都要花去一两个时辰的时间。唐生立马道：“那不行！”他推开房间门：“今天晚上我同你们睡在一起，我倒要看看这鬼怪！”
他二话不说就差人多搬了条被褥过来，少年也劝不走他，就留了唐生在房间里。说实话，要说神鬼，唐生其实自个儿也是不信的。他自小扮鬼捉弄米良，捉弄得心中欢心，更不要提有什么害怕的感觉。在他看来，世上若真的有鬼，那早就该有了。或者今天晚上真的可以看上一看？
米良半夜里又一次被惊醒过来。其实并没有任何动静，更没有砸进来的石头，但他就是条件反射一般，头脑猛地清醒。他睁开眼睛，然后就看到床边坐着一个人，沉沉的背影，笔直地坐着。他吓了一跳，抓住被子轻声地吼：“谁？”
那人回过头来，米良愣了一愣，“唐生……？”
“恩，是我。”唐生捉住米良的手：“我听说了，说是半夜里会有鬼怪骚扰，我就留下来看一看。”
米良心上一跳，连忙要抽出来手，唐生却牢牢地握住了米良的手，不让他动弹。米良抽了几回，抽不开来，只好瞪着唐生，唐生却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
米良愣了愣，却见唐生手指着窗外。米良顺着看过去，就看到一团巨大的黑影，出现在了窗纸之上。米良忙掀开被子要站起来，唐生却按住他，自己走到门前，刚一打开门，一堆被芭蕉叶裹着的烂泥就扑面而来，就听见扑地一声，唐生闭上眼睛，往后退了一步，满头黑线地捋掉脸上的污泥。
米良忍不住笑了。
唐生睁开眼，果然见外头一堆奇怪的生物，它们漂浮在空中，身体隐隐绰绰的，在月光下发出浑浊的光。他不由也是一惊，抓住门板的手绷得紧紧的，露出手背上一条条的青筋。那些鬼魂在空中浮沉，一边拿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唐生。唐生咽了口唾沫。才知道米良的弟子没有说谎。
这个世上真的有鬼……
怎么会有鬼呢？
唐生回头看了米良一眼，米良正睁着眼看着他，他忽然心头就一热，润了润嗓子，转回头看向院子里那四处乱飞的可怕鬼魂：“你们是什么东西？从何而来？”
米良低低声道：“你怎么和它们说话？老人说和鬼说话，会被鬼吸过去！”
唐生回头一笑：“那你那天不也是和我说话。”
“……”米良瞪着他。
门外飘荡着的鬼魂忽然开了口：“我们不正是被你引诱过来的？”
唐生看向它们：“……被我引诱过来？你们什么意思？”
鬼魂飘来飘去的，发出吱吱吱嘲笑的声音：“你岂不闻妖由人兴？我们啊……原来游离在外，因此间主人正气过盛，信念充足，总是无法侵入……但那一日，你装神弄鬼，将此间主人吓到，他的气势由此而衰，无法再长久。我们被他欺辱这么久时间，怎能不来好好地报复戏耍一回？”
米良在里间听到，先是愤然道：“我如何欺辱你们？”
那鬼道：“不欺辱？你看，我们不是存在的么？你一直都说我们是没有的……否认我们的存在，让我们如何立于此世！只是你们自己看不到，无知觉，便否认……人类永远都是如此肤浅的生物！”
他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啪地扔了进来。米良吓一大跳，忙往旁边一跳，石头砰一声砸在他身边的床柱上。
唐生连忙把门关起来。咚咚的敲击声再一次响彻整间房间。唐生脸上露出苦笑，向着米良道：“这可怎么办？要不要找道士来看啊？你之前为什么不找道士啊？”
米良脸上露出尴尬别扭的表情，脸都红了。唐生想了一想，然后马上懂了：米良从来都是无神论者，如今却找道士来……之前被唐生捉弄，脸已经丢光了，若是再找上道士，那他的一世英名，就要都毁了。
唐生苦笑道：“究竟是你的性命重要，还是你的名声重要啊？”
米良就陡然地怒了：“那是谁让这些东西进来的？还不是你之前耍弄于我，才让这些鬼物得意乘虚而入！”
唐生道：“咦，若不是你自己信念不坚，也不会有这种事儿啊？”
米良更怒了：“好，好，说来说去，始终都是我自己的错，不错，正是我的错，我怎会认识你这种人，你如今又来做什么……你给我滚，快滚！”
他看着唐生，眼睛通红，唐生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我不走……米良，我……”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讨厌我。”米良却不给唐生说话的机会：“从小就是。欺负我、耍我、吓我……我以为长大了分开了，多少能好一点！没想到你对我还是如此厌恶！竟让我再全镇的人面前颜面扫地……但我不介意了！”他挥手，大声地喊道：“我不介意了！我就从这里搬走，从你眼前搬走，再不和你呆在一处……你就眼不见心不烦……”
唐生慌了，猛地捏住米良的肩膀：“不，我不让你走！”
米良斜着眼睛好笑地看他：“你总不能想着要欺负我一辈子吧？”
“不错！我就是要欺负你一辈子！”
这句话说出口，两个人都怔住了。唐生是害羞，米良则是怒火冲天。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唐生——要让他说出这样恶毒的诺言！
唐生道：“明天你就住到我家里去！”
米良一拳就揍了过去：“谁要去你家！混蛋！”
唐生连忙接住书生软绵绵的拳头：“你做什么！”
“揍你！”
“所以干嘛揍我！”
“我恨你！恨你！讨厌你！”米良怒吼：“我做错了什么，要让你这么对我！”他终于忍不住哭出来，积累了三十多年的仇怨、不满和伤心，全都化作两行清澈的眼泪。唐生又惊又慌，简直手足无措，伸出手去抚米良的脸颊，这个平日里伶牙俐齿的男人，这个时候什么话都不会说了，喃喃地只是道：“我不是讨厌你……我不是讨厌你……”
“若不讨厌我，为何如此对我！”米良哭着，他原本就美丽的黑色眼珠子映衬地如水波一般：“我们认识也有二十多三十年！别人都是兄弟情义深厚，你却只会带着别人来招惹我、来羞辱我！我惹了你什么？我惹了你什么？！从今以后我就搬走！你，还有外面那群扰人的鬼，我惹不起，难道我还躲不起吗！”
他还要说话，却陡然睁大眼睛，嘴里发出了呜呜的挣扎声音。
是唐生。他猛地低下头来，堵住了米良的嘴。
“我不知道……”唐生贴着米良的嘴唇，低声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米良……你也这么讨厌我吗？”
有一句话，盘旋在唐生的心头，挥之不去。他觉得羞窘，又有些害怕担忧，好像十七八岁时候第一次遇见心上人的少年。他是这里的名人，有一张利嘴，可是看见总是板着张脸的米良，他就是说不上话来。他愿意看着米良愤怒睁大的眼睛，他爱死了那双眼睛，他也爱死了那双眼睛的主人。
这个世界，并不是没有看到、没有听到的东西就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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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米良先生搬去唐生家里住了。气呼呼地，一直踹着唐生的脚。唐生只是笑嘻嘻的，别人问他怎么不回踹去，唐生可不是什么好欺负的，唐生只是笑，也不说话，就看着米先生，然后米先生脸就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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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小贴士：
原文：
河间唐生，好戏侮，土人至今能道之。所谓唐啸子者是也。有塾师好讲无鬼，尝曰：阮瞻遇鬼，安有是事？僧徒妄造蜚语耳。唐夜洒土其窗，而呜呜击其户，塾师骇问为谁，则曰：我二气之良能也。塾师大怖，蒙首股栗，使二弟子宋达旦，次日委顿不起。朋友来问，但呻吟曰有鬼。既而知唐所为，莫不拊掌。然自是魅大作，抛掷瓦石，摇撼户牖无虚夕。初尚以为唐再来，细察之乃真魅，不胜其嬲，竟弃馆而去。盖震惧之后，益以惭恧，其气已馁，狐乘其馁而中之也。妖由人兴，此之谓乎？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河间唐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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