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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胸无锦绣的学究(上) ...

  •   鬼神之说,历来难测,对于读书人来讲,也不大好说。虽然孔老夫子云: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鉴于孔老夫子他身高九尺六寸,怒起来可以从路边直接拔棵小柳树,所以没有达到这个标准的读书人们心中还是存一点敬畏比较好。

      这一次的故事,也是道听途说,来源已经不可考,讲的也是读书人和鬼怪的事儿。

      说的是很久以前……有这样一个读书人。他大概三十来岁,二十来岁的时候考了个秀才,此后一直无所成就,最后只好在乡间寻了个教书的活儿。除了小皮猴子们调皮捣蛋一些之外,其他都还不错,每月也能吃几顿好的五花肉。

      他生得皮肤白净,面容清秀,但一直没有娶妻。为什么呢?也没人晓得。村里常有热情的大婶给他介绍好姑娘,他却总是推辞,说自己配不上。

      能有什么配不上的?

      “你可是秀才呢!”

      他的朋友说。

      哦,忘了说这位读书人的名字。他叫做张弦,他的这个朋友叫做李尉,是村里一个猎户,比张弦小上那么三年,但人生得强壮高大,十分爽朗。

      张弦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摆手:“那也没什么,我……我也没什么好学问。”

      “笑话!都是我们村子里的先生了,能学问不好吗?”李尉拍了拍张弦的肩膀,在他耳朵边上笑嘻嘻的。

      张弦觉得耳朵被那粗人的气息喷得通红。他更加的不好意思,也不知道这一股羞涩感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想低了头,不敢说话,一面想叫李尉将他放开,一面又心里隐隐地盼望着,那双手臂能将他缠得更紧一些。

      但随即李尉的胳膊就松开了。

      他说:“快过冬了,我要去好好打些獐子。”

      张弦有些担忧:“前日不是下了雨,山路滑得很。”

      “没事,我这么厉害,没关系的!”李尉取了猎枪,又看着张弦嬉笑:“有时候,你真像我老婆似的。不知道我以后娶了老婆,是不是也像你这么罗嗦。”

      张弦登时就挣红了脸。又羞又恼,但心里更多还是黯然。他转过了身去。

      李尉忙慌慌地上前揽住他:“生气了?你知道我是个口没遮拦的。你是个读书人,别把我的粗话往心里去。”

      张弦张了张口,半天道:“没有,没生你的气。你快去吧,趁着天晴,这几日好好打猎。”

      “恩!”李尉笑了起来。

      张弦看着他的笑,想,真好看。这个粗人……笑起来真好看。这个世道可没有多少人是像他这样的,说的话真,笑的脸真。和他呆在一处,不会觉得不自在,也不会把心思扭来扭去,扭成七万八绕地来应付。如果这个世上所有人都是这样就好了。但这不可能,他也晓得。所以像李尉这样的,才是稀罕。

      他今年也要二十七了。……听说家门口已经有了两个媒婆踏进去。

      快成亲了吧。

      张弦趴在了桌子上。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一个笑,竟成了永别。李尉那个晚上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村里其他猎户上山,在一条小河边发现了他的尸首,脚脖子上两个蛇咬出来的血洞,地上流着一滩乌黑的血,已经凝结成块。

      猎户们抬着李尉的尸首回去,拿着张门板摆在院子里,张弦站在门口看着,那冻得僵直的尸体,青白色的脸,脏污的血迹……他觉得有些恍惚。

      就这么去了。

      他陡然地就晕厥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身旁是村里一个寡居的老婆子在照顾他,见张弦醒过来,老婆婆絮絮叨叨说:“怎么身子就这么弱,看到尸首就晕过去了?知道你平日和李尉好,但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多看开些。”

      看开些。没错,该是要看开些。张弦呆呆地躺在床上,仰面看着头顶的棚顶。这茅草屋顶还是李尉帮他盖起来的,原本他想着盖石头屋子,再不抵也该是个木头屋子吧?偏偏李尉总说茅草屋冬暖夏凉,住着舒适,轮到下雨的时候,他又过来拉着张弦往他家去住,又说也许会漏雨。

      张弦紧紧地咬住下唇,直到嘴唇破裂,鲜血流出来。

      +++

      但说的没错,日子总要过下去。就算心中有再难言的隐痛,也不能表露出来。只是教书先生张弦变得比从前要更加的严肃,认真,仔细,小孩子们当然并不喜欢,互相之间相处也就不好。往日走在村里田垄上,会有小孩子抓着果子送过来,如今却只有偷偷摸摸地几块细小石子,或者一小团糊了水的泥巴。

      张弦板着张脸拿手撇掉袍子上的泥巴,嘴里哼了一声。躲在大槐树后的两个顽童连忙远远地跑开。

      小孩子还会告状,家里大人心疼,也说过几次,张弦却都说:不严不能够成器。他总是板着一张脸,脸色冷冷的,让人看了心下就慌张。村里的人原本多就敬畏他,这会让人更加不敢亲近,时日过得久了,张弦原本还挺热闹的门庭,更是冷落可罗雀。

      但是他不介意。

      张弦在邻村一场喜宴上喝得酩酊大醉。他想他不介意。只是酒醉了之后,眼前花花的,好像看到了李尉的脸。他忽然就醒悟过来,没错,他是个断袖,他他妈的就是个破断袖,原来他早早就爱上了那个猎户……只是一直不敢明白,更是一直不敢说。

      男子相恋,该要如何是好?

      他只是个连书里的道理都弄得不是很明白的读书人罢了。

      深夜,他踩着有些湿润的泥土踉踉跄跄地回家去。树梢上挂着一弯月亮,没有星星,漆黑的夜,风淡淡的,带着泥土的腥香气息。他睁着有些茫然的双眼,看向前面,远方有昏暗的灯光,在路边一摇一晃地,晃花他的视线。

      离村子还很远,他记得,应该大约还有半个时辰的路。来的时候是坐了牛车的,回去时候太晚了,人家都走光了。他忽然很开心地大笑了一声,仰头看着天,然后半天突然又流下泪来。

      死了……

      他喃喃地说。

      就这么死了。他站着,站在风里,背影像一株被雨打风吹了许多年的孤零零的松树。

      “我如何去找你?”张弦捂住脸,感觉到热辣辣的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淌过他的指尖。“你就这么一走了之……我留下来,什么都还没有说,又有什么意思?”

      他是一个很懦弱的人。从小读书,读到肚子里的圣人所言,并没有什么真实的教导。做人处事,他一概不知,只知道跟在父母后面懵懵懂懂的。等到考中了秀才,又考不中举人,他拜别父母,到了这个村庄教书,做人谨慎,只想着一步一步地慢慢地学。

      许多事情,书上根本学不到。不,不如说是,几乎所有的事,书上都学不到。或者是他太笨,不能够了解圣人的话,但是圣人肯定没有教导过他,如果不小心爱上一个大老爷们,应该要怎么办吧?

      我□□祖宗十八代的,谁知道男人怎么爱男人哦?他妈的菊花好用不好用啊?

      张弦对着老天爷竖起威猛的中指。

      然后他的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拍。

      张弦浑身一颤,往旁边看过去。黑沉的夜色中,一道幽黄色的灯笼光芒在他身边忽闪忽烁,有个高大的男人,一身黑色的长袍,散乱的头发随便抓了个髻,眉眼弯弯的,正在笑。

      张弦张口结舌,手指颤抖地伸出来指着男人,半天没有讲话。

      “你什么时候这么没有礼貌了?不是因为没有人,就能随便做不好的动作。”男人笑道。

      “李尉……”

      张弦还是没有回过神来。

      正是李尉。这个高大的猎户,已经死掉的猎户,正站在书生的身边,右手上拿着一盏在风中飘来荡去的灯笼。他的左手还放在张弦的肩膀上,宽大的手掌,冰凉的触感透过张弦的外衫传到他的心里去。

      张弦忽然福至心灵:“你是鬼。”

      李尉温柔地笑着看他:“对。”

      张弦的心神慢慢地镇定下来。也不知为什么,他就不觉得害怕,也不觉得惊惶或者诧异,虽然李尉竟然是鬼……李尉站在他身边,就同往常一样。张弦觉得这就够了。

      他抬起手,胡乱地抹掉脸上的眼泪,随后强挤出一点笑容:“你怎么会……你……不是要……呃,转世投胎?”

      李尉道:“我死了以后,阎王老爷怜我,让我做了个勾魂使者,平日里便在城隍庙里住。”他指了一指身后百米开外的一座小庙。张弦顺着看过去,只见一座小小的稍微显得破败的庙宇,黑夜里能够看见一点烛光,他知道这是这方圆唯一的一座土地庙,有些村民时常会过来上柱香,常说灵验。

      “今日南村有人身死,正该要我前去带回地府。”李尉道:“没想到竟然碰到你。”

      张弦有些怔怔地看着他。那么说,李尉许久之前就该是在这边盘踞了……他还说没想到……他从没有想过要来寻自己……

      张弦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他不自觉地就偏过脸去,顿了顿说:“那便走吧。”他抬脚就往前走,李尉忽然又抓住他。张弦不知怎么的就有点生气,抬眼道:“怎么?”

      李尉笑了笑:“就要下雨了,我们寻个地方避雨吧。”

      张弦挣道:“胡说些什么,天气好得很——”他话音刚落下,两缕雨丝就从天上突然落下来,直接生生地砸在他的手背上。李尉无辜道:“我现在也算是半个城隍老爷,多少知晓些天气的。”

      张弦只觉得狼狈。他也不敢抬脸,道:“便找避雨的地方去。”

      李尉笑着拉住他,往一旁跑过去。张弦踉跄地跟在他的身后,抬头看着李尉的背,宽大的背,结实而有力,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死人。死人,不都应该是面色青白,然后或许还伸出个长舌头,眼睛里流血,或许还膝盖僵直,走路只能跳着前进。

      但李尉牢牢地抓着他的手,虽然手心冰凉如水,却让他觉得心里暖暖的,平安熨帖。

      忽然之间,方才因为李尉不来找自己的怒火和怨愤,稍稍地平息了下去一点。

      本来嘛,人鬼殊途……人和鬼,原本就不应该相交。张弦想,他爱李尉,但并不能说李尉也爱他……又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雨陡然之间就落了下来。狂乱的雨点四处打在地上,打在张弦的身上,张弦却看见那雨点一落在李尉身体,就温柔地变作丝丝的水,像是沿着山石般滑落下去,再坠在地面。李尉身上一点也没有湿,他就这样狂奔在雨中,像一头矫健的豹子。

      “到了!”

      李尉忽然大声叫笑道。张弦措手不及,慌忙停下脚步,还是一不小心就撞上了李尉的背。李尉又笑了一下,反手把张弦拉到身前,道:“你还是一样毛手毛脚的。”

      张弦想反驳两句,想了想,还是大度不说话了。

      李尉带他来躲雨的地方是一间破屋子。不大,两间连在一起的平房,好在檐廊高长,正适合躲雨。一人一鬼就这么站在别人家的檐下,一盏灯笼搁在外头,雨落在上面,慢慢地滑下去。

      张弦道:“你不会被淋湿……何不先去捉魂?免得误了时辰。”

      “不忙。”李尉笑着:“还有大约半个时辰才死。去了也是等,还不如在这里陪陪你,不然你一个人,要多寂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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